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离》城市森林

1、逢不合时

　　一 顾生转过头来看我的时候,我正啃着一个黑乎乎的馒头,哦,不是啃,是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噻.顾生走到我面前,蹲下来,用手轻轻地拨开挡在我面前乱糟糟的头发,看着我.我知道那时候的我有多么邋遢,也知道我有多么脏,多么臭,多么恶心,可是顾生却那么温柔地看着我,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自己看到了天使.良久,他缓缓地说,愿意跟我走吗
　　我噼里啪啦地掉了一地的眼泪后,重重地点了点头.他站起来,转身.我迅速地紧紧抓住他的衣角,跟着他,生怕他一不小心就后悔了.我们两个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走着,我低着头,眼里透着微微的笑意.顾生突然停下来,转过头来对我说,我叫顾生.
　　这一年,我七岁,顾生十七岁.
　　二
　　随着我的到来,顾生结束了他的混混生涯,他找了一份工地上的工作,每天早早地去工地上透支他的体力,然后拿着少得可怜的钱买些饭回来给我吃.
　　顾生让我上了学,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给我报的名,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攒下这笔钱的,直到开学的前一天,他才拿给我一个新书包,说,明天,就去上学吧.
　　我错愕地看着他,觉得有某种酸酸的东西从下往上,一直涌向我的胸口,我接过书包,转过身,背对着他,擦掉了眼睛里闪闪的东西.
　　第二天,顾生送我到学校,他走在前面,我跟着他,犹如那天他捡我回家时我姿势.到了教室门口,我松开了拉住他衣角的手,他看着我,然后拍了拍我的头,嘴唇微微地动了动,但他还是什么也没有说,转过身,走了.我就在后面,看着他逐渐缩小的背影和那在风中轻舞的白衬衣,我想,如果不是衣衫上明显的污渍,如果不是未修边幅的头发,我一定回以为那不是顾生,而是骑着白马的王子.
　　顾生其实还是把我打理得干干净净的,至少从班上同学们无害的眼神中,我知道了这一点.我是最后一个领书的,领完后,我诚惶诚恐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做,老师不耐烦地看了我一眼,正要说什么,突然我觉得有人在戳我,我回头一看,是一个胖胖的小男孩,他趾高气扬地看着我,然后指了指我身后的一张桌子,说,你,跟我一起坐.
　　我怯怯地看着他,小声地问了一句,为什么呀
　　他朝我使劲地翻了一个白眼,王子不是都要有仆人的吗
　　我最终还是屈服在他的淫威之下了,因为我看到了老师一脸献媚.
　　三
　　从此,我就成了苏诺的小跟班儿和背黑锅的.他兴高采烈地玩着各种各样的整人游戏,当被人告状的时候又无愧于心地说是我是我干的,我低低地小声辩解着,老师却更是认为我心虚了,于是顾生便成了这学校的常客.老师总在对他说着我的各种不是,而他却总是沉默着.有一次,老师也叫了我站在办公室,看到老师用厌恶的眼神在顾生面前数落我的时候,我的心口突然堵得要命,我看着一语不发的顾生,一下子没来由地陷入了一种恐慌.顾生,顾生,你不会不要我了吧……
　　回家的路上,我跟在顾生的后面,心里难受得不行,走到一个拐角的时候,我轻轻地拉住了他的手,那是我第一次拉他的手,我触摸到了他掌心和指腹的层层老茧,心里突然疼了一下.他有些惊奇地回过头,手也跟着颤了一下.我抬起头来看着他,说,不是我,从来都不是我.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知道,她……也知道.
　　四
　　上了中学,我本以为可以摆脱那个讨厌的苏诺,可当我走进教室, 苏诺斜靠着墙坐在教室里,没心没肺地看着我得意地笑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完了.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上了中学的苏诺,已不再干一些莫名其妙的坏事,然后威胁我,叫我承认是我干的了.我只需要在他上课睡觉的时候,帮他做笔记;在他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的时候,悄悄地递给他答案;在他打篮球的时候,给他拿外衣……如此而已.
　　从初三开始,苏诺就突飞猛进地发育了起来,先是长个头,短短一年的时间,他就由跟我一样高,长到了比我高出了大半个头. 他身材的变化,也是最让我纳闷的地方.原来胖嘟嘟的小孩,怎么转眼就变成了女同志们口中身资挺拔的翩翩少年呢.而对于我自己的身高,我开始极度郁闷了起来,而他却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刺激我,摆出一副朽木不可雕的嘴脸连声叹气道,丫头,革命尚未成功,同志还需努力.
　　关于苏诺爸爸是我们市首富的消息也随着他爸数次给我校集资不胫而走,而他也越发英俊,虽然我极不愿承认.高中的三年,他身边的女朋友换得比衣服还勤,尽管如此,可她们还是对苏诺趋之若骛.每次,苏诺交到新女朋友的时候,都是我最开心的时候,我总是期盼着他良心发现,把我给放了,可我却又总失望而归.不管他交了哪个女朋友,站在他身边的人永远都是我.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喜欢折磨我,有一次,我试着问他能不能找他女朋友来做这种事.哪知他一口拒绝,还理所当然地说,这种粗活,哪能让她们做啊.
　　每次,等他的时候,我就会一次又一次地祈祷让他快点,我想,我是想顾生了,是的,我想顾生了,一直都在想……
　　五
　　高考填志愿的时候,我不顾老师一次次的劝导,毅然填了本地一所二流学校,他不懂,我不需要学历,不需要好的工作,我只要留在顾生身边就够了.苏诺跟我也填了同一所大学,我没问他为什么,他也没有告诉我.
　　然而,顾生却在我大一的时候结婚了,我突然想起来,他已经三十岁了,我的顾生已经三十岁了.那个女人是他们老板的女儿,上过大学,她用刀比着自己的手腕,才逼得她爸爸同意她嫁给顾生.顾生不爱那个女人,可那个女人却很爱他.她为顾生做的,我都看在眼里.我想顾生是因为男人的生理需求才娶了她吧,他不爱她,我知道.
　　顾生直到他结婚的前一天晚上才跟我说,丫头,我明天结婚.明天过了,我们就搬家吧.
　　我愕然.眼泪一下子就掉了出来.顾生怔怔地看着我,有些不知所措,从我被他带进家的那一刻起,我就一刻也没有哭过,可现在却……
　　我坐在镜子前,说,顾生,给我梳梳头吧.我叫他顾生,只叫他顾生.
　　他说,好.便拿起梳子,顺着我的头发往下梳.我转过身,站起来,双手绕向他的脖子,然后吻住他.他开始有些理智地抗拒,后来,他慢慢地回吻我,我抓住他的手,把它带到自己的胸口,顾生的情欲仿佛在那刹那间被我点燃,他开始粗暴地吻我,用力地撕开我的衣服,他的吻从我的唇上延伸开来,落在我的脸颊,耳垂,脖子,紧接着烙在我的胸前……
　　他结婚那天,我没有去.顾生来接我去他们的新家的时候,我拒绝了.那天下午,我们一直缠绵,一次一次。
　　六
　　苏诺上了大学后,再也没交过女朋友,所以,他们都以为我是他的女朋友,我不想辩解,苏诺也没有辩解.
　　苏诺以前的一个女朋友带着几个女生,把我堵在了回家的路上,威胁我,叫我离苏诺远点,我冷笑了两声,说,凭什么
　　我刚一说完,就听见”啪”的一声,之后脸上又一阵火辣辣的疼袭然而来.我狠狠地盯着她,她也气势汹汹地看着我,说,你最好……
　　你最好什么苏诺的声音伴随着他重重的喘息声传来.
　　他跑过来,看着我的脸,然后又冷冷地看着那个女生,突然,他朝那个女生重重地挥了过去,我迅速地从后面死死地抱住他说,算了.他用力地想挣脱我,我朝他吼道,我说算了,算了,你没听见吗……他回过头来看着我,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地拉着我走了.走了几步,他又回过头,对那几个女生一字一句地说,你们再敢动她一根毫毛,我要你们死.
　　走在路上,我和苏诺一句话也没有说,他突然牵过我的手,放在他的掌心里.我急急地想要挣脱,却反而被他握得更紧.
　　丫头,让我照顾你吧.
　　我愣了一下,然后苦笑道,别因为觉得对不起我而误了你的终身大事.
　　他笑了笑,拍了拍我的肩膀,道,行啊,够哥们儿.
　　七
　　顾生靠着那个女人父亲的关系,被调到了公司人事科做经理,每个星期六晚上,他都会到我这儿来,星期天再走,我们疯狂且无休止,我会看着他熟睡的脸庞,幸福地进入梦乡,我的顾生,永远都那么英俊.
　　大学毕业后,我在一家公司做了经理秘书,而苏诺也掌管了他爸爸旗下的一家本地公司.我一直没有搬家,尽管我现在已经可以让自己住更好的房子,可我不会离开这里,这是顾生和我的家.自从大学时被那个女生打后,苏诺每天晚上都要送我回家,一天也不曾落下过,直到现在.
　　顾生的老婆突然打电话说想找我聊聊,尽管不想去,但我最终还是去了,因为骨子里还是觉得对不起她.
　　过去后,她也没有说什么特别的事,只是闲聊了一会儿,她突然看着我,看了很久,说,知道吗,我真羡慕你.我心里一阵惶恐.
　　第二天,接到一通电话,我发疯一样地跑去了派出所.顾生,我的顾生,今天那样地苍白,仿佛一下子老了好多岁一样.
　　犯罪嫌疑人顾生,于2006年11月杀死其妻高如月罪名成立……
　　八
　　我去看了顾生,隔着玻璃,我拿起电话,顾生,顾生,告诉我,你没有,你没有……我低低地哽咽了起来.
　　丫头,别哭了,别哭了……顾生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有一个十六岁的男孩和一个三十岁的有夫之妇相爱了,他们深深地爱着对方,男孩却控制不住自己强烈的嫉妒心,冲动之下,杀死了她的丈夫.她却执意代替了男孩去自首,还嘱咐男孩一定要好好的活着,并照顾好她的女儿.他在路边看到了她,并把她带回了家……他的妻子因他的出轨而自杀,他决心为自己赎罪……
　　顾生在牢里自杀了,我连他的最后一眼也没有看见.他死后,我去看了顾生口中的那个女人,也就是我的母亲,她目光呆滞,已经认不出我了,我拿起话筒,听到里面传来重复的一句话,顾生,顾生,要照顾好她,一定要照顾好她……
　　九
　　苏诺把我约到了一家餐厅,说是请我吃饭.他一杯一杯地喝酒,那瓶红酒快喝光的时候,他放下了杯子,定定地看着我,拿出一枚钻戒,低低地说,丫头,嫁给我吧!
　　那枚钻戒闪闪的光晃得我眼睛生疼,我拿起旁边的包,站起来,转身想走,苏诺一把拉住了我.
　　丫头,第一次见到你,我就想……你是不是玩具店里的洋娃娃,是不是等待王子去救的公主,不,不是……你一定是灰姑娘,哪里有长得这么丑的公主,哈哈……
　　他轻轻地笑了起来,醉意也越来越浓.
　　我这个人……人……天生就不会表达自己,而当时就更不……不懂了,我只是单纯地想留你在我的身边……,只是这样,而已,可我却……却苯得想不出什么……什么更好的方法,让你可以留在我的身边……丫头,我知道你讨厌我……我知道,也是啊……我那么坏,我对你那么坏,你怎么会喜欢我呢……可是,我有时候……有时候,也忍不住想,如果,如果当时像王子一样爱,爱你……你是不是不会讨厌我,你是不是会……会喜欢我,会和我在……在一起呢……丫头,嫁给我吧,让我照顾你吧……
　　我的眼睛模糊了,我轻轻地抚摩着他的头,苏诺,苏诺,我不讨厌你,一点也不,你对我的好,我都记着呢.
　　我跌跌撞撞地把苏诺扶回家,他一下子就倒在了床上,手却紧紧地抓住我,生怕我会突然消失一样,他朦朦地看着我,喃喃低语,丫头,嫁给我,嫁给我……
　　他把钻戒递给我,乞求似的看着我,我接过它,对他点了点头,他笑了,像个小孩子一样地笑了起来,然后松了口气似的闭上了眼睛,睡了过去.
　　十
　　我还是骗了苏诺.那晚,我把戒指放在了他的床头柜上,未留只言片语,离开了这个城市.
　　顾生,你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走遍世界的每个角落……
　　顾生,这里是拉萨,你看到了吗,我的皮肤已被晒成了健康的小麦色,顾生,这里的天好蓝好蓝,这里的水好绿好绿……
　　顾生,我去了东京铁塔,那里的夜景好美,美得让人窒息.
　　顾生,我还要去威尼斯看电影,去纽约看雪景,去巴黎,去普罗旺斯,去马尔代夫……无论去哪儿,我都会带着你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