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信美》points

84、第八十四章

　　大燕国土辽阔，以长江为界，南北文化商贸各有所长，门阀林立。
　　削弱门阀，首先要对付的，就是坐拥一方，名为望族，实为霸主的几个庞大的世族。

　　纪桓站在谈笑风生楼中那座巨大的地图屏风前，指着凤翔府道：“扶凤叶氏这些年深居简出，只有旁门庶出的几个子弟为官，无人身居内朝。而叶氏家风儒雅，也并不存在欺凌百姓的行为，我们必须找一个理由调查叶氏的嫡脉。”
　　朱十道：“可是就连谈笑风生楼都没有抓到叶氏的大过错。纪少爷，主子，难道你们就这么肯定扶凤叶氏与霍扎有关？”

　　“谈笑风生楼几乎有所有门阀的把柄，唯独少一个跟霍扎或许有关的叶氏，其中多半有蹊跷。”
　　家风太严并不意味着谨小慎微。
　　燕疏想了想，道：“明泓，你不妨看一些叶氏子弟的文章，不管是近些年也好，过去百十年也好，他们总有些诗文可以解读一番，让我们借机问罪。”

　　扶凤叶氏乃是延绵数百年的世家，先杰所作的文章天下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注定流芳千古。他们极为注重传承，早在前朝就有诗文合集传世。
　　而诗文的意思本就在于解读，要找一个欲加之罪，曲意解读文章，这正是最好的方法。
　　纪桓点头道：“此事不难，我有把握找出罪由。”

　　朱十道：“扶凤叶氏行事低调，栎阳冯氏在翰林院首冯世南的名声下，近些年混得风生水起，已成为文人入仕的代表，栎阳的官员有一大半都是冯氏子弟。只是，就连纪公子也是冯院首的门生……”
　　纪桓道：“我已经开诚布公同先生说过此事，你不必在意。就算先生勃然大怒，冯氏倒台也势在必行。”

　　文人总是一个更容易被打压的群体，冯世南门生虽多，却比其他门阀少了太多的真实实力。这也是冯世南避而不见的纪桓的原因之一，他清楚栎阳冯氏容易成为新政的第一个打击目标。
　　除此之外，京城的几个有名的纨绔，早已积累了不少民愤的恶霸的家族，也是纪桓设想的第一批批削弱对象。
　　改革自京城起，门阀与百姓对立，新政必然受到百姓的欢迎。

　　朱十道：“成靖帝这些日子以来，通读了过去几年朝中弹劾世族的奏折，加上萧关的进言，他心意已决，想来很快就要下令大理寺彻查。”
　　如果说成靖帝打压门阀的心思是已经架好的柴，那么萧关的意见就是火苗和助燃的风。
　　这场大火必将燎原。

　　而谈笑风生楼安置在深宫的耳目依然发挥着作用，朱十身处地宫，却对成靖帝的举动清清楚楚，又说：“丞相多年经营，不仅是布衣出身的官员，一些门阀子弟也会支持此举。识时务者为俊杰，以争取保全家族的一点利益。”
　　燕疏淡淡道：“为军队捐粮捐物，减少佃户租金的门阀者，可以一并保留所有祖宅祖产，按照族内人数，但凡五十人以下的家族，仆不过百，地不过千亩。若有大燕的军功，或三品以上的军官在朝中，族人作恶只要不伤性命，皆可抵罪。新政必须雷厉风行，由大理寺牵头，刑部惩处，御史台监察，三处共同执行。这三个机构，也正是眼下门阀无从下手之处。”

　　燕疏所说的，大多是纪桓年轻时提出的政论。
　　这些政论只为一个目标服务，使大燕的军队强大，提升士兵军人的地位，巩固孱弱的皇权。

　　纪桓忖度片刻，又道：“打破门第的禁锢亦是施政的重中之重。”
　　转眼就要春闱了，世族子弟从小念私塾，有先生授课解惑，往年在科举中及第的多半是世家公子，今年这种情况必然要改变。
　　朱十另有见解：“清河公主这次下嫁萧先生，消息传出，举世震惊。一个草根出身的年轻人能够一步登天迎娶最尊贵的公主，无论如何，这场婚事都值得我们好好利用。”

　　“利用”是一个正确却显得凉薄的词。
　　燕疏面色略沉，道：“我会进宫一趟。萧关来历不明，还需要查。之前我们与他多有合作，却不代表此人与我们同一阵营。”
　　纪桓和朱十知道他关切清河公主，只是默默点头，没有多说。

　　梅花还在开放，清冷的梅香散在空中。
　　这个冬天的寒冷仿佛没有尽头。
　　春天什么时候才会再来？可是日子过得久了，燕然居然也觉得这样的寒冷很不错。她一把推开大臣写的奏折，负手来到琉璃窗前，抬目望去，并没有什么不可忍受的地方，而过去的花红柳绿生机勃勃，也没什么值得留恋。

　　六音宫前，寒风吹过那上千杆湘妃竹，簌簌作响，竹叶散落一地，盖在残雪上。
　　这时，湘妃竹林尽头，出现了两道修长的身影。
　　纪桓仍是披了一件黑色的大氅，燕疏与他同行，只是多披了一件玄色的披风。两人之前先去拜见成靖帝，原先燕疏以江湖侠客晏时回的身为入宫，后来不告而别，这次用的还是这个身份。想好的说辞都没用上，皇帝没有见他们，只让太监传话给纪桓去后宫看望公主，倒也歪打正着。
　　这两人都是一身黑，在宫中并肩而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清雅和谐。

　　燕然在窗边见了，心中并无多少波澜，转而吩咐婢女泡茶，她慢慢地回想纪桓上次造访六音宫时的场景，一年前，还是两年前？
　　她想了有一会儿，还没有得出答案，门外传来纪桓的声音：“殿下？”
　　燕然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面无表情的脸上有了些俏皮的笑容：“明泓哥哥吗？快进来！”

　　燕然屏退了宫女太监，屋内只剩下三人。
　　纪桓没有入座，在角落那张燕然最爱的太师椅上坐下，不打扰他们兄妹二人说话。
　　小时候他常来这座宫殿，那时的湘妃竹林对他而言犹如一片竹海，竹子又高又茂盛，现在他长大了，这片竹林在他看来变得无比萧索寂寥，连带着宫殿也是如此。

　　燕然把注意力放在燕疏身上，笑盈盈道：“哥哥，好久不见。”
　　燕疏道：“你要出嫁了？”
　　“是呀，不过父皇有些不舍，暂先只准备订立婚约，等到我十六岁生辰，宫外也建好了公主府，才会正式嫁给萧关。”
　　燕疏问：“你心悦萧关？”
　　燕然有些孩子气地撇了撇嘴：“倒也说不上两情相悦。不过嘛，女孩子年纪大了本就要出嫁，嫁给萧关总好过嫁给一些不学无术的人，或者送去和亲。”
　　燕疏当即沉下脸，态度中不觉露出一丝强硬：“你不想，没人可以勉强。”

　　燕然微微一愣，旋即笑着拉起燕疏的胳膊摇了摇：“哥哥，你别生气，我没有勉强啊！”
　　燕疏却没有被她的嬉皮笑脸糊弄，他直直盯着燕然的眼睛道：“任何事。如果你不喜欢，任何事你都不用做。”
　　“……哥哥？”
　　“我不想你做任何不开心的事，如果你不想，你可以不做。”

　　燕然脸上的笑容像是一下子被打散了。
　　燕疏放柔了声音，他的目光笼罩了燕然：“然儿，不管发生什么，你有我。”
　　他是强者，他可以保护自己的妹妹。
　　燕然生来就命好，他要让燕然一直这样好下去。

　　静默了一会儿，燕然再一次扬起甜美的笑意，就从燕疏的保护网中轻巧地挣脱开，笑道：“哥哥，谢谢你，嫁给萧关是我自己的选择，我觉得很好，这些我可以自己做主。”
　　燕疏不解。
　　燕然放开了燕疏的胳膊，她仰着脸看着燕疏：“我是公主，背负着皇室的责任。哥哥，就算是你也不能替我挡去一切。然儿能做主自己的婚事，不仅是一桩婚事，总有一天，我还能做主这天下。”

　　总有一天，我还能做主这天下。
　　不仅是燕疏，就连纪桓，都在脑海中不断重复这句话。

　　“……是吗？”燕疏轻轻道。
　　做主天下，他甚至都没有想过，而他的妹妹，却在不知何时已经有了这样的壮志雄心。

　　从皇宫回丞相府的路变得有些漫长。
　　纪桓缀在燕疏身后，拐进听雨巷，他停了下来，忽然道：“也许你真的不够了解她。”
　　燕疏低声道：“燕然不喜欢他。”
　　“你无法安排她的人生。”纪桓心中亦是苦涩：“……或许在她心中，婚嫁并没有江山来得重要。”他没有一点点去分析其中的利弊，他明白燕疏自然会懂。

　　燕疏低垂了眼睫，他没有掩饰低落与懊悔，低哑的声音里有着一点怀疑，道：“我不是一个好哥哥。”
　　纪桓没能说出任何安慰。

　　如果当初他们没有默认甚至推动燕然参政，今日的燕然绝不会成这样。
　　他们不够好，所以怎能置身事外？尤其是他纪桓。
　　他只能在心中起誓，对不起，可是我会用尽一切努力，一切都会好起来，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而在六音宫内，怀有婚约的年轻男女正在共进晚膳。
　　心情糟糕的公主殿下只是随便吃了两口菜，就搁下了筷子。萧关心情却总是那么好，劝菜道：“今天的八宝鸭味道很好。”

　　燕然说：“不想吃。”
　　萧关哦了一声，筷子也不停下：“今天纪桓和你哥惹你生气了？你现在甩脸子给我算什么。不过他们也挺冤枉的，一个个都是为你好。”
　　燕然皱眉：“你怎么知道我哥哥？”又环顾一遍，好在宫女都被她赶走了，公主殿下不喜欢人伺候，也是如今宫中当差的一个共识。

　　萧关坦然道：“我跟燕疏也算有些交情。他可是一个真正的人物，想来是把你当做宝贝看待了，就算你金枝玉叶，有这样的哥哥，晚上做梦也该笑醒了。至于纪桓，小纪大人也就是不想娶你，不想害了你，你长点心吧。”
　　燕然：“我知道。”
　　“那你耍什么脾气？”
　　燕然瞪着萧关：“本公主脾气就是大，怎么了？不喜欢你也给我憋着。”
　　萧关只好笑着投降，一心一意吃饭。
　　而燕然看着萧关不急不缓吃饭那样子，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堵得难受的情绪一下子散去了不少，看了八宝鸭一眼，最后鬼使神差地举起了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