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最后的告白》归桑梓兮

1、全一章

　　睁开眼睛的时候，世界是彩色和红色参半的。机器人没有心也不能感到惊奇，但那一瞬间，212X好像真的体会到了某种人类的心情，然后很快他就明白了这种心情的名字。
　　是绝望啊……

　　212X生于2123年，种类是战斗型机器人，外表和人类不同的地方就只有他右边颈脖上的一串黑色的条码，还有他的左臂上的一个显示电源剩余量的小型显示屏。
　　212X之所以被制造出来，是因为这个世界并没有像几个世纪以前人类所预料的那样和平，物欲和权益在很大程度上驯服了人类，但并没有驯服人类那颗永远不能被填满的心。金钱地位和权力不再需要人们去追求就能获得以后，人类的控制欲就开始一步一步统治整个世界，人类被分为三六九等，最高阶层任凭自己的心情去摆布这个世界，中级阶层对高层口蜜腹剑把最低阶层当做牲畜，最低阶层被困在牢笼里成为研究机构的试验品。
　　到处都是战争，尽管没有一个地方看得见硝烟和烽火。2123年的战争是由战斗型机器人肩负起的，那些战争不过是高级人类的游戏。嗯，对，就跟21世纪的网游差不多。
　　而212X是战斗型机器人中的普通的一个，要说有什么不一样，那就是在2130年他受了伤，左眼球丧失了“看”的功能，然后研究所对他进行了一项前所未有的实验。
　　他们把牢笼中的一个试验品的左眼球移植给了212X，并获得了成功。
　　但这个成功还有一点点的小瑕疵，那就是212X左眼看见的景色都被染上了一片鲜红。

　　程式里并没有被输入一些与战斗无关的常识，但就像是本能一样，212X知道把左眼视角染成红色的是一种叫做血液的东西，同时他也明白，被当做试验品的低级人类、研究所的中级人类还有命令自己去战斗的高级人类，身体里流着的都是一样的血液。
　　那么人类是靠什么区分出三六九等的呢？
　　等他开始思考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他才意识过来机器人是不会有思想的。
　　而同时研究所也开始意识过来212X的某部分程序出现了很大的漏洞，这个漏洞正在不断蚕食他的战斗能力，使这个本应载入史册的战斗型机器人降级成为管理型机器人。出现漏洞的原因是“被低级试验品感染”，出现漏洞的结果是把212X从战斗一线换下来，成为牢笼的看守——这是比当管家还要不如的地位。
　　机器人没有心也没有感到耻辱的情绪，212X从2130年开始带着他那双异色的眼睛尽职尽责地走进了牢笼。

　　机器人的病其实是没有恶化一说的，因为只要病毒超过了出产设置的底线，他们就会自动终结寿命。
　　但212X就像是程序里被删除了这一条一样，明明从左眼开始被称为“感染”的病毒已经蔓延了全身，他却依然接收不到提示危险的信号。
　　最先受到“感染”的毫无悬念的是眼睛。左眼的视野一如既往是红色的，后来慢慢开始出现了重影，重影里面的似乎是些事实上并没有看到的东西。然后是彩色视野的右眼，跟左眼一样，看到了覆盖在可以看到的东西上面的那层重影。那样的重影虽然看不太清楚但却是那么真实，就像是真实存在在别人眼中的世界。
　　然后就是耳朵。从看见了重影开始，212X就时常听见那些本不应出现的声音，从一开始的低声喃喃到后来越来越清晰。但212X是战斗型机器人，程序里只输入了一些简单的指令，所以他也听不懂耳朵里的那些句子，他只能辨别出那些呜咽声。
　　最后是胸口。机器人没有心脏，他的胸口是空空荡荡的，只有一个控制着他所有的行动的几纳米的微型芯片。但从耳朵听见奇怪的声音开始，他好像就感受到了空荡的胸腔里的跳动，有时像是在颤抖一样一下一下地跳动着，有时像是被一双手握紧一样疼痛地挣扎着，更多时候像是在不断流失着那些名为血液的液体，虚弱地变得更空更空。
　　为什么会这样呢？
　　212X思考着，并逐渐开始忘记机器人其实不能思考这一条定律。他闭上眼睛看见黑色的牢笼红色的鲜血和蓝色的激光，他捂住耳朵听见机器的轰鸣人类的欢笑和人类的哭喊，他把双手放在心脏的位置，感受着连绵起伏的疼痛。
　　要找到这只左眼的主人。
　　212X听见胸腔里发出这样的呐喊。
　　他知道这个人就在自己看守的牢笼里。

　　牢笼里的试验品中没有一个是完整的。
　　缺少了手脚或器官的人很多，但更多的是缺少了心的人。
　　人类没有了心脏是活不下去的，所以这个“心”并不是指人类的心脏，而是作为人类的思想和尊严。思想，被药物催眠；尊严，被践踏杀死。
　　已经没有人类了。
　　212X听见耳朵里的叹息，这是他第一次听懂了一句完整的话。
　　眼睛里看见的重影是牢笼。在穿插着走了三天三夜以后，212X眼睛里的重影和现实中看见的景象才重合在了一起。
　　机器人没有呼吸也不会觉得累，但212X却感到自己本应没有的气息变得急促了起来。
　　他停在了其中一个牢笼前面，背对着他坐着的是一个不过10岁的少年，少年有着黑色的短发、瘦弱的身躯和苍白的皮肤，他穿着囚服，安静地面对他面前的石墙坐着。
　　什么时候能出去呢？
　　212X露出惊异的神情，他听懂了耳朵里的那句话，他听清了说出那句话的清澈的声音。同时他也明白了，原来自己听见的所有声音，都是少年的心声，看见的所有重影，都是少年眼中的世界，所有的感觉也都是少年内心的感受。
　　战斗型机器人没有说话的能力，一直以来这种机器人都是听别人讲话然后执行别人的命令的，但这些定律在212X面前好像都失去了意义，因为那个时候，212X真的听见了自己的喉咙震动了，尽管他根本就没有声带。
　　好像是听见了212X的声音一样，少年微微偏过头来，右眼的余光似乎扫了牢笼外面一眼，淡漠的眼神从像是没有灵魂一样的眼睛透出，但牢笼外的任何东西他都看不到，因为阻隔着212X和少年的玻璃是单向的。
　　212X站在玻璃外，把右手放在玻璃上，一遍又一遍地隔着玻璃抚摸着少年的黑色短发。

　　后来，意识完善了的212X经常会想起他第一次看见少年的那个场景，想起少年清秀的侧脸和淡漠的眼神，想起自己隔着玻璃对少年的爱抚，也会想起当少年完全转过脸来时自己的落荒而逃。
　　少年左眼的位置是一个血洞，没有绷带的包扎，甚至连覆盖这个血洞的眼皮都没有。
　　212X捂住原本属于少年的左眼，蹲了下来不断地颤抖，尽管他根本就不知道那是种怎么样的感觉，但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人类所说的疼痛，就在他空荡荡的胸腔里，痛得他用力捂住了胸口，喉咙里发出意味不明的声音。
　　后来他才知道，自己发出的声音，就是他以前听见过的呜咽。
　　他想起了刚刚得到这只眼睛时的心情。
　　原来……这就是绝望啊……
　　然后他不断地奔跑奔跑，就像是本能一样逃走，尽管他知道机器人没有本能这种东西。他带着彩色和红色参半的视野，不断叹息最后变成哽咽的声音，越发疼痛然后不断颤抖的胸腔，在牢笼里进行了一次逃亡。

　　从那个时候起212X就知道自己已经丧失了作为机器人的资格，他本想去自我毁灭，但他又想起了少年的心声：已经没有人类了。他想，既然人类早就没有了作为人类的资格却还能活下去，那么自己就为什么要去为了这种不必要的罪恶感赴死呢？
　　于是212X什么都没有表现出来，日复一日地守着牢笼，日复一日地闭眼捂耳感受，然后把胸腔里的芯片当成了心脏，在里面养了一只怪兽。

　　再一次看见少年是一个月后。
　　连机器人都有自己的条码，但试验品却没有自己的名字，研究所为了区分他们，在每一个牢笼右上角都有编号，他们称呼这些试验品这些编号，好像他们连这个牢笼都不如。
　　少年牢笼的编号是S1020，但212X从来不这么称呼少年，他称呼少年就是少年二字，虽然牢笼里有无数个少年，但他的少年只有一个。
　　212X在牢笼里走了三天三夜才再次走到了少年的牢笼。
　　这次的少年没有背对着212X坐下，而是躺在钢制的床板上，蜷缩着睡去，左眼的位置上无法闭合的血洞依然触目惊心，好像血液还在涌出的一样。
　　212X走进了少年的牢笼里——他本身就是牢笼的钥匙。他站在少年的前面，用自己的右眼还有少年的左眼看着眼前颤抖着的少年。他意识到的时候，他的手已经伸向了少年，不再隔着玻璃，而是真切地抚摸上少年的黑色短发。
　　“你是谁？”少年睁开他的右眼和212X对视，眼睛里有敌对但却没有惊慌，他没有挣扎也没有叫喊，只是像他淡漠的眼神一般淡漠地开口。
　　212X张了张口，但却不知道怎么发出自己名字的读音，只好偏过头来，让少年看见他脖子上的那串条码。
　　“机器人。”少年说道，然后坐了起来，仅剩的眼睛里的敌对意味减了不少。
　　212X点了点头，指了指自己的左眼。
　　“我知道。”少年也点头，“我认得我自己的眼睛，它被打过色素变成了淡蓝色。”
　　212X又点了点头，然后再衣袖里拿出了早已准备好的白色绷带，放在少年手上。
　　“没有了眼睛和眼皮很难看吧？”少年接过绷带，自嘲地笑道，眼睛里却没有半点笑意。然后他的手被眼前的机器人抓住了，摊开。
　　“疼。”212X认真地写道。
　　少年愣了许久，才用力握紧了绷带，颤抖着颤抖着，然后低下了头，低声说道：“我已经失去这种感觉了。”

　　对这个世界感到失望也好，对这些人类感到绝望也好，这样的心情在心里被孵化出的时候会有一阵比一阵强烈的毁灭感，这样的感情被称为心痛，是所有疼痛的首位。
　　真的会有人因为痛了太多次而失去这种感觉吗？
　　212X摇了摇头，从少年手上拿过了绷带，小心翼翼地帮少年包扎起来。包扎完，他再次抓住了少年的手，摊开在上面写上：“不可能。”

　　心里养的怪兽越来越强大，212X无力拯救这个世界，也无力毁灭这个世界，他只能让那只怪兽不断蚕食着他原本就不存在的心，让自己的意识越来越清晰，也变得越来越厌恶这个世界，也越来越厌恶把世界变成这样的人类。
　　但除了厌恶以外他什么都不能做，也什么都不会做。对于他来说，他终于成为了第一个拥有人生目标的机器人，他的人生目标不在改变世界也不在毁灭世界，他只想让他的少年开心一点点。
　　然而改变一个人的心和改变整个世界一样困难。
　　212X依然闭上眼睛就看见令人绝望的世界，捂起耳朵就听见令人心碎的哀鸣，而胸腔里回响的依然还是那颗羸弱的心脏的羸弱的跳动，每一次的跳动都伴随着无际的疼痛。
　　这些感情都来自少年，绝望的是少年，疼痛的也是少年，212X只是个局外人而已。

　　机器人不会失误更不会犯错，一旦机器人犯了错程序就会把他的存在删除。
　　但212X把名为幻象的钢球拿到手里的时候，他并没有受到应受的惩罚，他产生错觉，好像自己才是一个真真正正的没有阶级的人类，而不是一个机器人。
　　他双手捧着幻象向少年的牢笼里走去。
　　幻象是用于审问罪人的工具。212X觉得“罪人”这个概念简直荒谬之极，他仿佛能看见一群罪人去审讯一群无罪之人的场景，他们让无罪之人手捧幻象，让无罪之人看见他们“犯罪”之时的幻象，然后逼迫他们承认幻象里的场景是真实的，他们是有罪的。
　　212X从成为牢笼的看守之时就被教授了如何在逼供时使用幻象，而现在他要把幻象交给少年，目的却并不是为了逼供。
　　他让少年手捧幻象，然后按下幻象的开关。
　　就算是幻象也好……
　　少年捧着幻象露出淡淡的幸福的神色。
　　就算是幻象也好，能给你看见这样的景色那真是太好了。
　　第一次，212X双眼的重影里出现的并不是牢笼的黑暗，而是蔚蓝的天空、碧绿的草原、鲜艳的花朵、奔腾的河流、一望无际的海洋……212X也闭上眼睛，坐在少年身边，沉浸在幻象里。
　　幻象里的少年躺在草地上，眼睛看见的是高出他眼睛的水平线的芦苇，芦苇在红色的火烧云之下随着风摇摆着，像是在唱起一首静谧的歌谣。然后他听见了少年的歌声，像是来自幻象，又像是来自自己身旁。他安静地唱着，一首接着一首，轻声唱着。少年的正上方出现了一群秋天迁徙的大雁，排成“人”字型，和着少年的歌声啼叫，在红色的天空飞过。
　　212X想起来，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地球的景色，那时候还没有机器人，也没有那种以战争作为游戏方式的扭曲；那时候还有澄蓝得像海一样的天，还有以鱼米作为探望礼物的友好。
　　想着想着，212X发现左边脸上好像有凉凉的触感，他抬手一摸，是透明的液体。他转头一看，少年的右眼也溢出了同样透明的液体。
　　那……是什么呢？
　　思考着像这样的事情，212X忽然感到手上一重，幻象已经在自己手中了，然后重影又变成了黑色的牢笼，胸腔又再次被越来越空的感觉填满，唯一不同的是，耳边传来的是少年的轻笑。
　　少年抬手擦掉脸上透明的液体，转过头对212X笑道：“谢谢。”
　　然后少年也抬手擦掉212X左眼溢出的液体。
　　原来……这就是眼泪啊。
　　212X愣愣地看着少年手上的透明液体，也伸手去擦掉不断涌出来的眼泪。然后他抓住少年湿润的手，摊开在上面写了有史以来最长的句子：“不要失去希望，会改变的。”
　　少年笑了，说道：“总有一天会改变的，就算不是我的年代也没关系。”
　　212X捂住胸口，听见里面的跳动，第一次发觉少年的情绪里不只是有绝望而已。

　　时间一晃过了八年，机器人的部件以百年为一个维修期，所以八年不足以他们老化，但212X是真的感受到了他经历了那个名为“成长”的过程，终于成为了一个能够独立思考的机器人——尽管不是人类，但却比人类更有人性的机器人。
　　他依然守着牢笼，依然守着他的少年，依然守着他的少年带给他所有景色声音和感受。
　　外面的世界变了许多许多，但这种变化都没有影响到牢笼。这个牢笼就像是被遗忘了一样，一同被遗忘的还有那个曾经拥有载入史册机会的战斗型机器人。但212X不在乎这样的遗忘，少年也不在乎这样的遗忘，牢笼中的所有人都像是与世隔绝了一样，甚至连世人遗忘的是什么都漠不关心。

　　直到有一天，研究所的人来到牢笼找到了212X。他们一句话都没有跟212X解释，就取出了他心脏位置的那枚小小的芯片，输入了一连串的指令，再放了回去。完成了所有的动作，他们就回去了，依然一句话都没有对212X说过。
　　但从他们输入212X的指令中就可以了解一切了。
　　这个地球，快要被毁灭了。
　　一个星期以后，就像在白垩纪和第三纪之交，或是在二叠纪和三叠纪之间所发生的一样，又有一颗小行星会撞击地球。那颗小行星的直径有好几千米，而且它早就位于跟地球相撞的轨道上。
　　喜欢理解成人类自食恶果也好，理解成天要亡我也罢，现实总是残酷地只给出结果而不给任何解释。喜欢给任何事情加上借口的是人类，不到迫不得已誓死不合作的也是人类。这次不由得人类想太多，那些游戏中的对手——自称高级人类的人们——联合在了一起，精心策划了一个解决方案。
　　他们决定派遣一艘载人太空船携带大型核子弹头，等到太空船接近小行星的时候就引爆这弹头。
　　212X和另外两个国家的退役战斗型机器人担当起了这个任务——毕竟高级人类并不希望通过自己的牺牲换取其他高级人类的幸福，他们也不希望这么神圣的任务被低级人类玷污，所以用他们研发的机器人是最好的选择。

　　机器人没有心也不能感觉到害怕，这个定律在212X身上终于没有失去意义。212X捂住自己的胸口，这次并没有听见因为害怕而加速的心跳声，而少年的心跳则一如既往的平和。
　　少年十九岁了，已经不能再称之为少年，但在212X的意识里，少年并不是年龄也并不是称呼，而是他能赋予的一切意义。他依然称呼少年为少年，就像少年永远都不会长大。
　　212X又走了三天三夜才走到了少年的牢笼，他从玻璃的一侧看着少年，回想起八年前他们的第一次相见，少年像现在一样，背对着他看着面前的石墙。但212X知道他看着的已经不再是石墙，而是上次212X带给他的一朵假花。
　　少年眼中的景色一年复一年都是他的牢笼，尽管212X送了他假花送了他落叶也送了他美好的幻象，但少年还是只能呆在这样的地方，守着这个他本不应在的牢笼。
　　少年的声音也是一年复一年的清冷，哭声和呐喊越来越少，连心声都报以沉默。少年就像他一贯的淡漠眼神一般淡漠，再没有说过“什么时候才能出去呢”这样的话。
　　少年的心脏的跳动有时羸弱地连212X都不能感受到，就像这八年间心脏上的伤口不断流着血又没有新血液补给，心脏都快要变成一个空荡荡的容器，剩下来的只有空虚和疼痛。
　　而不同的是，每次212X站在单向玻璃的那边不动声色的时候，少年都会用他仅有的右眼看向本应看不见的212X，轻声说道：“你来了。”
　　212X点了点头，走进牢笼里。
　　少年露出淡淡的微笑。
　　212X走向少年，俯下身抓住他的手，摊开，写道：“地球末日了。”
　　少年的脸上出现的不解的神色，但很快这样的神色就消失了，就像什么事情都与自己无关一样点了点头，答道：“嗯。”
　　212X握住少年的手，他的左眼正好和少年的右眼平视，他忽然想起就是这只眼睛让他变得与众不同，但当他彻底与众不同的时候，少年已经默默成为了众人了。
　　已经没有人类了。
　　212X想起少年曾经的心声。他知道少年并没有丧失自己的思考和尊严，但八年前那个含泪笑着对他说“总有一天会改变的，就算不是我的年代也没关系”的少年始终还是失去了他唯一的希望，逐渐沉浸在了绝望里。
　　212X看在眼里但不能去改变，改变一个人的心就像改变整个世界一样困难，他无法拯救这个令人绝望的世界，也无法拯救被他当作整个世界的少年，那一瞬间，他甚至连他自己都没有去拯救，就和少年一起步入了绝望里。

　　212X重新握紧少年的手，摊开，一笔一划地用力地写道：“你想看晚霞吗？”
　　少年低头沉思，第一次反握住了212X的手，点了点头。他摊开212X的手，在上面写了一句很长的话。然后他深深地低下了头，用双手握紧了212X，就像在祈祷着什么一样。
　　“牢笼里的世界又孤独又痛苦，但在你出现以前，我连孤独和痛苦都不能察觉。世界不能被拯救了，你能用我的眼睛看完世界最后的风景吗？”
　　212X的手被沉默的少年紧紧握住抵在少年的额头，许久之后，212X才发现少年哭了。他闭上眼睛，耳朵和心里都盛满了少年的泪水。
　　他忽然想起来他八年前确立下的人生目标，并不是拯救世界，而只是拯救这个少年。但到了最终他只能去拯救这个无药可救的世界，却永远拯救不了他的少年，无法使他在这个令人绝望的牢笼里抓紧仅有的希望。他想或许就算守住少年的一辈子，等到少年变成青年中年老年暮年，他都永远实现不了这个目标。
　　就算是错的也好，如果能让你开心一点的话，你说世界不能被拯救，我就去相信它。
　　212X低头吻了吻少年的黑色短发，伸手把少年圈在怀里。

　　从少年的牢笼回来的第二天，212X就要登上打着拯救世界的旗号的飞船。
　　一个个高级人类向212X和他身边两个机器人举杯，香槟和红酒觥筹交错，到最后得意洋洋的高级人类甚至递给了这三位牺牲自己拯救世界的机器人一杯烈酒。
　　其他两个机器人保持着微笑把烈酒一饮而尽，机器人没有大脑，尽管喝了再多再烈的酒也不会醉。机器人也没有胃，但在喝了一口烈酒之后，212X感觉到自己的胃在翻滚，喉咙也蠢蠢欲动像是快要吐出来。他抬眼看了看玻璃上反射的自己的影子，他发现自己的表情就像少年一样淡漠。他回头看了看因为战争而一塌糊涂的废墟，心想，最后还是没能用少年的眼睛看见地球的景色。

　　“为了全人类的生命和幸福，你们不容有失，一定要成功。”研究所的所长——一位趾高气昂的高级人类不耐烦地看着三个机器人，催促他们赶紧登上飞船拯救高级人类的天堂。
　　高级人类们坐在废墟中建起的高级会所里面，手里拿着酒，脸上洋溢着笑，他们整齐地坐在一起谈笑风生，就像以前的战争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事实上对于他们来说，这些战争也的确只是游戏，没人会为了游戏伤了感情。
　　他们谈着笑着，直到小行星与他们所在的地球碰撞炸出一场盛世烟花。

　　看到了吗？送给你的晚霞。
　　212X松开了方向盘，隔着飞船的玻璃，看见地球燃烧成了一个金红色的火球，就像八年前他送给少年的幻象里红色的火烧云一样。他想，在地球上的少年看见的一定是霞光万丈的天空，听见的一定是震耳欲聋的烟火，连心跳声都一定会变得柔软起来吧。
　　212X颤抖着捂住了属于自己的右眼，用少年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地球，看着它从明亮的金红变成最后的被粉尘和烟雾包裹变得黑压压一片，终于连绿色的陆地和蓝色的大海都区分不出来，高级中级低级的人类也终于变得一模一样。
　　身边的两个机器人由于失去了地球的电源支持而失去了动作，看起来就像两具尸体。212X明白他拥有这宇宙中仅存的唯一的意识，并完全靠着这意识把自己的躯体支撑了起来，此刻的他不再是受地球所控制的机器人，而是靠着少年赐予的意识活着的人类。
　　此刻的地球上，就连人类引以为傲的喜马拉雅山和冰原岛峰，都没有能从黑色的“核子冬天”中探出头来。跟随了212X八年的重影，声音，心跳终于也像老电影的片尾一样沉浸在了永恒的黑色沉默里。212X捂住胸口，他的心脏位置——那个空荡荡的地方——就像被粘稠的黑色沼泽填满，吞噬他的眼睛，堵住他的耳朵，噬咬他的心脏。
　　很疼。
　　他想起少年左眼的血洞，想起给少年包扎的白色绷带，想起少年对他说的“我已经失去这种感觉了”。他想起少年的假花，想起少年心中的呐喊和呜咽，想起少年的心脏像被一双手握住一样在不断地被挤出血液，变得越来越虚空，越来越疼痛。
　　很疼。
　　很疼。
　　很疼。
　　眼睛也好，耳朵也好，身体也好，心脏也好，全身都像是在地球上被毁灭的少年一样，被疼痛不断侵蚀着。212X明白这是来自少年的疼痛，然后他终于像孩子一样嚎啕大哭，把少年赐予的声音和少年赐予的泪水和少年赐予的感情投掷给这个没有声音传递介质的太空飞船和这个已经听不见声音了的世界。
　　当212X还凭着最后的意识在太空轨道上运行，而少年和全世界都遭到毁灭之后，212X才明白那天少年把幻象放在自己手里，笑着说出的那句话其实说得很对：“总有一天会改变的，就算不是我的年代也没关系。”
　　总有一天会改变的，可惜少年和他都等不到了。
　　212X闭上了眼睛，那一瞬间他好像看见了八年前的少年眼中的幻象，看见自己站在深蓝的大海旁边，左眼绑着白色绷带的少年就站在自己面前对自己微笑。他面对着微笑的少年和澎湃的大海，单膝跪了下来，把左眼摘下来放在了少年的手上。
　　212X切切实实地通过自己喉咙里声带的震动，对少年说道：“我想让你开心起来。”

　　“但对不起，我还是无力去改变这个世界。”
　　“再见了。”
　　尽管曾经看见的晚霞是那么的绮丽，但有些看似美好的感情却是那么的污秽和自私呢。在谁都不在的枯死了的世界里，在这化为灰烬了的世界里，终于能把有些话说出口了啊。
　　212X擦掉眼泪，微笑着握住了幻象中少年的手，他相信他手心的炽热一定传递给了眼前的少年。
　　还有这地球最后的告白。

　　“我爱你。”
　　和海浪声一样震耳欲聋。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