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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四章 惊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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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的确是一件太过奇妙的物事。乔重钰总记得自己方接管山庄的那阵子,常泡在何家集的茶馆里听说书,往往茶水还没喝完一壶,晚霞已染红了大半边天。觉清总会在晚膳前的一个时辰将自拖回山庄,和喻师伯商议事务,而那说长不长的一个时辰,竟难捱得仿佛过了整整一天。
后来觉清去世,祁远失踪,最初的那几日,乔重钰同样觉得度日如年,恨不得把整个人都埋进被子里,睡上几天几夜再睁眼,庄中还是最初的老样子,什么都没有改变。可梦里也是不得安生的,他一次又一次地梦见祁远刺向自己的剑尖,觉清身上的血迹,喻东杰阴沉的笑声……
他甚至梦见镜一山庄终究是败落了,只剩下偌大一个空空的庄子,连大门的匾额都断裂成几截,滚落在泥土里。门板被风吹得吱呀呀响,天很冷,大约是在深冬。他在梦里不停地走,朝着山庄的大门,却始终迈不进那道门槛。父亲就在门后站着,无言地望向他,最终只摇头叹了口气,就像是在当年听说他又疏忽了学业的时候。
这些梦每每让他夜半惊起,再不成眠,只能披衣起身,一本又一本地翻阅堆放在屋中的典籍。可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那些梦境忽然不再来纠缠他了,不过当乔重钰终于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离那个晚上,已过去了整整两月。
这期间琢磨山庄的庄主成亲,帖子送到镜一山庄,乔重钰便派了景越前去。哪知道数日后景越回来,竟是一肚子火:“李浚川居然代表了万极门前去观礼!那些门派,有哪个是不知道他曾是咱们山庄的弟子的?琢磨山庄的人还故意将他的位置安排在了我旁边,我骂他狼心狗肺,没想到这家伙居然在那大谈什么良禽择木而栖……”
他越说越气,忍不住骂了几句粗口,又抱怨其他门派不但没有瞧不起李浚川,反而幸灾乐祸地看着他们争执。巩湛明在一旁忧心忡忡地听了半天,终于忍不住插口问:“你没在琢磨山庄和李浚川打起来吧?”
“没有。”景越咬咬牙,看一眼乔重钰,“临行前庄主交待过我要谨言慎行,除了不能让旁人知道喻东杰的事,也不能落下什么话柄。”
“辛苦景师兄了。”
景越早在数年之前就与李浚川不睦,如今狭路相逢,竟能克制住没有大打出手,着实让乔重钰松了口气,心中浮起几分感激——起码,这两位师兄还是心向着镜一山庄的。
喻东杰诈死一事败露后,先前布下的克制镜拳的幌子同样也失了效,这些时日也便没有了什么大动作,只是驱使万极门中人诸多挑衅。山庄里众多弟子虽然不知喻东杰身在万极门,可那些当日里和李浚川一同叛出,又同样加入了万极门的弟子,却常常刻意出现在昔日同门眼前,对有几分交情的便加以笼络,同时不忘对如今的镜一山庄冷嘲热讽。
为此,身为山庄新任护法,巩湛明和景越为了稳定人心,早已累得精疲力尽。乔重钰注意到景越眼下青痕,知道他是怕庄中缺人手,匆忙赶回,不禁说:“十日后唐门掌门五十大寿,由我亲自前去道贺吧,景师兄和巩师兄坐镇庄中就好。”
“这怎么行?!”景越一听就嚷起来,“琢磨山庄还在荆州呢,喻东杰还能故意派了李浚川去恶心我们。这回在唐门,万极门怎么可能放过这次机会?我可不同意庄主你去受气。”
“谁说我是去受气的?”
乔重钰闻言,忍不住扬眉一笑:“景师兄,可别小瞧我这个庄主啊。”
既然是庄主执意如此,巩湛明和景越也不好拦他,只帮着准备了贺礼,又安排了四名弟子同他一起前往。乔重钰看着其中两名也随自己上过青城山的人,张口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尽数咽了回去,只挥挥手:“走吧。”
蜀中唐门以机关暗器冠绝武林,现任的门主唐非却是一副文绉绉的样子,说话也是温声细语,一向不喜与人争端。不过尽管家主中庸,唐门百年来根基犹在,这次唐非大寿,就连远在西北和沿海的几个门派,都遣长老或大弟子送来了贺礼。
于是尽管这次乔重钰提前了半日抵达,前来贺寿的各门各派也早站满了半间大厅。见他现身,诸多闲言碎语便纷纷从阴暗角落里滋生出来,飞蛾一般四处盘旋,把灰尘似的鳞粉洒得到处都是。
乔重钰只面不改色地一路往前,除了中途和鸣玉派和峨眉的使者打过招呼外,其余人一概不理。偏有没脑子的,在他落座之后凑到一旁,笑嘻嘻问一句:“乔庄主,听闻贵派最近遇上了些麻烦?”
“是么?怎么我竟不知有什么麻烦?”乔重钰似笑非笑地抬眼,将这人面孔记下,“兄台如此关心我山庄中事,不如入我镜一山庄效力?”
赶走了人,眼看时辰还早,他抿口热茶,想回头同人闲聊两句,却见那四名弟子无一不是眉心紧锁,脸黑得像砂锅底,不由得笑叹一声:“行了,你们这是做什么?”
“庄主——”
“把脸色都收起来,你们这样,反倒更让别人看了好戏。”乔重钰说完这句,余光瞥见门外正走来的几人,脸色也是一变。转眼间人已到了门口,领头那人不待唐门弟子相询,便抱拳为礼,朗声说:“万极门弟子柳成达,聂彬,赵昌宁,钱弘英,前来祝寿。”
柳成达和聂彬早年作为镜一山庄弟子,都常在江湖上行走,此时乍然出现,顿时将原本就不甚宁静的人群激得更加嘈杂。乔重钰抿唇放下茶盏,还未起身,柳成达已经大步迎了上来,声音嘹亮,让在场每一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乔庄主。”
“柳师兄。”乔重钰淡淡一笑,“几月不见,柳师兄神采依旧啊。”
“在下已不是镜一山庄中人,这声师兄,乔庄主还是不必叫了吧。”柳成达先是义正辞严地说道,随后又意味深长地向他投来一瞥,“不过,若是乔庄主也有改投我万极门的念头,在下定当代为引荐。”
“有劳挂怀。”
乔重钰在座位里一欠身,旋即扭头,朗声问身后的弟子:“哎,许翰,你先前养的猫儿,前几日可是跑去了巩师兄那里?”
“……可不是么,”许翰机灵些,连忙接口,“我疏忽了几日,这家伙居然就被大师兄的一条鱼给骗走了,难怪老人家老说猫儿嫌贫爱富。”
“是啊。”乔重钰端起茶盏,又喝一口,清清嗓子,才慢吞吞说,“可猫虽然这样,好歹也知道找户更好的人家落脚,可有的人呢,自以为自己过得不舒坦,走了,竟然找了个更差的地方,还欢天喜地地住下来——你说,是不是傻得连畜生都不如?”
“你——!”
柳成达羞辱乔重钰不成,反被他出言讥讽,一张脸都快涨成紫红色。若是从前,乔重钰定要再多说几句,可今日张了张口,却只是笑了声,潦草拱了下手:“柳师兄,失陪。”
他语毕便回过身,招呼一声同来的弟子,打算去室外消磨一下时间。可就在他侧过身的一刹,竟忽有尖锐风声响起,直朝乔重钰射来!
“叮!”
乔重钰在听见暗器破空声时便迅速转身抬手,不过厅中有人比他更快一步——只听得一声清脆撞击声,一枚梅花镖已将被懒腰截断的一支袖箭钉在左侧的木柱上。
那支袖箭分明是从聂彬那几人所站的方向射来,箭见淬毒,若非被梅花镖截下,只怕就算乔重钰可以徒手拦住,只要稍被暗器划伤,后果便不堪设想。不过除了那枚梅花镖,乔重钰分明还看见同时也有一颗石子从另一方向打来,只是迟了半步,最终滚落在人群里。他下意识地朝那边张望,却只看见数不尽的陌生脸孔,伴随着一声声略带惊诧的呼喊:“……唐门主!”
乔重钰还欲再找,许翰却连连拽他袖口,示意他回过头来。唐非此时已出现在了大厅入口处,先偏头吩咐弟子取回那枚梅花镖,这才朝厅中众人拱手为礼,和气地笑道:“老头子过个生日,麻烦各位侠士大老远地跑过来,多谢多谢。大家都是我们唐门的客人,也希望今天可以看在我的面子上,有什么不愉快,各让三分,如何?”
“唐门主哪里话!”
既然唐非已经开口,先前那一干等着看热闹的人便换了面孔,忙不迭拍胸口保证起来。至此,聂彬和柳成达也就无法再同乔重钰纠缠下去,两边暂且都偃旗息鼓,一直到寿宴结束,众人被分别引去客房。
乔重钰前脚才进屋,便有人叩响门扉,竟是先前随着唐非进入大厅的那名弟子:“乔庄主,门主说,若您有空,希望乔庄主可以前往一叙。”
“在下自当前往。”
他先前还有些担忧是旁人设下的圈套,哪知竟真被带到了唐非的书房。操劳一天,唐非早已面有倦色,不过还是吩咐弟子送来茶点,同时郑重致歉道:“白天的事,是唐门待客不周所致,希望乔庄主不要介怀。”
“岂敢,先前蒙唐门主出手相助,在下已经不胜感激。”
两人寒暄几句,待弟子送上茶点,重新退出书房,唐非这才叹息一声:“镜一山庄同万极门的争端,唐门不便插手,可我有一族弟也曾于镜一山庄门下习武,和你父亲师出同门,毕竟算是有些渊源,也实在不希望看见镜一山庄就此没落下去。乔庄主年纪轻轻,便得挑起这么大的担子,也是辛苦你了。”
乔重钰此番亲自前来祝寿,其实也为得可以趁机打探一下唐易知的下落,没料到自己尚未开口,唐非竟先提及了,赶忙说:“我曾多次听父亲与喻师伯提起唐师叔,说他武功文才无一不精,只可惜……我也派人去搜寻过他,然而并未得知唐师叔的下落。”
“哦?”唐非执起茶盏的手一顿,语气里竟有几分惊诧,“你找过他?”
“正是。”乔重钰被对方话语里隐含的意思惊住,“难道门主您……”
唐非深深望一眼乔重钰,又将茶盏放回,片刻后才低声说:“不错。易知当年改投镜一山庄后,其实同唐家便没了联络,只是后来他常代表镜一山庄在江湖中行走,若是同我遇见,也会多谈几句。听闻他受伤,我也曾派人送去伤药,只可惜……”
“那之后他离开镜一山庄,一度音讯全无,不过两年之后我忽然收到他的来信,说独子夭亡,妻子也因悲伤过度而逝世,他却没有足够的银钱将他们安葬……哎,说起来,他那孩儿只比你晚了六个时辰出生。”
“怎会如此……”乔重钰思及那夜喻东杰所说种种,只觉得心中愈发五味杂陈,“那您如今和唐师叔还尚有联络?”
“不错。我同易知偶有书信往来,他如今并无他求,只想于乡间终老罢了。不过他上次寄来书信,还是初春时节,眼下若你想求助于他,我也可以代为询问。毕竟算起来,他还是你的姨丈。”
“多谢唐门主!”
如此柳暗花明,简直让乔重钰惊喜不已,他再三道谢后,虽然觉得不应继续叨扰,可还是忍不住再度问道:“其实在下还有一事相询……不知唐门主可曾听说过尘梦堂?”
“略有耳闻。”唐非说完,不禁莞尔,“怎么,乔庄主难不成想借尘梦堂的力?老夫可不知如何联络他们。”
“不,只是……一时好奇罢了。”
其实乔重钰自己也明白贸然向旁人询问有些不妥,可一日不能揭开最后的那层薄纱,他心中始终放不下。更何况,今日在大厅中,那颗不知是何人投出的石子……
唐非自然不会追问到底,见乔重钰搪塞,也就点点头:“尘梦堂据说每代主事者不过三五人而已,虽然手法诡谲,但是行事低调,少有人知。甚至有记载说,只有尘梦堂寻找雇主,绝无人可以找到他们——谁?!”
唐非说到最后一句,陡然怒喝一声,指尖冷光闪烁,已夹住了一枚铜钱镖。却听见门外扑通一声,有个慌乱的声音传进来:“门主恕罪!是夫人说门主累了一天,遣小的来看看门主睡下没,不用惊动您……”
虚惊一场,两人都松了口气。乔重钰叨扰许久,连忙告辞,回到客房时,才发现同来的那四名弟子都还没敢睡下,呵欠连天地在门口等着,连忙将人都赶回屋中,不一会儿便听见了此起彼伏的鼾声。
乔重钰亦是疲惫至极,却半晌难以成眠。也不知过去了多久,他正有些昏昏欲睡,忽然听见房顶上瓦片声响,整个人都惊醒过来:“什么人?!”
他拔足奔出屋外,于墙上一个借力,就此跃上屋顶。今夜云层厚重,寥寥月光只能映出两个模糊人影,正在屋檐另一侧缠斗,而就在这时,其中一人长剑刺出,正中对方肩头!
受伤那人身形一晃,也不恋战,转身逃了。使剑那人也欲离开,可才迈出一步,便听见一声唤:“祁远!”
那剑客步伐一顿,忍不住回过头来。风将浓云吹散了些许,一小撮月光漏下来,照亮了他苍白的脸。
——是祁远。
两月不见,祁远身形消瘦,脸颊亦是深陷下去,在月光映照下,竟像是个从九幽脱逃而出的亡魂。乔重钰只觉得自己一双脚都被钉在了原地,只有双眼死死锁住对方,看着那一双唇缓慢地开合,吐出一句话语:
“庄主,”祁远说,“不要再查尘梦堂的事了。”
说罢,他收剑回身,转眼便消失在了黑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