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支流(二) ...
-
程达戚在房契和地契上做的手脚他自己心知肚明,他知道一旦原始材料被调出来,他的谎话就会被毫不留情地戳穿。出师不利让程达戚产生了不好的预感,他有些紧张地看向庞季。
庞季显然功力更为深厚,这种场面他见得多了,丝毫没有慌张,还给了程达戚一个微笑。这让程达戚稍稍安心了一些,可他并不知道,庞季的笑并不意味着这个案子他们一定有把握会赢。庞季是想让程达戚继续抱着侥幸心理进行狡辩,如果他承受不住压力主动认罪,那庞季精心准备的各种辩护意见就白费了。
对程达戚来说,审理的结果会影响他的后半生,而对庞季来说,程达戚的案子不过是他的一项工作,就算最后结果不能如愿,但只要他打打法律的擦边球,使点小手段,不做太出格的事,钱还是能照赚不误,他的名号也能打得出去。比如房契、地契造假的问题,他只要说这是程达戚提供的,他完全相信他的当事人,对造假的事一无所知就可以顺利把自己摘出去。再比如利用媒体污蔑公孙泽的事,实际执行的人是张连生,去警局门口闹事的是聂大福,只要他不承认就没有证据,没有人能真正把责任追究到他的头上。他就像一只壁虎,可以随时断掉尾巴保全自己,只要他本身没事,“尾巴”还是会长出新的来的。
程达戚自以为聪明犯下的案子实际上处处都是破绽,随手都能找出一堆证据来指证他,要不是警方迫于压力,在证据链还不够完善的情况下急于起诉,换了谁打这个官司都是一点上风都占不到的。而庞季从第一次庭审到现在,虽然最后总会落于下风,但他已经有好几次让包正、公孙泽忙于招架了,这就足以显示出他的能力了。
挪用资金罪的证据出示告一段落,接下来是合同诈骗罪。
包正宣读了恩宁公司经理王晓宁以及其他3家受害公司人员、大程投资公司董事长秘书姜云的证言和辨认笔录、大程投资公司财务的证言,出示了恩宁公司等4家公司与大程投资公司签订的投资协议、交款收据、公司银行账目、公司章真伪鉴定和笔迹鉴定意见,证实公司公章有专人保管,即便是董事长也不能私自用章,因此程达戚私刻了假章,并虚构了投资项目,找到王晓宁等人签订协议骗取投资款。因为协议是虚假的,程达戚让对方公司交付现金,而不是向公司转账。程达戚收到现金后,以填补储备金的名义将现金存入公司账户,抵消其以“现金储备”名义从账户提取出来的部分款项。财务没有收到恩宁公司等4家公司交来的投资款,也没有开出过收据。在签订协议后,王晓宁曾到大程公司想要找程达戚了解一下收益情况,是秘书姜云接待的,她刚想说没有王晓宁所说的项目时,程达戚出现了,把王晓宁直接带到了董事长办公室。
有了庞季的微笑“鼓励”,在法官询问程达戚的意见时,他不出意料地全盘否认包正的指控。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包检察官的想象力还真是丰富,我一个公司董事长还需要刻自己公司的假章?我们做投资的,从账户上提出些现金做临时储备很正常的,你怎么知道提出储备金的就是我,而且还拿去赌博了?你怎么知道存进去的现金就是我骗来的钱?”
程达戚发出一连串的问话,法官开口:“被告人请注意,陈述你对证据的意见即可,不要对公诉人发问。”
程达戚往后靠了靠,点点头继续说:“好,我不问。我要说那个秘书姜云,她之前想勾引我,借此获取好处,但是我跟她说我爱的是君宜,不会接受她,我认为她是为了报复才做了这样的假证。我此前根本就没见过王晓宁,照她说的,王晓宁就来过一次,跟她说了两句话,隔了几个月她还能认出来王晓宁?他们肯定是串通好了陷害我的!”
法官问庞季:“辩护人有什么意见?”
庞季不急不缓地说:“我与我当事人有同样的疑问。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大程投资公司靠着程达戚的努力发展壮大,但公司内部也一直存在利益纷争和各种矛盾,现在他身陷不白之冤,自然就成了众矢之的,因此我认为书面证词的真实性不可信,申请证人出庭作证。”
法官和庞季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了,庞季的手段他多少还是了解一些的,庞季会提出证人出庭的要求他已预料到,早就让姜云、王晓宁做好了出庭的准备,不过他还是要征求一下公诉方的意见。
包正亲自向证人核实过证词的内容,他相信证人所说都是客观真实的,出庭对指控来不会有负面效果,只是从庭审效率上考虑,他提出被骗的公司只要王晓宁一个人出庭即可。
年轻的董事会秘书姜云是第一次上法庭,她一进门的时候看到旁听席上黑压压的都是人,还有记者、法警,她感觉很有压力,紧张地坐在证人席上,姿势看上去有些僵硬。
证人是庞季申请的,所以由他先发问。庞季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姜云,看得她有些不自在,不由自主地躲开了庞季的目光。
庞季笑着问姜云:“恕我冒昧,姜小姐这么漂亮,应该结婚了吧?”
姜云觉得庞季的笑并非善意,她仿佛看到了一条毒蛇正吐着红色的信子,让她浑身起鸡皮疙瘩。
“反对!辩护人的问题与案件无关。”包正知道,庞季又想用暧昧的信息抹黑证人的人品来降低证言的可信性,他及时提出了反对意见。
“反对有效。”
庞季收起笑容,继续问:“如果法官大人和公诉人认为刚才的问题与案件无关,那么我接下来的问题希望你们不要再反对了。江小姐,你做董事长秘书的月薪是多少?”
“不到六百。”
“哦,那也不算太低了。我听说你有一条钻石项链,至少要5000元呢,您真舍得花钱啊。”
姜云下意识地用按住了上衣右边的口袋,她隐隐听到旁听席上的议论声:“看来程达戚说的是真的呢,没准她勾引程老板不成又跑去勾搭了别的老板。”“我看不一定,说不定是王晓宁给她的作伪证的好处。”
一个年轻姑娘,就因为长得漂亮、在有钱男人身边工作而被别人议论作风问题,这不是第一次了,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姜云本本分分工作,她想证明自己,可人们似乎总是看不见她的努力,只看到了她的外在。
姜云的情绪有些失控,她拍了一下桌子,用力深呼吸:“的确,以我的工资我是买不起这样的项链,但如果我想买,我还是有能力攒到这么多钱的。你不是问我结婚了没有吗?我回答你,我没有结婚,但是我已经和我男朋友订婚了。这个项链不是我花钱买的,是程达戚送给我的订婚礼物。”
“给员工送这么贵的订婚礼物吗?程达戚对其他员工也是这样吗?”
“我不知道。我当时只觉得他是好心,现在我想想,我订婚是在王经理来过之后,当时程总让我保密,别把这事说出去,所以我觉得他是为了封我的口才送我这么贵的礼物的。我今天把这条项链带过来了,想把这条项链交给法院处理,买项链的钱一定也不是好来的,我拿着心里不安。”说着,姜云从衣服右边口袋里拿出一个绒布小包,从中取出项链。
“这项链难道不是你威胁程达戚说要告诉沈君宜你们之间有不正当关系,让他给你买的吗?”
“我没有!你不要信口雌黄。”姜云愤怒地反驳庞季。
婚外情这种事,除了当事人之外不会有什么人知道,也不会有太多的证据。庞季这么问,使得程达戚和姜云的说法成了一场罗生门,双方各执一词,谁也不能驳倒对方,却也证实不了自己说的就是真的,这样姜云的证言就不再那么可信了。
轮到包正发问了,他用眼神传达着他对证人的关心,示意她不要激动,冷静下来。
包正的语速平缓,声音带着暖意:“姜小姐,请问你担任程达戚的秘书多久了?”
“我一毕业就到公司工作了,进入大程公司7年,担任程总的秘书也有4年多。”
“在程达戚结婚前你就已经是他的秘书了吗?”
“是的。”
“你曾经向程达戚表示过好感吗?”
姜云虽然没有听到程达戚之前的辩解,但是从庞季、包正的问题以及旁听人的议论中,她大概猜到程达戚说了什么了。
姜云狠狠瞪了程达戚一眼,心里特别瞧不起这位她曾经的上司,回答道:“没有。”
“他向你表示过好感吗?”
“没有。”
“你现在做什么工作?”
“我还在大程投资公司公司工作,在程总出事之后转为董事会秘书。”
“也就是说你在程达戚被抓之前一直都是他的秘书,对吗?”
“是的,没错。”
包正继续问:“你以前见过王晓宁吗?”
“没有。”
“只见过一次的人,你是怎么辨认出来的?”
“王晓宁刚来的时候只说要找程总,没说什么事。当时程总不在,我给他倒了杯茶,看到他左手手背上有一道疤。等了大概10分钟,程总还没回来,我就说让他留下名片,有什么事我转告程总,他给了我他的名片,说为了一笔投资来的。我不记得我们公司与恩宁公司有业务往来,还想再跟他确认一下,这时程总回来了,就不让我说话了。王晓宁当时等的时间比较久,而且我也觉得投资的事有些奇怪,就记住了。”
包正转向法官:“公诉人询问到此。”
法官让姜云退庭,让控辩双方发表意见。
庞季的意见是姜云的证言不可信,她与王晓宁串通陷害程达戚。
包正则说:“通过刚才的询问,足以证实程达戚所说不属实。如果姜云希望通过不正当手段从程达戚身上获取好处,她不可能等这么久,程达戚也不会留着这样的人在自己身边,更何况姜云已经订婚。姜云的证言和王晓宁的证言能够相互印证,姜云也解释了他能够辨认出王晓宁的理由,合情合理,可以采信。”
法官没有发表他的看法,但是看样子他心中已经有数了。
恩宁公司的经理王晓宁到庭后,庞季率先发问:“王经理,你开公司这么多年,也签过不少合同,有过受骗的情况吗?”
王晓宁说:“没有。”
“那你应该是个很谨慎细致的人了。”
“可以这么说。”
“可是你所说的与大程公司的400万的交易不是小数目,怎么会被骗呢?”
问到这里,王晓宁有些懊恼,事发之后,钱款一直没能追回,恩宁公司的运营也收到了影响,这让他十分自责。
“我是在一个商界协会组织的活动上第一次见到程达戚,他找到我,希望我在他的公司投资。我听说过大程投资公司,有些实力,他还给了我一些投资方面的资料。我考虑了一下,觉得可行才征求了股东的意见,决定投资。”
“协议是在哪里签的?”
“在我公司。”
“只有程达戚一个人和你签吗?”
“是。”
“他是公司董事长,一个人去签了这么大的生意,没有带秘书或者法务吗?”
“没有。”
“你就不觉得奇怪吗?”
王晓宁有些委屈:“我是觉得奇怪。原本约好在他公司签的,结果在约定日期的前一天,程达戚拿来了盖好章的协议,说这个投资一定要尽快,时机过了就没了,他正好顺路过来,就让我签了。我想他是好心,而且是大公司,他老婆是沈君宜,报纸上有过两个人的合照,我也确认过他的身份,觉得不会有假,就签了。”
“投资款怎么交付的?”
“给的现金。”
“400万这么多,为什么不转账?”
“程总说公司账户收款达到上限了,要我们交付现金,他给出收据。后来我才知道那个收据上盖的也是假章,是他造的假。”
“你这话说出来有人相信吗?”
王晓宁说:“但这就是事实。我公司其他人也能证明。”
“你就没发现章是假的?”
“我以前没跟他的公司合作过,没见过真的章,也没想到他会造假。”
庞季对法官说:“辩护人就问到这里。”
包正继续问道:“王先生,请你看一下在场的人里有没有和你签协议的人?”
王晓宁伸出左手指着程达戚:“就是他!”
包正问:“你是左撇子?”
“是啊。”
“一般接东西也是用左手吗?”
“是啊。”
“我注意到你左手手背有一道疤,能说一下是怎么回事吗?”
“十几年前被一个醉汉用酒瓶砸的。”
“你去过大程投资公司吗?”
“去过,出事之前去过一次,当时还没怀疑被骗,就是想问问收益情况,是一个女秘书接待的。”
“你和这个女秘书后来有过往来吗?”
“没有。”
“怎么发现被骗的?”
“我公司扩大业务,需要用钱,我想收回投资,但是程达戚一直推脱不见我,这时候我听说了他挪用公司资金的事,担心我的钱被他挪用了,就又去他公司找别人问了,没想到结果更糟糕,人家说根本就没收到我们公司的钱。我再一查,他说的项目也是假的。”
这一轮下来,连旁听的人都觉得没意思了,庞季明显是在硬撑。王晓宁一看就是个老实人,方方正正的国字脸总是带着严肃认真的表情,端端正正的坐姿就像个军人,一板一眼规规矩矩的回答,声音洪亮,没有多余的废话,给人一种可靠的感觉。比起程达戚,王晓宁的可信度显然更高一些。
证人退庭后,包正做这一阶段的总结:“现在关键证人已经出庭,恩宁公司等4家公司提供的协议原件已经确认是程达戚亲笔签字,并盖了假章。协议上所写的投资项目经查证并不存在,而恩宁公司等4家公司交付的钱款均在一两天内存入了大程公司账户,总数正好是4家公司的投资款1200万元,足以证实程达戚以虚假的合同骗取投资款填补其挪用的资金的亏空的事实。”
程达戚渐渐意识到庞季的手段只能撑起一时,就像一个气球,看上去鼓鼓的,非常充实,但一戳就破,就算不戳也撑不了多久,早晚会瘪下去。他在考虑自己继续抵抗是否还有意义,在这个法庭上,每多一分钟就多一分煎熬,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让我的律师说吧。”
庞季说:“即便合同是假的,现在的证据情况也不能确切证明他收的现金去向,也许是投资了别的项目,而存入公司的钱可能是程达戚别的投资的收入,只是刚好赶在了这个时间段里,公诉人所说的都是推测,但我们不能从结果反推当时的事实,这是有罪推定,不能排除合理怀疑。”
两项罪名的举证下来,时间已经过去了近两个小时。法官看着即将指向12的时针,宣布休庭一小时,下午一时继续开庭。
包正很想知道公孙泽现在怎么样了,突然的出庭会不会扰乱他的心绪?他此刻也很想知道庭审的情况吧?
只是在庭审结束之前,证人还需要在证人室继续等候,不能和其他人见面,以免证言受到干扰。
法官一宣布休庭,庞季就被程达戚家属围了起来,想知道庭审后续该怎么办。
包正向旁听的领导和同事打了个招呼,领导拍拍他的肩膀鼓励他继续加油,同事也表示对他有信心,并邀请他一同吃饭。包正看了看表,说时间有点紧,还有些工作要准备,婉拒了他们的邀请,一个人去了检察官休息室。
在走廊里,包正看见白玉堂主动迎了上来,说小李已经去买饭了,让他多少吃点,休息一下。
包正为范启磊作证的事向白玉堂道谢,白玉堂咧嘴一笑,摆摆手说:“不用客气,展探员跟我提了一下,我也是顺手的事。”
包正当然知道请这位证人出庭可不是白玉堂说的那么轻松,警局和检方找了几天都没找到的人,白玉堂“随手”就找到了,只能说他手大了吧。
人情债是最难还的,实在不行把展小猫丢过去还债吧。
小李买的是两人份的饭菜,白玉堂和包正一边吃一边聊。
白玉堂不太喜欢吃素,不过偶尔吃吃也无妨。他夹起一片香菇塞到嘴里:“舆论的事你不要多想了,警局局长开了发布会,都澄清了,还有个‘正义人士’帮忙,小李说效果不错,现在舆论和民心都是站在你们这边的。”
包正看着白玉堂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得意的神情就知道,那个“正义人士”一定就是他本人了。
“谢谢。”
“就烦你们这些穿制服的,规矩太多,老是这么客套。”白玉堂又吃了两口,还是觉得素菜太清淡了些,便放下了筷子,继续说:“我可不是为了你们才这么做的,我只是看着程达戚和庞季那副模样心里不痛快,你也别想着还我人情什么的,我就图一开心。”
包正笑笑:“祝你开心,我不会扫你兴的。”
“那就好。得了,你慢慢吃,我不打扰了。”说完白玉堂就离开了休息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