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石》端方君子

1、第 1 章

　　上有天，下有地，地底有冥府。
　　入冥府，见阎王，观三生。
　　饮汤水，过奈何，进轮回。
　　来来往往又一生。
　　冥府新收的鬼差在将鬼魂送入轮回后总是爱摸着三生石念叨这几句话。
　　满头银发的孟婆一边把汤水递给鬼魂，一边对着鬼差说：“你呀，又在这偷懒。小心回头判官又罚你去摘忘忧草。”
　　鬼差笑嘻嘻的回着：“摘忘忧草算什么，我以前可是把穷奇都打掉牙的人。”
　　把穷奇都打掉牙的人除了两万年前的天庭四太子玱玄再也没有别人了，只可惜，神武的玱玄在他大婚前一个月不知所踪。
　　孟婆只当他又在吹牛，只笑笑道：“是是是，穷奇算什么，阎王都没你厉害。快去干活去。”
　　“阿良，我想多陪青石说说话。”鬼差很奇怪，叫阎王小斐，叫谛听阿旺，叫孟婆阿良，除了见到地藏王菩萨会恭恭敬敬地以外，冥府里的人他都直呼其名，甚至有些名字已有千万年不曾被人记起。比如阿良。比如三生石的名字，青石。

　　孟良初入冥府时，老阎王说奈何桥前的守卫升职当了判官，问他愿不愿意去守着那里，防止有鬼跳入忘川。忘川河水黑不见底，岸边的花红似鲜血，鬼魂跳进忘川顷刻便不见踪影，想救都来不及，再没有从前，也没有来世。阿良说好。
　　孟良面容姣好，唇红齿白，是个美男子。凡间有这样的说法“男生女相主富贵,女生男相多劳累”。孟良生的富贵，死时却穷困潦倒。当孟良第一次守在忘川旁边时，一个粉嫩嫩的小姑娘停在他面前说：“姐姐，你长得真好看，比我娘亲还好看。”此后，鬼差们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叫起了他孟姐。只有一个人例外天庭朱雀神府的小公子，青石，从孟良第一次见到他一直到最后一次和他说话，青石一直叫他阿良。
　　青石每次来地府都是为了地藏王的坐骑谛听，青石说谛听原本是他养的阿旺，却不知为何就被地藏王抢了去。孟良不喜欢说话，也不知该和这位天上来的小公子说些什么。但是青石依旧是坚韧不拔地来骚扰他。
　　一次，青石正在絮絮叨叨地说着天上的英明神武的四太子为了给自家大哥出口气竟然把穷奇给打了，被一声“良弟”给打断了。这时候孟良已经来到地府三十多年了。孟良抬起了头看着眼前泪如雨下的富贵老爷僵硬地说，你认错了。而后，抛下惊讶不已的青石离开了。
　　后来青石再来时带上了一粒药和一份药方。青石说，这药和药方都是我娘留下的 ，我娘是太上老君的徒弟，她说这药我以后可能会用到。吃了这药就可以忘掉让你不开心的人和事。这药方是我改的，路过这里的鬼魂在重入轮回前总得过一趟火海消除前世的记忆太痛苦。吃了这药就算不过火海也不会再记得前世了。
　　孟良接过药仰头吞下，把药方收好。后来，奈何桥前忘川河边就有了个银发的女子递给轮回前的鬼魂一碗汤药。
　　果然，还没等鬼差接着和青石说话就被判官抓去摘忘忧草了。
　　七月半，鬼门开，魂魄归。
　　七月半的时候奈何桥边冷冷清清，这一天地底的鬼魂都回到人间享受供奉，除了留在药方熬药的孟良和窝在在三生石旁的鬼差。平时高坐在大殿上的阎王提着酒静悄悄的来到鬼差身边坐下，说：“他有反应了吗？”
　　鬼差摇了摇头，有些沮丧地问：“小斐，青石他会不会真的不想理我了？”
　　“不理你也是应该的。谁让你当年做那样的蠢事。”
　　当年，说是当年也有两万年了。当年的老阎王早在千年前就退位了，孟良也早已不用法术维持样貌，美人孟姐也变成了哑巴孟婆。若说那两万年前的当年还剩下些什么，也就是一块石头和一个后悔的魂魄。
　　当年天上的四大神府是三界里出了名的好战，自然天上的兵权也多握在他们手中。青龙、白虎、玄武这三大神府的继承人也都是有名的少年武将，只有朱雀神府的青石一出生便是体弱多病，不能习武。儿时的青石并没有觉得体弱是个缺点，身体不好就可以不用像其他三个神府的哥哥一样每天都受伤，还可以天天抱着娘亲撒娇，父亲也不会责怪自己课堂上睡觉。多好。直到青石第一次和父亲去看比武的时候，那是青石第一次觉得习武也是一件很棒的事情。
　　那一次比武是四太子玱玄第一次进军营，他一个人把三个神府的哥哥全打趴下了。父亲指了指去扶哥哥们起来的四太子说：“小石头，那是玱玄哥哥，以后他会住在我们家。”
　　“父亲，那我可以让玱玄哥哥教我武功吗？”
　　父亲笑了笑，摸摸青石的头说：“小石头不用学武功，学武太累了。”
　　那是父亲第一次拒绝青石，也是青石第一次明白有的时候笑并不是开心。
　　青石和玱玄相处得很好。青石本就是懂事的孩子，可是有时候也很娇气任性。玱玄却总是让着他，每次青石生气玱玄都会一直道歉，逗他开心。娘亲说，玱玄太宠着他了。父亲也说，青石太骄纵。青石和玱玄渐渐长大了，前几年娘亲在七夕时还会和父亲一起去昆仑山看看，这几年父亲越来越频繁地往凡间跑，只是为了带点人间的吃食给娘亲尝尝。终于，到了青石的弱冠之年。在行冠礼的前一夜，娘亲给了他一瓶药和一张药方，说以后会有用的。那是青石最后一次见到娘亲。
　　娘亲走后，父亲也以难以相信的速度老去。青石问玱玄，我们不是神仙吗？为什么父亲会老？
　　玱玄说，那是父亲太思念娘亲的缘故。
　　后来，父亲也走了，朱雀府的主神变成了玱玄，而不是青石。其他神府的三个哥哥担心他想不开还来安慰他，结果，青石说，玱玄哥哥当主神不是很好吗？我又不会武功。那时候的青石觉得主神也好，武功也好，没有这些都没有关系，反正玱玄哥哥会一直陪着他。确实，朱雀府的主神即使变成了玱玄，青石还是过得很舒服，甚至比以前更轻松。不想看书，也不会有人逼迫，不想习字，玱玄就带着他去军营看众将议事。
　　青石在天上晃晃悠悠地过着日子，却没想到自己从小养到大的阿旺被地藏王给抢走了。为了抢回阿旺青石开始去冥府晃荡，然后就认识了长得很好看的孟良。青石不明白为什么阿良要躲开那个哭着喊他“良弟”的鬼，他找到阿良时，他听见了哭声。青石没有打扰他 ，却在第二天给他送来了药和药方。
　　青石拿着药往冥府跑时正好撞见了从军营回来的玱玄。
　　“小石头，你拿着药是要干什么？” 玱玄皱着眉，拦着他。
　　“送人啊，我又用不到。”
　　玱玄松了眉头，喃喃地说：“你用不到的，我不会让你用到的。”
　　又是一年蟠桃会，玱玄带着青石一起去参加了。青石见到了已经成家的三个哥哥和嫂子。嫂子们说，四大神府里就只有小石头没成家了，今年七夕要好好帮忙挑一挑。青石悄悄看了正在和大太子说话玱玄一眼，在心里说，要娶亲的话也要取玱玄那样的。
　　娶玱玄？青石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这个不可思议而又甜蜜的想法一直盘旋在他的脑海里。是了，为什么不可以娶玱玄呢？玱玄和自己一样都没有娶妻没有婚约，而且玱玄比起别的女子更会照顾自己。为什么不可以娶玱玄呢？
　　蟠桃会结束后，玱玄被留在了天宫里，青石却跑到了奈何桥边，对孟良说，阿良我想娶玱玄。那我该给他下什么聘礼好呢？
　　青石以为阿良会像平时那样一言不发地听他说话，却没想到阿良说，不行，四太子和您都是男子，男子不能相互结亲。
　　是男子便不能结亲。青石想为什么呢？娘亲说了啊，只有相爱的人才能结为夫妻。是了，相爱，爱是什么呢？青石不明白，也从未想过这样的问题。一直被照顾得太好的青石又气喘吁吁地冲回了神府。
　　主殿没有玱玄，书房也没有。那玱玄应该在房里了。神府里的仙奴看着小公子一进府就到处找着什么连问一问的时间都没有，就看着他跑到了四太子的房门前。还没到门口青石就察觉到玱玄的房间里有人，有着他熟悉的华裳元君的胭脂香味，华裳总是缠着他和玱玄，青石放慢了脚步想听一听他们在说些什么。
　　玱玄说，青石他是男子，男子之间不能结亲。
　　玱玄说，青石是凡人之子，按理，不能与皇室结亲。
　　玱玄说，他已经答应了与华裳的婚约。
　　都是男子，所以，不能结亲；凡人之子，所以配不上皇族的他。屋里华裳巧笑嫣然，青石第一次明白，即使是玱玄也不可能一直陪着他。
　　从那天之后，青石变得乖了很多，没有去天庭晃悠也没有去冥府玩闹，他和玱玄说，他想去昆仑山上住一段时间，他想娘亲了。青石去了昆仑山，叫来了阿旺。青石知道阿旺现在已经很厉害了，厉害到可以告诉自己娘亲的身世。
　　青石的娘亲确实是个凡人，父亲爱上了她，于是有了青石。凡人的躯体不足以支撑到青石的出世，父亲偷偷分了自己的精元给娘亲，又在娘亲去世后把所有精元给了青石。所以，父亲会老去，会离开。
　　阿旺说，小主人，你得学会自己照顾自己。昆仑府里有很多书，你可以慢慢学。
　　于是从三月到七月，这四个月里青石都没有回过神府，玱玄也没有来。
　　第一个月青石想，玱玄一定是觉得自己真的是太想娘亲了，所以才没有来打扰；第二个月青石想，玱玄一定是很忙；第三个月，青石想下个月玱玄一定会来接自己回去。从很早就习惯于依赖玱玄的青石即使受到了打击，即使理智上一再告诫自己要独立，可是心里总还是残存着奢望的，或许那些话只是用来骗华裳的。第四个月的时候玱玄真的来接青石了。傻乎乎的青石想，果然是自己想太多，玱玄还是最在乎他的。
　　回去没多久就是七夕了。玱玄依旧带着他参加了七夕的宴会。只是这次座位排的有些不一样了，玱玄的身边坐着的是华裳，而自己则和三个哥哥坐在了一起。青石隐隐约约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果然，宴席过半时，端坐上位的天帝笑吟吟地说：“今日是七夕，凡间男女也多会在此日定情。今日咱们天上也有喜事。四太子玱玄和东华帝君的侄女华裳将在霞月二十大婚。”
　　天帝语毕祝福声一片，青石拿了好几次酒杯才攥稳，满脸笑意的天真无害的走到玱玄和华裳面前，调笑着说：“祝玱玄哥和华裳姐，啊，不对，是嫂子，百年好合。”
　　华裳羞红了脸，玱玄却在青石举起酒杯的那一刻抢过酒杯，含着怒意说：“小石头，你不能饮酒。”一旁的华裳也赶紧重新递上了一杯果酿，附和着说：“石头你身子弱，还是别喝了。”
　　真真是一对才子佳人，还没大婚便已经这般，这般，这般让人嫉妒。
　　青石抢过酒杯，笑着说：“嫂子，我今天高兴呢。玱玄和我的亲哥哥一般，你日后便是我的亲嫂子，我怎能不敬酒？”
　　听了这话华裳已不好再拦着了。
　　七夕宴会结束后，回到神府青石又病了一场。府里到处忙着玱玄的喜事，热热闹闹，唯独他的院子冷冷清清。青石想，原来是不是主神也还是不一样的。不是主神就会被忘得一干二净呢。阿旺说，天庭是不会让凡人之子掌权，青石不稀罕，可是却不能忍受被遗忘，被玱玄忘记。
　　青石养了半个多月也好了差不多了，乘着玱玄去军营的日子他跑回了昆仑。幸好，还有昆仑，没有动娘亲的地方就好。神府早就不是自己的了，那么，随他折腾吧。
　　玱玄回到神府时，青石已经走了。昆仑山的结界他是打不开的，除非小石头愿意让他进去。小石头的病还未痊愈，但留在这里也只会让他心烦，离开也好。玱玄想还有两个月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那时候一切都会好的。
　　青石住在昆仑里听阿旺说着娘亲与父亲的故事。青石问阿旺什么是爱。阿旺歪了歪头说，就像主人和夫人一样。主人总是竭尽全力让夫人开心，相互扶持，坦诚相待。昆仑府里留的书大多是娘亲喜欢的人间的话本，也有些简单的法术书籍。青石在这里住的很开心，学了些简单的法术，捉弄阿旺时用的得心应手。
　　玱玄在府里忙活了一个多月，还有十几天一切都可以结束了，到时候就可以接小石头回来，可以好好把一切都说清楚了。时间还是过得很快的，没过多久玱玄就亲自去了昆仑府接小石头回来。这时候天帝也由换成了曾经的大太子。
　　玱玄说，他和华裳的婚约是假的，是为了大哥的登基。玱玄说，他爱小石头。
　　爱吗？可是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把一切都告诉我呢？
　　因为不想让你担心，因为害怕连累你。
　　青石接受了这个解释。
　　可是为什么华裳也在府里？
　　府里人说，华裳元君端庄大度，只是可怜了，元君的父母上个月去世了，府里也是乱七八糟。婚期只能推到明年了。
　　是了，玱玄说爱他，可是华裳呢？为什么和华裳的婚约还在？
　　青石想，自己要相信玱玄，那么，找玱玄问个清楚就好了。
　　主殿上，玱玄抱着哭得梨花带雨的华裳说，没事的，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站在门口的青石想，阿良说的是对的，权利和财富是很可怕的，没有人能抵抗它们的诱惑。哪怕是神。只要青石住在府里，那么玱玄的主神之位一定是会被接受的。
　　青石跑到了冥府，问阿良，阿良为什么我吃了娘亲留的药却还是那么难过呢？
　　你说什么东西是不会难过的呢？
　　阿良说，石头吧。
　　是了，青石，娘亲希望自己能像石头一样坚硬。那就做一块石头吧。
　　我学不会神仙的法术，做不到凡人的努力。那，我是什么呢？没有人照顾，我就没办法好好生活；离开了爱的人，连吃了药也还会止不住的难过。没办法接受理想和现实的差距，不想看到冷冷清清的房间，不想听到别人的举案齐眉。那就做一块石头，不要五识五感，也不要什么陪伴。
　　阿良，青石说，我来陪着你吧。
　　于是，奈何桥前多了一块石头。两万年来，来来去去的鬼魂站在这石头前看着自己的前生，今生和来生。
　　坐在一起的玱玄和阎王喝着酒，聊着天上人间的琐事。
　　喝醉了的玱玄抱着三生石说，青石，你让他们看见前世不过是提醒他们别重蹈覆辙。那么，你也看看我的前世吧。
　　青石，我爱你。
　　你看到了吗？我的永生永世都在说着同一句话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