《蛊梦》不归墟

1、蛊女

　　史书记载，大夏成德七年六月十九日，国境内屡有异象发生。
　　是日午时，司空观天象，见赤星耀于日侧，数息乃止，以为不吉。
　　申时前后，东海狂风乍起，吹涌巨浪，毁易州一渔乡，死伤近千人。
　　当夜二更，西南某镇地陷，绵延数里，所幸沿途渺无人烟，唯当地百姓受了些惊吓。
　　三日后，针对频仍怪象，国师详尽分析了因果，写成折子上呈御览。皇帝阅后肃然道：“此乃上天示警，孤当斋戒七日，静思己过。”
　　至此，这一连串风波，才如泱泱帝国无数过往的波澜般，匆匆翻了过去，再无回声可闻。

　　足不出皇城的史官们怎会知道，正是那天午后，在南越地界的莽莽群山深处，一道终年不见天日的山谷里，突然传出了闷雷般的震响。
　　随之而来的，是一波又一波饱含阴湿之气的腥风。
　　那邪风过处，野花幽草纷纷枯萎，虫兽登时倒毙，竟有极厉害的毒性。
　　山谷背面，数十名黑衣人俯伏在地，留心细听谷内的动静。不知为何，他们却个个面露喜色。
　　如此过了良久，响声慢慢小了下去，邪风也逐渐平息，黑衣人们这才敢以袖掩面，陆续探出头来。
　　他们出身于独山一族，多是制毒、用毒的高手，却对这股邪风表现得颇为忌惮。
　　透过一线极窄的罅隙，他们发现谷中经年不散的浓雾不知何时已被妖风吹尽了。有生以来头一次，他们得以尽览山谷的全景。可惜眼前只有遍地的衰草与尸体，犹在默默控诉此前发生的恐怖。
　　一片焦土之上，唯一的生气，却是个浑身黑紫的小女孩。
　　她身上只有腰际和胸前围着褴褛的黑布，未发育的身体还看不出性别特征，不过那张小脸格外清秀，能够确定是女子才有的相貌。
　　不到半盏茶的工夫，她脸上的黑紫之气已悄然淡褪，逐渐恢复了原本的苍白肤色。
　　与此同时，一位中等个头的黑衣人突然飞身越下，将早已备好的黑纱迅速裹在了女孩身上。
　　他是这帮黑衣人的头目，也是越州独山族的首领，人称“黑夜叉”。
　　“柔儿，你受苦了。”黑夜叉一边小心整理着黑纱，避免沾上毒素，一边对女孩说道。他那尖利、粗糙的嗓音，活像刀斧劈砍木柴，给人一种苍冷、凄厉的感觉。
　　女孩没有接话，只是木然望着黑衣人。漫长的六个月后，她又看到这双眼睛，仍旧那么黑暗，仿佛最深最深的夜色，能够吞噬一切光源。
　　沉默半晌，女孩才轻轻唤了一声：“爹……”
　　黑夜叉点头，摸了摸她的脸颊，似在表达疼惜之情。他的手那样冷硬，连谷内的凉风也较之不及。
　　女孩的眼里闪过一丝慌乱。打从记事起，阿爹就没对她做过如此亲昵的举动。
　　像是知道她在想些什么，黑夜叉旋即收回了手，目光复杂地看了她一眼，便转身朝谷外走去。这一连串动作如此之快，以至于方才蜻蜓点水般的温柔，也不可避免地掺入了逢场作戏的意味。
　　女孩不由得一愣，待他迈出了数步，才默默无言地跟紧。
　　数息过后，又有几名黑衣人跃下，相继跟在女孩身后，但都自觉地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待这一行人出了山谷，剩下的黑衣人则分成几队，按照计划远远照应着。他们身形轻灵，如山魈，似鬼魅，起伏腾跃在重重密林间，根本无法掌握踪迹。
　　片刻之间，周遭便恢复了往日的寂静。丝丝雾气不知从何处来，很快又汇聚到一起，重新掩盖了山谷的真容。
　　层林无言，青山无言，仿佛当时当地，什么也没发生过。

　　入夜后的村寨如墨一般黑，完全和山林融为了一体，就像善长蛰伏、耐心等待猎物的怪兽，外人根本发现不了它的存在。
　　穆柔坐在竹楼二层的走道边沿，细瘦的小臂搭在栏杆上，两条腿一前一后，小幅度地凌空晃荡。
　　夜风包涵充沛的水汽，令每一次呼吸都沁润心脾。
　　穆柔喜欢山寨熟睡的样子。过去几个月，无数蛊虫给予她非人的残酷折磨，也赋予了她神奇的能力。今夜没有月色或星光，伸手不见五指，她却可以像白天一样视物，连极远处山峰上的一切，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除此之外，她还听到风声里，草木正在拔节，夏虫正在赶路。她能听清几千扇窗户后面，万余名族人睡梦中发出的鼾声和呓语。
　　这是何其美妙的体验。
　　那些小东西——她心里这样称呼蛊虫们——现在已不能给她带来任何痛苦或伤害。恰恰相反，它们对穆柔表现得像奴仆一样恭顺，俨然把她当成了绝对的主人。
　　可穆柔并不想做什么主人。当恐惧和恼恨褪去，她反而开始喜欢这些忠诚的小东西。她向来喜欢生命。作为天生的“巫骨”，阿爹对她看管得极严，以致没有谁敢跟她做朋友。旁人根本无法想象，她是如何熬过那些漫长、孤寂的岁月的。
　　绝大多数时候，她的玩伴都是草木虫鱼，以及阿爹喂给自己的蛊。但那些都与眼下自己体内的虫子们不一样。
　　穆柔面带微笑，朝虚空随意一指，立刻便有一线虫子的小小军队感应到她的意志，顺着她的血脉从指尖溜了出来。它们一碰到空气，就散发出淡绿色的微光。穆柔指挥着它们，组合成各种简单却有趣的图案，就像画家拿着一支蘸了荧光的细笔，在浸满墨汁的绢帛上恣意涂鸦。
　　一种游戏玩倦了，她又指挥虫子们朝远方飞去，自由自在地探索。于是漆黑的夜色里，忽然出现一条淡绿的光线，在广袤的山林中蜿蜒。她还想试试自己能力的限度，于是命令虫子们不断向更远处前进。答案也许是不可知的，因为光线从她的指尖出发，接连绕过了数十座山峦，也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
　　在某种意义上，这条光线就像她神经的延伸，沿途接收到的一切信息，都能顺道反送回来。穆柔感应到很多陌生的存在，有不知名的妖兽，有其他部族的人类，这些新发现让她欣喜莫名。长到这么大，除了去过一趟鬼谷，她还从未出过村子一步，所以了解到外界的任何一点新情况，都能让她非常开心。
　　她驱使虫子继续往前，往前。忽然，在一座不知名的荒山前，虫子们像被某种力量牵引住了似的，纷纷转至同一个方向，然后被无声无息地吞噬。
　　穆柔惊愕莫名，因为她完全探知不到，与自己作对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这么晚了，还不睡？”姐姐穆莘的声音忽然从背后传来。
　　穆柔回头望去，只见姐姐提着一盏油灯，正站在门边温柔地看着自己。
　　微光瞬间熄灭了，剩余的所有虫子悉数回到她的身体里。穆柔撑着竹制地板站起身，微笑回应道：“这就睡。”
　　穆莘并没注意到方才的画面，她点了点头，却没有离开，反而推门走了进来。她将油灯举高了些，以便看清屋内的陈设：一张竹床，一套竹桌椅，两只自己小时候编给妹妹的竹篓子，其中一只装了半篓穆柔早已不会碰的玩具。这就是全部了。穆莘看在眼里，有一些心疼。
　　“阿姐，有事吗？”穆柔见她的神情有些异样，以为她有什么事要告诉自己。
　　“啊，没有。”穆莘摇摇头，“阿爹没说你去了哪里，这几个月……”
　　“去了外面，玩儿……”穆柔忙装作很兴奋地说。阿爹早已嘱咐过多次，对谁都不能提这回的事。
　　“连阿姐也不能说吗？”临走之前她这样问过。
　　“不能！”黑夜叉加重了语气，任谁都听得出他话里的警告意味。
　　后来，穆柔终于明白，炼出自己这么个怪物，在阿爹看来是多么重要的事。
　　“哦，外面啊。”穆莘听后不由露出了笑容，“那外面……好玩吗？”
　　“好玩的！”穆柔勉强笑道，“阿姐，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是啊，作为独山族的长女，穆莘已经由黑夜叉做主，被许给了黄龙族族长家的小子。黄龙族不像独山或玉山，他们与外界的联系较多，出去看看应该很容易。
　　“嗯，但愿吧。”听到这里，穆莘有些羞涩地笑了。她的婚事被安排在来年仲春。虽然从未见过未来的郎君，但听族人们说，那人是个颇为俊朗、聪慧的好小伙儿。
　　穆柔听到消息后，一直很为姐姐高兴。在这个家里，除了九叔，姐姐就是她最亲近的人了。她当然希望阿姐有个好归宿。
　　嘱咐过她早点休息后，穆莘便关门离开了。穆柔躺在床上，想了会儿阿姐的婚事，思绪便又飞回之前的变故上去了。
　　那东西……究竟是什么呢？
　　如果是妖兽，自己应该能探出它的底细才是。如果是和自己一样的养蛊之人，对方的能力该达到什么程度，才能让自己浑然不觉呢？
　　实际上，穆柔并不知道，放眼整个沧溟世界，于蛊术一途，已经没人能胜过她了。
　　辗转反侧了良久，她到底还是不死心，于是故技重施，派出更多更强的虫子，再次来到先前的方位。
　　同样的情形又一次上演。虫子们如泥牛入海，再没有任何回音。
　　“那里一定有什么古怪！”穆柔如是想着。
　　她感到了一丝恐惧，生怕惊动了对方，他会来找自己。
　　寨子里的人，包括自己，会是那东西的对手吗？
　　她战战兢兢地守了许久，却没有不好的事发生。
　　穆柔到底是个孩子，后来实在撑不住了，便在虫鸣呓语声中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