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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微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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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那个时候的事情,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一年前的盛夏。骄阳如火如荼。
尽管不远处就是博多湾,然而风已干涸,留下的是在战场上膨胀开的、燥热不堪的气息。
“嘿!”
银发少年以一敌三。即便武器是一柄远超出他身高的大太刀,而自己的练度又是差了其他的同伴一大截,他也操使得灵活自如。
“锵!这是必杀技!”
敌人的主力很快被这个熟捻程度似乎略不及他人,相对势单力薄的少年给吸引过来。而他则深陷于容不得思考的激战中,用手中的长刃接连迎下对面的攻击。
与他偏于幼小的体型不相称的是劈头盖脸袭来的、全然没有停止的袭击的力度。如同幼兽般喘息着,少年手上未乱,却因为疲惫的双腿开始颤抖而逐渐后退。
伴随着奋力一击,他甩动头部,想要将这种即将被压制的不适感甩开。汇积已久的晶莹的汗水纷纷顺着发梢散开,旋即消失在蒸腾的空气中。
然而就在那一刻,敌人发现了可乘之机。
“萤,小心!”
红发的少年有如一道霹雳,横在银发少年的侧前方。
那位被他称呼为“萤”的少年因为连续的战斗失去了神采的、呈现一片混沌的翡翠色眼睛一时间瞳孔骤缩。稍稍回神,他面对眼前正在的一切露出了惊愕的神色。
然而在他握紧手中的刀转过来,就要喊出对方名字的同时,敌人的剑也随之如骤雨落下。
红发少年则以他常人望尘莫及的反应速度对应,在一片刀光剑影中有如一团火焰地身形矫健地翻滚着。尽管还是被逐一砍伤了多处,以至于身上的衣物的大部分已化作一团乱絮,与绽开的血肉混合在一起分辨不清,他还是丝毫没有滞怠,愈战愈勇。
“远远不够!我可是有着爱染明王的庇佑!”
战斗结束。
痛得龇牙咧嘴的爱染国俊还沉浸在刚才和敌人激战的气氛中,他怒气冲冲地找了块高起的地方坐下,看着自己的兄弟脸色阴沉地“刷”地收好刀。
“萤,你没有受伤吧?脸上在淌血啊。”
萤丸伸出手来。指认之后,他摸了摸,稍稍松了口气。
“不需要担心,是敌人的血。倒是你国俊,刚才挡在我面前,受了那么重的伤,真的不要紧吗?”
“这样算什么伤啊!更何况,我可是不输给太刀……喂,你在做什么?”
面对突然凑过来的萤丸,爱染国俊以为他要做什么,想要闪开,却发现对方只是在他的面前蹲了下来,朝着自己受伤的膝盖使劲吹着气。
“吹吹,痛痛飞走~”
望着国俊歪着头,一脸“你到底在想什么”的不太高兴的神情,萤丸嘿嘿地笑了。
“是主上告诉我的唷。要是哪里感到疼痛的话,这样吹一吹就好了。”
“够了……你也适可而止一些嘛。成天老是缠着那位大人的话,她也会很困扰的吧?你不是知道的吗,她最近一直身体不太好。”
不知为何,国俊把头偏了过去。
“知道啦。但是,我才刚来不久,什么都不太清楚,总需要多问一问吧。不像国俊你虽然是短刀,却已经是当中数一数二的程度了呢。”
“胡说!我就是第一!在全部里也是第一!”
听到这句话,国俊立刻不满地嚷嚷抗议起来。
“好啦好啦———!第一,第一。不疼了吧?”
萤丸缓缓地扶着受伤的国俊站了起来。
依旧没有来自审神者的、就此撤退的信号。
“真是的!还是希望我们能够完成任务吗。”
爱染国俊撇着嘴,抱怨道。
而萤丸则下意识地瞟了一眼自己和国俊身上挂着的御守,眉头紧锁。
“再撑一撑,到了终点任务完成主上很快就会叫我们回去了。这种事情,不是到了那种程度,谁也不想吧。”
夕阳西斜,将血色的光辉肆意涂抹在焦躁得要冒烟的地面上。
萤丸拂去额角的汗水。他将手撑在帽檐下,竭力朝着远处眺望。血和汗混合发出的铜锈一般的酸咸气味使得他露出了厌恶的神情。本能地,神经紧绷的同时,内心深处的什么也变得再度躁动不安起来。
此时,已经可以听见不远处的来自敌人的震耳欲聋的喧嚣声。
“行啦!不要再扶我了。很碍事啊。”
话是这么说,爱染国俊却是很小心地挪动着,避免牵扯到自己的伤口。
“嗯。那么,继续华丽地战斗吧!”
天空的另一侧,一轮消失已久的残月不知何时已经从灼烧的云层中浮起,挂在惨淡的浅蓝色幕布上,静默地观察着这个开始冷却的世界。
二
今年初夏的夜幕,和去年一样,在不知不觉间缓慢降临。
起初,只是廊间窃窃私语的付丧神们在日落的余光中攸然明晰的开始拉长的影;逐渐淹没喧嚣的浅黑色的静谧,伴随着木质结构的嘎吱声悄然一级一级地爬上台阶;到了最后,这片变得浓重的化不开的色彩,像是知道那残余的最后一点微光终究会属于自己,溺爱一般地张开双臂,包裹了整个视界。
“这么晚了,不回去早点睡觉吗?”
“去去就回!”
就算是遇到长辈一样的人物,裤腿卷得高高,在走廊上跑着的爱染国俊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的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布包着的包袱。
“夜里凉,记得多穿点,要是和主上一样一直生病的话……”
端着刚煎好的药的烛台切光忠无奈地看着这个小不点压根没有听进自己话地,狠狠地撞到他的身上后,朝着远处飞奔而去。
“萤!”
出阵了一天的萤丸刚刚躺下拉起被子,就感到自己的身体被什么东西突如其来地重重压住了。前些日子还没来得及手入的伤口立刻产生了钻心的疼痛。
“疼、疼!别那么使劲地扑过来,受伤了啊——虽然说,只是轻伤而已……”
他不太高兴地撇了撇嘴,注意力被爱染国俊手中的那个小包袱给吸引住了。
“快看,快看!看我带来了什么!”
也不顾对方同不同意,国俊一把掀开了被子,胡乱地钻了进去。
伴随着包袱的一层层解开,幽绿色的光线一点一点地,愈发明亮地从最单薄的缝隙间流溢出来。玻璃瓶中的萤火虫晃动着,闪耀着,争先恐后地用自己的光芒把这狭小的黑暗空间点亮。
“啊,一闪一闪地,好美啊……”
萤丸伸出细小的手指,贴着薄薄的玻璃,萤火虫立刻扇着翅膀,朝着那个方向聚拢。小小的星光点亮了他那双充满了兴奋的眸子。
“是吧是吧!我就说,萤一定会喜欢的。”
看着对方爱不释手的样子,爱染国俊颇有几分得意地说道。
“可是,国俊……是在哪里抓到的萤火虫呢?”
“在本丸后面的树林里一个很隐蔽的地方哦。怎么样,和我一起去看一看?”
“好啊!反正……时间还早。”
两个孩子就这样蹑手蹑脚地绕过呼呼大睡得不省人事的大人们,手拉着手来到了室外。
夜间的本丸沉浸在一片不可思议的氤氲中。抬头所见的天空被层层叠叠的雾气与云朵所遮盖,看不见月亮,更看不到星辰。自从几天前供电被切断后,半夜出门大家都是小心翼翼地端着蜡烛,以免在这难以分辨的黑暗中磕绊到自己或是给他人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不少人都说,大雨在即。
先前为了不惊醒大家,萤丸再次包住了瓶子。现在他把盖在上面的布揭开,好让那一点微弱的光能够安心地照亮他们在漆黑的树林里行进的道路。
他们来到了小溪边。
“就是这里了!”
爱染国俊四处张望着,走进溪流中,弯腰小心翼翼地寻觅着藏匿在草丛角落中的光点。萤丸跟在他的后面,麻利地脱下鞋子和袜子。溪水的清凉使得他不由地打了个哆嗦,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本能地伸回了试探着踏进去的那只脚。
“快一点,快一点啦!”
“知道了!”
没有风,小溪边沿的水草却在静悄悄地摇曳着,仿佛在窃窃私语。偶尔会有一两只青蛙或是不知名的昆虫因为草丛被拨开而惊慌地跳开,留下清脆的水花溅起的声音。
只可惜,无论他们怎样去寻找,黑暗的阴影中却看不见一星一点的光芒。
“唉……再过些时候,等到盛夏的话,这里的萤火虫也会多起来的吧。对吧,萤?”
国俊扶着自己酸痛的腰,学着三日月爷爷的样子哎哟了一声,颇有些懊恼摇了摇头。
“……萤?”
在他的身后,传来了坐在岩石上的,扶着本体已经睡着的萤丸细小的齁声。
“喂!醒醒,可不能在这种地方睡觉啊!”
国俊立刻走过去,坐在他的身边,使劲晃了晃他的身子。可是,得到的结果也只是对方一句含糊不清的话。
“……嗯……让我再睡一会会……”
“醒一醒啊!这是在树林里,不是睡觉的地方!”
“可是,很累啊。明天……还要再出门……去把国行带回家……”
这么嘟哝着,萤丸索性软趴趴地依靠在了国俊的身上。
尽管心里并不开心,爱染国俊并没有挪开身子,而是任由他靠过去。
“国行吗?那家伙……一直放着萤不管呢。”
“真的在意我们的话,就该早点出现啊。这样也就不需要每天这么折腾地来回跑了。”
望着因为反射着手中萤火虫瓶子光点的而泛起些许粼粼波光的小溪,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了起来。
“明明我才是最擅长夜战打架的,为什么从来不给我出阵的机会?萤你也是,老阻拦着我。是因为我比别的短刀练度差了那么一截吗?”
“很快就会举行庙会的,对吧?”
——要是能去的话,绝对不会让萤辛苦地来回奔波,更不会允许他在我面前受伤。
爱染国俊这么想着,用腰间的带子把瓶子系在了脖子上,颇有些费力地背起了还在睡梦中的萤丸。
三
不出所料,回来的路上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
“真是幸运,再差一点点就要被彻底淋成落汤鸡了。”
前脚刚踏进回廊,身后的雨突然哗地大了起来,斜斜密密,甚至打到了靠近庭院的地板上。爱染国俊迅速地把熟睡的萤丸背进屋内,盖好被子。
已经走了几步准备回短刀房间的他想了想,又折返回来,把装了萤火虫的玻璃瓶裹好,放在了自己兄弟的枕头旁边。然后用上衣蒙着头,胡乱地擦拭了几把刚才淋到的雨水,这才离开。
然而这场暴雨,丝毫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有什么东西因为某种力量的不足,被打破了。
雨越下越大。屋内听见的雨声由噼里啪啦的鼓点,化作震耳欲聋的轰鸣。伴随着一声巨响,冰冷的雨水自被破坏的屋顶倾泻而下。
“怎么了?”
“……蜡烛在哪里?”
“呜呜……主上大人……”
“有人逃跑了!”
雨声。水花声。人声。
萤丸醒来的时候,周围是一片嘈杂,而自己的被褥也已完全湿透。他下意识地抓起身边的刀。在注意到国俊留下的瓶子后,将它也一并抱在怀中。
“怎么回事?”
没有人回答他,黑暗中,所有人都忙着跑前跑后寻找火烛修补屋檐,而屋外不祥的争斗声,更使得不少人直接追了出去。
其间,他终于再次听见了那个很早之前就听到过的,令他不安的字眼。
到处都在下雨,到处都在漏雨。
雨水从每一个角落里毫不留情地渗透进来。
湿滑的走道上积满了坑坑洼洼的水,然而,既然已经浑身湿透了就顾不上这些。
索性脱下湿黏黏的袜子,萤丸一边奔跑,一边朝着密不透风的雨幕中张望着,希望能够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一年之前的那个夏天。
因为审神者的身体状况出现了严重的问题,灵力不足,导致本丸的结界不再稳定。先是本丸周围最有规律的事物,像是日月星辰,逐渐崩坏,再到房屋破敝,不抵风寒。
只不过,最坏的事情并没有到来。或许是审神者本人的福大命大,伴随着她的逐渐康复,一切又回到了原先的轨道。
如今,同样的情形再次发生了。
没有人知道,这一次,她是否还能有上一次的幸运?
“让审神者大人返回现世治病,我也希望能满足你们的愿望。”
“可是,如果临走之前不能完成政府已经批下来的公文和任务,她就会被当做是擅自离职。要是因此不小心被冠上叛逃者的罪名,整个本丸都会被处理掉,我也会很困扰的。”
和上一次如出一辙,面对付丧神们的提问,狐之助是这么回答的。
“不要那么早就放弃希望嘛。只要她同意,像之前一样,你们几个稍微强大一些的可以去拼一拼,当然夜战最好还是短刀的付丧神啦,说不定就能圆满完成,而她也可以安心回去休养啊?”
在那个时候……
不行。不能这么做。
回想起这一幕的萤丸猛地停下了自己的脚步。
他轻轻地蹲下身,把玻璃瓶放在靠里的一侧,向着相反的方向奔去。
屋内。
“事到如今,只能拜托擅长夜战的孩子们去三明大桥拼一拼了。”
“……”
“虽然很可怜,但那是最后的、完成任务的希望吧?一旦成功,主上您也可以回到现世去养病,要是您的状况更差了……”
“我、我……怎么可能、让他们去……做冒生命危险的事情!……已经……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了啊!”
“请主上三思!现在本丸的结界已经很脆弱了,时间溯行军随时可能会袭击这里复仇。一旦任务没有完成,您身体又崩溃了,那么,我们这些依靠着您的力量而成为人形的付丧神们会变得手无缚鸡之力。这里的所有人,包括主上您,都会在劫难逃啊!”
“大将不必为我们考虑那么多!”
“可是……尽管说最好是让短刀们去,那孩子……无论如何,我都没办法再去见他,让他去……”
哗啦。门被拉开了。
已是浑身湿透的萤丸站在门口。光线昏暗,看不见他此刻的表情。只见他整了整行装,身上的雨水扑簌簌地落在地板上。
“主上,不要再想了,好好养病,让我去吧。由我来代替国俊去。”
四
夜。
才下过雨的冷风飕飕地吹着,本该是带着夏天烦躁的温度,拂过脸颊却有如刀割。
夜空中,悬挂着一弯形如镰刀的残月。
站在房顶上眺望着,此刻的三明大桥两侧已经点亮了夜间的灯笼,望上去就像是一道绵延不断的、仿佛下一秒就会变得喧闹奔腾起来的星河。
黑压压的敌人在桥的另一头严阵以待。
出发。
敌情已明朗。
尽管承担的是垫后的任务,在双方势均力敌的战场上却显得尤为重要。要确保绝对不能有敌方残留下的一兵一卒,腹背受敌乃是兵家大忌。
尤其,这一次打头阵的前锋还是比自己脆弱的短刀少年们。
和前方保持着一段可控的距离,在小巷中疾走的萤丸丝毫没有怠慢,划出一道银光熟练地将剩余的、鬼魅般冲向自己的敌人一并破坏。
刀起刀落。
没有去在意敌刀们留下的最后的,犹如诅咒一般的恐怖呻吟,银发的少年将开始在黑暗中发散出翡翠色光芒的本体插回鞘。
他敏捷地跃起,踏上屋檐,一面继续观察着敌人的动向,一面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奔跑着。
源源不断的敌人发现了目标,顺着大桥从不同方向朝着这个地方蜂拥过来。
桥上的灯笼因为突如其来的人流的撞击而不规则地摇曳着。
面对如此声势浩大的,显然是埋伏已久的队伍,战场涉世不深的前排的同伴们尽管竭尽全力奋勇拼搏,恐怕随时会出现招架不住的迹象。
那么就。
来不及埋怨这次行动的匆忙与准备不周,少年再度轻盈地落回地面,麻利地“哗”地拔出了冰冷的刀刃。
朝桥上望去,他那因为神经紧绷而瞳孔缩小的眼眸中映出点点晃动着的,仿佛在燃烧着的光。
那个时候。
“萤……我们会胜利吗?”
“说什么呢,国俊。不要担心,有我在啊。”
“……你总是那么乐观呢。”
“而且国俊你也在,还有……”
晃了晃刀柄上的御守,喘息着的萤丸对同样忍受着疼痛的国俊作出了一个尽管疲惫但令人安心的微笑。
“看,就算说是……拼了命地全力出击,我们都是被主上的灵力……给保护着的啊。”
“嘛,说得……也是!回去之后……”
——回去之后,什么时候,我们一起去捉萤火虫吧。
桥头的敌人显然对对方突然改变作战方略始料不及。尽管有先前布好的远程兵作为掩护的优势,但归根结底他们并没有料到来者会毫无顾忌地直接冲杀过来。
立时,刀光剑影,人形交辉。
锵。
从后方杀进阵的萤丸并未放缓他的速度,娇小的体格使得他轻易地在密不透风的敌阵中穿梭。迎着那一抹惨淡的月光,他高傲地昂起头,眼眸中闪过一丝寒光,手中的利刃在敌刀的身上精准地落下。
“嘿嘿,这才只是开始哦。”
血腥的味道很快在这萧瑟空气中的战场上弥漫开来。
“看好了,这是必杀技!”
“什么嘛……”
在几轮压倒性的胜利后,对方明显开始出现退缩。不少随行的、被打得零零散散的杂兵在仓惶中丢下了灯笼和火把,随后在冲锋在前的短刀少年们的刀下化作噼啪作响的火光中纷飞的尘土。
按照这样势如破竹的进展,很快就可以到桥的另一头了。
被汗水和血水浸透的少年扬起他那引以为豪的长刃。此刻,上面已然鲜血淋漓,却掩饰不住那引人注目夜明珠般的璀璨。在他的身后,灼烧着的火花宛如星星点点的火红色的萤火虫,升腾而起,朝着头顶浩瀚的星河飞去。
那个时候。
硝烟已经开始逐渐散去,只有从远方传来的若有若无的,还未赶到的敌人发出的声响。
在这短暂的间隙里,爱染国俊抱着腿,无精打采地一屁股狠狠坐在地上。而萤丸则是靠在他的背后,扶着刀坐了下来。
“萤,没有……想到,会有那么一天和同一位大人制作的你这样在战场上背靠背。”
“……嘿嘿。”
“……喂,萤!你偷偷……笑什么啊。”
“因——为——!从来没有见过国俊你这么认真的表情啊。明明是短刀,却想着要去保护我。”
“我早就说过了!因为短刀就看不起我的话,后果会很惨痛的哦?萤你不也是吗,明明是大太刀,受了一点伤就在那里一个劲地喊疼,碰都不给人碰一下。”
“那么,这样呢?”
“哎哎哎哎哎!疼疼疼!疼死人了啊!”
“……就是说嘛。”
如果,那个时候……
如果,那个时候。
这么回想着的萤丸,不由地再度握紧了手中的刀。
伴随着战斗的白热化,头顶的乌云开始聚拢过来,覆盖住了漫天的星辰,也逐渐遮住月亮的光辉。光线再度变得昏暗起来。
已经是依靠着本能地斩杀着敌人的他警觉地提起神,用不带任何情感的余光扫过不远处还在战斗中的同伴。
也许是很少经历过这样历时持久的战斗,对方的手由于僵持太久开始不自然地抖动了起来,随后,整个身子颤抖了起来,在一次又一次的迎击后不住地后退着。
——那个时候,和这次一样,为了主上能够完成任务,和国俊一起出阵的自己,在他眼中,也是这样生疏得可笑的模样吧?
——所以,即便身为短刀是那么地脆弱,也会想要去竭尽全力去保护。
真是……没有办法呢。
将面前的敌人毫不留情地斩杀殆尽,萤丸朝着同伴的方向奔去。
然而,在那一瞬间,在他注意到对方的身躯在受到一击后开始变得透明的时候,他的瞳孔放大了。
在那个时候。
“萤……走吧!我们回家吧!主上一定等急了,等着我们把这大好消息告诉她呢!快点啦!”
“疼……已经……跑不动了啊。”
“什么嘛,胜利了还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这样可不行啊,以后等主上好起来了,灵力彻底恢复了,还要带萤一起去各种各样的庙会啊!”
“你要走那么快,一个人走就是了。”
不高兴的萤丸索性就蹲了下来,再也不理睬在前面叫叫嚷嚷的国俊了。
如果,那个时候。
——要是那样……
该多好啊。
天被黑夜前最后的一抹光辉染成血红色。
一地狼藉的,燃烧着的战场。无数插在地上的、再也无法恢复人形的刀剑,远远望上去,就像是一座座大大小小的深黑色墓碑一样。
“……远远不够!你们以为……这样就能打倒……有着爱染明王护佑的我吗……”
挡在已经再也没有握刀的力气、只剩下破裂的白色衬衫的颤抖着的银发少年面前的红发少年张开双臂,扯开嗓子,朝着四周,用最后的力气声嘶力竭地喊道。
“只要还有我在……你们……就休想伤害萤……有本事……都冲着我来吧!”
“……不要……已经……”
几乎无法站起的少年以沙哑的声音哭喊着。
最后那一句话如鲠在喉。因为,他看到,在最后的那一柄敌刀贯穿自己兄弟身体,而自己的兄弟也以刃刺穿了对方的咽喉的同时,两个人的身体都逐渐地变得透明了。
有什么发出强烈耀眼光线的东西,从刀柄上落下,逐渐升起。
那是主上在他们,临行前给他们兄弟分别附上的,据说关键时刻可以救命的御守。
“……国俊”
哭泣着的他捧着兄弟的破碎的残骸,带着最后一丝希冀地望着那个小小的,闪着光芒的东西。
会回来的吧。
然而,就在少年开始满心希望着再次见到那个能够和自己一起捉萤火虫的爱染国俊的时候,他呆住了。
那枚载着最后想望的御守,竟然在他的面前,逐渐褪去了原先的光彩,最后,化作一枚薄薄的纸片,消逝在了空气中。
———他们说,这是可能会发生的事情。
原本付丧神就是依附于审神者力量的存在,御守也是由于加持了她的力量而能够使得刀剑受到保护。而在那个时点,主上已经重病卧床很久了,在之前就有灵力不足的预兆了。情况再严重一些的话,恐怕付丧神本身都会失去力量。
但是,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也许,就是那个时候,就已经有了这一切的、不幸的征兆。
三明大桥上。
萤丸望着消散在空气中的同伴。很奇怪地,看到这一熟悉的情景,他竟然没有感到一丝悲伤。就连用开始感到虚弱的手握住刀,面对着那把砍碎自己同伴的敌刀时候,语气也是平静的。
“伤害了国俊的,就是你?”
刀起。刀落。
五
那年盛夏的光辉在战场上最后的一星火苗熄灭后燃烧殆尽。
空气中的烦躁也伴随着审神者身体以令人惊喜的速度好转的消息的到来而逐渐沉淀、消散,转为秋日的清凉。
聚集在本丸上空的瘴气散去,留下了惨白色的、温柔的月与一如既往的玩耍的星辰。
躺在冰冷而僵硬的草地上的银发少年失神地倚靠在一人高的刀边,望着天空。
“国俊、国俊……”
他喃喃自语着,想要睁大眼睛止住眼泪振作起来。
一枚走失了的绿色的流萤,在他的身边斜斜地飞过。
“你到哪里去了呢……”
怎么可能忘记,永远也不会忘记。就算答应过大人们,不要再提这件事情,不要再让大病初愈的主上自责了。
捧起瘦小的双手,萤丸的脑中再一次回想起自己踉踉跄跄跑回本丸的时候,手中抱着的、破碎的国俊在踏进门的那一瞬间化作了细沙,从指缝间落了下来,再也消失不见。
像是回应着他的话语,渐渐地,更多的光点在草丛中出现。一颗颗提着小灯笼的孤独的星,汇成一条闪烁着的、光的河流,朝着那个方向旋转着、流动着,聚拢过来。
然而,少年却哭得更加伤心了。他仰起头,就像是要把夏夜里的最后一丝温度吸进肺里一样,胸膛剧烈起伏着。令人窒息的寒气咯得他生疼,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
“笨蛋、笨蛋……!不是说好的,要一起……”
大滴大滴的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止不住地流淌下来。
他就那么坐着,直到眼泪被吹干。背后传来了悉悉簌簌的声音。
来的人似乎听见了他先前的哭声,放缓了脚步,思考着措词。
没想,萤丸却站起身来,麻利地将刀收在身边,习惯性地理了理帽子。
“出阵?需要我也一起去是吗?好,我这就去。”
听到这样的回答,烛台切光忠怀疑自己刚才产生了幻觉。然而,对方一如继往的,小天使一般的、让人安心的无邪微笑打消了他的怀疑。
他摸了摸萤丸的小脑袋。
“不是,是去主上那里,有萤丸想要见的人哦。”
“什么什么?谁呀?”
“是萤丸的兄弟。”
“诶……到——底是谁呀?”
六
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吧。
不过对于那孩子来说,受了那么大的刺激,没有了目睹自己兄弟在面前破碎的那么惨烈的记忆,重新开始是件好事吧。
被政府送回来的爱染国俊也是,尽管也是一点都想不起来,练度也回到了最初,但毕竟还是回来了。
烛台切光忠这样想着。
而在他的身后,天真地笑着的萤丸默默地握紧了拳头。
——我不会再让同样的事情发生的。以后,只要我在,就绝对不会允许国俊你受到伤害。
——绝对……
冰冷的河水,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
桥上的灯笼发出的光,兵器碰撞的厮杀声,同伴发出的惊惶的叫喊,一切的一切,都在已经是遍体鳞伤的身体接触到水面的那一刹那骤然远去。
最后,就连在那之前的记忆也模糊成星星点点,越来越多的,伸出手来仿佛就能摸到的光。就好像盛夏的萤火虫一样,绚烂地燃烧成一片耀眼的辉煌。
一年前的那个时候,你看见的,也是同样的场景吗?
———一闪一闪地,真漂亮啊……
尾声
傍晚的小溪边。
即便是下过了雨,沉积在周围的阴霾依旧没有散去。看不见月亮与星辰。本丸里还是让人燥热不安,后面的树林间却透着一股凉爽的气息。
光着脚站在溪水中的爱染国俊弯下腰,把先前因为寻找萤火虫而沾满了淤泥的手伸进略有些湍急的水里搓洗着。
“啊……真是的!萤又一句话不说,跑得没影了。昨晚屋顶都漏成那样了,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啊?”
有什么滑溜溜的东西从他的手心里游过。
“咦?河里有鱼?”
他定了定神,再度把手伸进河水里。这次保持住姿势后就不动了。
反正萤火虫都躲起来了,再也见不到了。要是能抓到小鱼的话,就带回去给萤看一看。大一些的话,没准还可以烤着一起吃。
爱染国俊这么想着,无意间瞥见了从身后匆匆走来的三日月宗近。
以往老人家总是乐呵呵的。他从来没有见过三日月这么严肃的表情。
“三日月爷爷?”
三日月宗近也注意到了爱染国俊,立刻换上了平时的祥和。
“哈哈哈哈,是国俊啊。在捉萤火虫?”
“唔,不是。在捞小鱼。昨天晚上和萤一起来过了,这里已经没有萤火虫了。”
“哈哈,是吗。甚好甚好,那我也来陪你捞一会儿小鱼好了。”
“三日月爷爷,为什么这么晚了,萤还没有回来?”
“……”
“他是受伤了,还在排队吗?”
“……”
“不要不说话,告诉我啊,爷爷!”
“……”
“我、我全部都看见了啊!昨晚,萤他跟着你们去了主上的房间,对着爷爷您还有光忠说绝对不能让我知道……什么的……而今天,出阵的大家都回……”
像是猛地意识到了什么似的,国俊脸上的表情僵住了。过了一会儿,他用手臂捂着脸,抽泣了起来。
“萤他……为什么……我……也想和萤……一起……去……庙会啊……”
一点隐秘的像是萤火虫一样的微光,自他背后的草丛间穿过,消失在了小溪之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