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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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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告诉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虚幻。”
忍足侑士从不信佛。所以当他在好友不二周助的笔记上看见这句话的时候优雅而略带嘲讽的一笑:“原来这个世界都是假的吗……”尾音习惯的拖长并有个不太正经的微上扬。
棕色眼睛的不二只是微笑,但微笑的表情和长长的睫毛都没能遮住他那懒得对牛弹琴的明显意味。忍足却并不介意当“牛”——“可以这么说,他是一头自认为比弹琴者更懂得琴音的牛。”不二这么说。
那时的忍足意气风发,仿佛召告天下般追求着迹部景吾——冰帝网球部的部长兼“女王”。“女王”时忍足玩笑时为迹部取的外号,但见过迹部的人无一不盛赞这外号的贴切——“性情高傲并且有着和他的高傲相称的才华,从长相到行事方式都是华丽得一塌糊涂,但他的高傲更近高贵而不骄横,他的华丽毫不见浮华的腐烂。”这是不二对迹部的描述,并且十分切合迹部的本质。
只是不二的这些话并没有“女王”这个称号那样出名。以致时常有人不慎将“女王”这两个字脱口而出,然后便遭迹部召来桦地将之华丽的扫出他的眼界范围。很令众人郁闷的是,忍足这个始作俑者却总是乖巧到从来不会在“女王”本人面前有任何“不慎”。
有相的,便是虚幻吗……忍足不屑的笑。在他看来,所谓世俗伦常比一个记不清楚的梦都要更加无足轻重的虚幻。真实的,唯有有相的东西而已,比如一个苹果之于饥饿者,比如……迹部对于他。
然而,他的认识却不能被迹部所认同。又或者,他所认定的“虚幻”却恰恰是迹部无可回避的“真实”。所以,父母、将来……统统成为迹部拒绝的理由,冠冕堂皇无可反驳的理由。
可是,这般傲气逼人华丽耀眼的迹部景吾,真的在乎这些吗?忍足迷惑。
那是理由……或是借口……?
没有答案,只有猜测而已,以及,在猜测中徘徊的煎熬。
只是忍足从来不是知难而退的人。有障碍便扫除障碍,有借口便去消除那借口吧。除非迹部景吾亲口说“绝对不可能”……
然而这样简单的一句话迹部却始终没有说出口,一直以来他都只是以暧昧不明的态度玩着躲闪的游戏。
所以只要扫除那障碍消除那借口,只要没有那个拒绝的“理由”一切就不一样了吧。偶尔会以为看到了迹部眼里静悄悄的落寞,但转眼却依旧是一片看不清的冰面……
但敏锐如忍足侑士始终还是可以捕捉到那冷凝的冰面下几缕浮动的彭湃。那是即使怎样努力掩饰也无法埋没的隐约的真实。
冰面一旦开裂,便慢慢的有了些暖意,只是也并不怎样迅速融化。追追逃逃的游戏继续着又仿佛从来不存在追人和逃者。
在暧昧隐约中度过的日子通常比往日漫长数百倍,可回头看时却发现那是多么短暂的路途……
或者我们该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又或者是某人的努力终于有了成果。总之有那么一天,迹部突然就妥协了,说是忍足努力的成果不如说是迹部改变主意了更让人信服。突如其来的幸福令忍足有点窒息的不安,但这不安如秋露一般很快蒸发在愉悦的晨光里。
一面之缘的佛语菩提有相虚幻,虽然并没忘记,但忍足已经没有多余的热情去考虑那抽象得不得了遥不可及的佛祖神仙的话了。现在他的世界里全部的字眼都是“幸福、迹部……”,他全部的心思都用来仔细体会这幸福的滋味,每一天,每一刻……
开始时总会惴惴,以为这幸福如同昙花一现般只是一个短暂的美梦。然后日子在幸福里一天天过去时,最初的惶恐便随着时间流逝着,直到相信这幸福会一直持续到永远。
这些话,忍足说给迹部听了。迹部先是沉默,然后骂了句“笨蛋”,再然后他平生第一次主动拥抱了一个“笨蛋”。忍足狂喜了半天,等到迹部收回手以后他又用了剩下的半天来后悔自己居然除了呆住以外什么都没做。也因为这样,他错过了迹部抱住他肩膀时眼里一闪而过的奇异神色。
尽管说过怀疑幸福不过是一场美梦,但真到梦渐消逝时却还是一种冰冷彻骨的痛。
自从迹部看见忍足被向他告白的女生亲吻过后——或者说,至少忍足认为,应该是那件事过后,迹部的脾气渐渐的坏起来。争吵,猜忌,解释……“我真的只是一时躲闪不及怔住了而已啊。”“但你其实是不想躲开的吧。”迹部这么说的时候嘴角挂着嘲讽般的笑如同一把利刃切割着忍足的真心。
……此后,类似的争吵一次又一次。被猜忌腐蚀的信任千疮百孔,被言语鞭打的真心伤痕累累……再也拼不出曾经完好的幸福的形状。
“原来你根本就不相信我。”突然觉得绝望般的心灰意冷:也许迹部从来就不曾了解过他的真心,也许是热度过后原本就只会留下灰烬没有余温……
“是的,我不信你。”声调冷到令血液也冻结。
……迹部转身离去后便再也没有回来,不久,连手机号码也换掉了……
最后一次见到迹部是在3个月后的大洋彼岸,热闹的旅游胜地繁花似锦,热烈的阳光却温暖不了忍足冰冷的手足……
阳光下的迹部挽着新交的女友海边散步,他背对着忍足,听见他的声音也未曾转过身来看一眼,连回答一声也不屑似的摆一摆手指向某处,算是表示听见了。指尖延伸处是一幅巨大的电影海报,金发女子微侧的背影在一片氤氲中模糊不清。电影的名字大致意思是: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忍足浑身发冷:回去……你是这个意思吧,景……
当天忍足回到日本,一个人对着窗外的夜色呆坐到天明。
此后忍足再无异常,至少表面如此。是忘却还是怀念,没有人知道。“试图忘记一件事只会把它记得更牢而已。”不二这样说。
是的,越是极力去忘怀的东西,却越是再记忆里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就像有时候越是重要的东西却愈发的想要忘记。只要不记得,就会一直满足现状,就不用思念不用怀想不用痛苦……
忘却,真的是一种幸福。
记得,却是不是一种痛苦……
那么就忘记吧。
忍足从不二那里借来大量的书籍用来占据自己思考的时间。
只要不去想不去记得,就可以当作是忘记了吧……可以的吧……
那段时间,忍足看的书超过他之前所有看过数量的总和。
某天从不二处借来的书里夹了张电影海报。漫不经心的摊开那张折成A4大小的纸张,忍足陡然愣住——这不正是迹部那天所指的海报么?像是伤疤被揭开的感觉,心里泛起焦虑和痛苦交杂的烦躁,但还是忍不住要去看那海报……
画面的下面分别是中文和日文的注释。——忍足喜欢中文,曾经花了很长一段时间研究中文诗词,甚至看过不少他所不喜的佛禅论说的中文版。那注释的日文写的正是“自何处来,回何处去”,而中文却译成一句禅语——“自来处来,往去处去”。
八个字,仿如烙印,直直烫伤忍足眼底心里,头脑轰然一片苍茫。
这样的一句话,说的是人之生死,淡然超脱。忍足的印象却是无奈的悲哀。人有生,所以有死,生自何处来死归何处去……
忍足不喜欢“死”字,或者是潜意识中有些怕死也未可知。只是,死了便结束了……那是连希望也没有的绝望的结束。
或者自己确实是怕死的吧,自己死,重要的人的死……
……重要的人?
景吾……
忍足很是不明白。自己为何在想到死的时候想起景吾来?没有什么联系的吧。忍足苦笑。迹部在他的度假胜地过得不错不是么。
但是……唉。
忍足抹一把脸无奈的叹气。
两天后忍足出现在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地方茫然四顾。
无奈,因为这一回任性的是自己。
就算当回傻瓜好了,就算被嘲笑也无妨,只要见到小景无恙什么都好。
然而他的“女王陛下”在哪里呢?唯一的线索只是这里而已。无意识的抬头寻找当初那张电影海报,早已换过。人说“物是人非”,如今确是“人是物非”……
换上的电影名为“尘雾家园”,凄风苦雨灰色的画面上是两个人悲哀的侧脸。
……想必又是一部悲剧吧。
一个月后,终于辗转找到了迹部的住处。确切的说,是迹部曾经的住处。因为他不久前已经搬走。
房子坐落在海边一出石崖,屋外繁花遍地。可以说,那是一处绝好的观景妙地,不论是屋后的海面屋前的美丽,种种尽可收入眼底。只是交通不便致使人烟稀少,却使这里更生出一种寂寞的妖娆。
自从迹部走后,这里并没有新的房客入住,又或者其实迹部根本买下了这里作为私人财产……
房间久无人气处处蒙尘。混惑的灯光下,忍足看着从窗帘飘落的暗尘,心一凉,尽突然有种想要好好哭泣一场的心酸……
窗外夜雾下的海水轻轻拍打着岩壁,一次次一声声。那声音在一片静寂中升腾哭泣,敲打着忍足的耳膜。
“像是在呼唤暗处的妖魔”,忍足闷闷的想。不安的感觉伴随心跳在胸膛起伏……
为什么……
为什么黑色的信封就那样躺在一堆灰尘中安然而那样坦然的纤尘不染?黑色于周围的灰色是那样明显的不协调……
是搬走之后才有人放过来的么?
之所以说“放”而不是“寄”是因为信封上没有任何的字。但信封内却有东西。
不会是追房租的信吧。
忍足在心里毫无幽默感的自己开自己的玩笑,脸上却僵硬着扯不出半丝笑意。同样僵硬的手指打开了信封。
那里是一张浅蓝的信纸,上面写的却称不上是一封信。没有称谓没有落款……那只是一篇极短的散文,或者说,那只是一首诗,一首没有写完的诗——
温柔如光的是你的声音
在黑暗里沁入深沉的夜色
张扬如海的是你的发丝
在阳光下奔腾流淌
无可掩抑的热切是冰层下的烈焰
期待揭开水下深藏的秘密
然而……
工整漂亮的字迹,是迹部惯常的右斜体……
诗却在这里中断没有了下文。
接下来是不再工整的小字,忍足却仍可认出那仍然是迹部的手笔。
短短几行,潦草至极……
对不起,
再见,
再也
不会相见……
蓝色信纸的背面是不同于迹部字迹的笔迹:迹部景吾,5月19日15点23分,卒于汇山医院,临终字。
信纸落地,激起尘埃飘舞。
“卒于”“临终”
四个字打入忍足的脑海,空空然的回响回响……
半晌,忍足落下一滴泪来。
我失去你了,小景。而且是永远……
景吾……
此方和彼方,哪一边更幸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