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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瑜乔]一枕槐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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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晚烟凄迷,一沙鸥停立于僻静无声的洲渚之上,细雨连绵,似针似线,惊起鸥鹭翩跹。抬眼望去,烟波浩渺的江面上唯有我一片帆影,随着这属引凄异的啼鸣,转徙于江湖之间。
我伸手掩了掩头戴的帷帽,这三月的雨天里,竟有几分残冬的冷意袭进这孤蓬内。若那人还在的话,定会脱下身上千金裘袍披在我肩头,与我言笑晏晏,临对这青山远黛,指点江山。
每每我怀念起他,都会唏嘘不已。我的夫君,周瑜,周公瑾。
他于建安十五年离开,至今已有五年之久,而在今后漫长的岁月中,我愿候着他一个又一个五年。与君一见误终身,当年郎情妾意的美梦,纵然只剩我一人,我也愿独自守着梦做下去。
当今世界,三分天下,魏蜀吴三足鼎立,我一介女流之辈,才疏学浅,能对些政事泛泛而谈,大抵也是因为我一想到周郎曾亦是在那风口浪尖指点呼喝的人,便不由得多多关心几分。
倘若周郎还在,此时定依旧雄姿英发,江东水师大都督,文韬武略,名满天下。
倘若周郎还在,是否此时蜀已亡、吴魏二分天下,甚至吴得以一统河山?
倘若周郎还在,是否你我如今依旧鼓瑟和鸣、鹣鲽情深?
02.
皖城乔公有二女,沉鱼落雁貌,闭月羞花容。
乱世之中的时间似乎很漫长,回忆起我尚未出阁的日子,距今已恍如隔世。乔家安居于皖城竹林间,茂林修竹,静谧幽深。我与姊姊常习琴于幽林,闻鸟鸣之清脆,嗅兰草之芬芳。所居之庭院,虽无碧瓦朱甍,但也是小巧别致,父与吾姊妹二人足以闲居于此。日日饮清泉、食野味、赏繁华、品佳酿,实在是快哉。
待我与姊姊年已及笄,爹爹便开始寻思着为姊妹二人寻两门好亲。我也曾少女情怀地幻想过自己将来的夫君如戏本里常演的风流倜傥,担忧过要是遇人不淑嫁给一个焚琴煮鹤、对花啜茶之人又该如何。谁知,亲不用寻,在一次机缘巧合下悄然而至——
“策欲取荆州,以瑜为中护军,领江夏太守,从攻皖,拔之。时得桥公两女,皆国色也。策自纳大桥,瑜纳小桥。”
一日,我和姊姊一如往常奏琴于林,轻拢慢捻,转轴拨弦,琴音泠淙似惊鹿,时而又壮阔似有热火焚林。周公瑾与孙伯符跨骑骏马,一袭戎装,偶借道于竹林。当时我们尚未谋面,相隔翠绿屏障,我与姊姊手倦抛书、奏琴为戏,周瑜孙策停止前行、聆听琴音。于姊妹二人不过是平凡一日,却冥冥间注定了二人的命运。
不日,周瑜孙策二人竟因当日竹林间的琴曲上了门。为女子多有不便,我与姊姊便在帘幕后面候着,在得知二人身份后,惊讶之余不由多了些烂俗的幻想。
“前日,我与主公闻林间有琴瑟声,琴声曼妙传神,后得知是乔家女儿在弹奏,故今日登门拜访。”一声音清冽而不失沉稳。
“没错,我与公瑾为琴音所吸引,今日特想来见一见这奏琴曲之人。”一声音喑哑而豪气万分。
阿姊向来是比我稳重些的,在我满心欢喜地欲图揭开帘幕见一见这二位将军时,不动声色地拦住了我,只教我收敛了那悸动的心,在帘后安安分分地奏了一遍竹林习曲。阿姊真是个典型的大家闺秀,言行举止无不优雅得体,一曲毕亦是如往常一样,一样的好。而我却是万万没有那般定力的,况我在竹林中也是更喜读些经天纬地的文章,虽将将学了个言笑颦颦于表,然而背地里却是有随君天涯荡气回肠的幻想。
一曲毕,我们踏着优雅的小步子掀开帘子进入堂内,这才真真正正地见到了这两位良人的容颜。
一个剑眉星目,英姿勃发,言笑间眼眸中闪烁着耀眼的光芒;一个温润如玉,气宇轩昂,举止间尽流露出翩翩优雅的气度。
他们便是我和姊姊一生的归宿。
03.
我和姐姐是同时出嫁的,那时日出江花蔓延上天边的流云,红妆十里,沿江岸至府邸。我内心忐忑不安地坐在花轿内,入目是满眼的红色。我微微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外头喜庆的喇叭唢呐声似乎渐渐离我远去。
我忽然觉得这十多年的夏日好像在眼前倏然而过,东吴的滔滔江水在我入江湖,浩荡也罢,温情也罢,从前幽幽密林下的日子不再了,但能得以伴在一人身畔,陪伴一人花开。
心情错莫交织,直到轿子落定,搀扶着我的嬷嬷声音低低地在我耳边说了一声,到了。
任何风月笔墨都述不清自己现在的心情,我想要的风月情浓,那个人会给我,我想要逃避万象纷纭,那个人会为我遮蔽。从此不再是漂泊在江河里的孤舟,能的有一个供我停泊依靠的港湾。
我想起自己十多年的生活,在宛城的日日夜夜,想起我和姊姊从小跟随黄娘子学古琴学刺绣学诗词歌赋时的情形。她告诉我们,女子若欲立足于当世,或是凭借歌舞容貌赢得青楼薄幸名,或是做些粗使活计也算是能够不依靠他人,但更多的是寻求嫁个好人家,一生苦苦候着夫家的宠幸。也许女性是这个时代的牺牲品,吕后被权欲蒙蔽了双眼,何尝不是对这个男权至上的时代的反抗。她一生颠沛,在后宫中争斗一世,爱情、亲情、友情,都是权力的牺牲品。身为一个女子,谁不会向往“一生一世一双人”呢?
我低垂着眼,看着那紧握双手,男子的手上骨节分明,有种说不出的修长白净的赏心。他一只手微微颤抖着握着我的,另一只手将我的下巴挑起,便直视着他的眼睛。他的面容偏冷,此时清秀而冷冽的脸上竟泛着红晕,兴许是多喝了些酒的缘故,他眼神灼热地盯在我的身上。
内室里氤氲着麝香的味道,高挂着的红色灯笼迷蒙着暖色的光。三杯合卺酒,我感受着身上沾染了他的气息。一室迤逦。
他说:“夫人,我周瑜此生必不负你。”
04.
后来才听闻,当年与周郎相会的抚琴,被传作了“曲有误周郎顾”的美闻。我和周郎相视一笑,他依旧专注于手中的公文,考虑着作战计划。我垂下头,继续轻嗅着窗前细蕊的幽香。
周郎是闻名天下的都督,尤善水师。却更是个英姿勃发的男子,精于音律。一袭青衫,玉笛声起,他阖着双眸,我竟一时看得有些失神了,手下一抖,不留神间错了个音。我心里暗叹一声不好,立马回了神,讪讪地把曲子奏完。
善于抚琴的人大多会时常感叹知音难觅,然而此时我倒是有些羞怯的,大抵我心中的想法,心里乱撞的小鹿,都随着指尖的琴弦颤抖地传递了出去。一曲毕,周郎目光温柔地看着我,挑起我垂在肩头的碎发,从背后拥我入怀。
他把一支玉钿插入我的发髻,声音中带着分调笑的意味:“怎么又弹错了啊,是在想着为夫吗?”
我红着脸,用帕子微微挡住,嗔怪道:“才不是呢!分明是有蝴蝶落到弦上扰了曲子。”
接着,二人便嬉笑在一处。当真是最幸福的时候了。
兴许是周郎和我都不喜欢金樽绮宴的缘故,周府并无什么豪奢之物,反而是阶柳庭花之类的美景点缀着府邸。还记得那时星斗渐稀,湖气横白,树木山石氤氲着蓊蔚洇润之气,我同周郎泛舟平湖荷菱之间。湖上的水汽迷蒙着名为依恋的情感,我们交握着双手,静静地依偎着。在这个时候,我感受到这个男子是真实存在于我身边的。
我想大概姊姊那边也是同样的情况,因为周郎仅有我一人侍奉的缘故,有不少所谓公卿带上自家的女眷来到周府。虽然我未曾对周郎道过心里的苦处,但他也是清楚的,曾当众言明不纳妾,好让我安心。然而,只要一想到尚有莺莺雀雀萦绕在周郎身边,我心中又怎会好过。
而在这样一个寂静的湖上,仿佛世间只有我们存在,没有提着灯笼的侍从在侧,仅有星斗阑干与一轮明月铺洒着柔柔的光,回风舞雪。
“婉儿,你可真美。”
再美的情话不过盼你欣赏到我的好。
05.
如今回想这些却是不觉心伤,当年笑语嫣然,如今生死挈阔。我想要和一人白头,欲老渔樵。明知周郎一生征战,行走于刀刃兵器之上,在沙场指点呼喝,四海为家。而我想要的简淡的生活,他大概是一生都无法允诺我的,不知在何时就会战死沙场。
我现在大概是可以叹一声果真如此了。建安五年,周郎命陨巴丘。据说是怒极攻心吐血而亡,我连最后一面都没能见一见他。据说他是活活被蜀军诸葛孔明气死的,我跟从他这么多年,却又何尝不知他的性情癖好。他心中是家国天下,性度恢廓,又怎会因心胸狭隘而死?
溶溶漾漾白鹭飞,两忘机。我却忘不了那个温润如玉的他,忘不了那个叱咤战场的都督,忘不了他指点我抚琴时眼波里荡漾的柔情,忘不了他微颤着握着我的手……
我曾是见识过那场为世人所称道的战役的,赤壁之战。记得那时我和他站在江畔,遥望着渐行渐远的船只,那是蒋干的船。这是周郎的计,亦是我的戏,我一再挽留蒋干,实则是为了让他确信所得到的情报并且加紧回到曹营。谁又能料想,一个柔弱女子,竟也在计谋中推波助澜呢?
曹军的战船渡过林杪,群山如残妆美人,悲歌奏响,铮铮剑鸣,那连绵百里的战火染红了江面。
“婉儿,你害怕么?”他问站在他身侧的我。
我努力抑制着身体的颤抖,睁大双眼看着这如炼狱般的沙场,好像烈火红莲绽放在江面上,只不过都是由鲜血染成的。
“没事……”
“你不用勉强的。放心,我不会让你沾染到鲜血。”他握紧了我的手,声音顿了下,“抱歉,婉儿。我没有办法许你一生一世,当我跟从主公踏上战场的时候就有了觉悟。我的手上已经满是血腥,将来有一天大概也会这样死在别人手上吧。”
我心中酸涩着,若非是生于战乱年代,想必他定会因为音律的造诣而闻名于世的吧。我想起明烛荧荧下,这个男子桃花上颊,他小心翼翼地抱着我,像是对待无上的珍宝。他也是想要看到子孙满堂的景象的,记得胤儿出生时,他有些无措地抱着皱着脸的孩子,看着虚弱地躺在床上的我,不停地说着抱歉。眉眼中是那掩不住的欢喜。
我一直想要给他一个家,至少在他仍在我身边的时候,给予他想要的幸福。
什么倾城美人,此刻的我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子,一心想要给夫君幸福,想要一个完满的家庭。
06.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待到浮云花事了的时候,心难道可以轻易地放下悲欢,重得一颗清净依止的心了么?
我想我是忘不了这个铭刻在生命中的男子的,也许也是根本不想要遗忘。
纵使当年风月情愁,如今徒留我一人,又如何?
在慢转的时间里,我会披蓑戴笠,徘徊于寒石山径。我不再想要到那川流熙攘的地方,我知道自己要过得好好的,才不会让你悲伤。我会守到期颐之年,替你看到儿女满堂的景象。
我的一生并不飘摇,在思念我的人的身边,便是我的归处。
你的灵魂永远有着可以归来的地方。
也许有一天,我不再能够吟风弄月,不能裾似飞燕、袖如回雪。也许有一天,镜里朱颜风华不再,我再也没有娉婷的身姿。也许有一天,双鬓渐染上白霜,我垂垂老矣。
好在最美的我存在于你的时光里,最好的你永远停留在我的回忆里,酿成一坛最醇厚的桃花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