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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绘月难 ...

  •   夜凉,星没。
      风时紧,凸月悬。
      广寒宫内,棋子落盘的清脆之音时断时续。
      “哎,天劫一过,只觉神清气爽呐。我寻思当好好逍遥一番,便来找你下棋了。” 玄武执明神君挥手振袖,想捞酒壶却发觉美酒已被饮尽。僵了片刻,他讪讪收手,又道:“不过你这棋路怎似有些变化?难道是历劫后心境微改?”
      与他对弈的月宫之主杳寞既未答话,更不曾呼唤侍儿。可片刻后,一位女子徐徐而来,静以新酒换了旧壶。
      “这是?”执明望着那集黛月眉,杏圆眼,朱砂唇的容貌,只觉有说不出道不明的奇怪。
      这女子,眼虽大,却无灵气,令其明艳失了鲜活,虽是侍婢却不低头含胸,毫无恭谨。再依次溜过她仅饰月桂的双环髻,细碎额发,以及套了玉镯却更显空落落的皓腕,执明不禁怀疑,这一团孩子气的人儿到底是如何通过层层筛选,来月宫服侍杳寞的?
      “绘晚。”始终凝视棋局的杳寞一唤,女孩便退了下去。所以执明也不知他这是在答他呢,还是在下达命令。可须臾后执明一怔,又一惊,再一笑,叹道:“好啊你,那是傀儡吧!竟做得如此逼真!我还以为你只对铸造神器感兴趣呢……”
      “下棋不语。”杳寞替二人各斟一杯酒。
      “嘿,虽然棋路变了性子还是没改!一样的讨厌!”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后,执明又开始絮叨:“也不知道为何,我们这都几千几万岁的神了,怎么一个一个的还得历劫,你不知道,监兵被劈得都起不来了,只剩一口气在床上直哼呢!不过这都算好的了,听说上古时还劈死过天吴呢,哎,那么强大的一个神啊,最后不也成飞灰了。其实啊,我现在都有点羡慕你那傀儡了……嗯,绘晚是吧,只要没有灵识,天雷怎么打都打不到。不过这名字是你起的吗?有何寓意啊……”
      执明忽然说不下去了,因为杳寞在盯着他。那眼神,似无云晴夜中的明月,看了便勾起遍身孤冷,满心怅惘。有一瞬他不确定,杳寞的眼底是否还有一种名为痛的光芒在浮动。
      “她替我挡了三道雷。”杳寞忽然说。
      这话没头没尾,但执明懂了。懂了却又不知如何接,只得干笑两声,道:“所以你为了纪念,将她的残躯制成傀儡?咦,等等——”突然间肃起脸庞,执明忽然倾身靠近,紧紧的盯着他,“你不是无心无情的么,怎么会做这种事?莫不是……”
      “我没有动情。”这一句又低又快,如此否认倒似成了肯定。而杳寞似乎也意识到了,转而再为执明斟酒。他执壶的手很稳,细长的酒水自壶嘴跃入杯中,溅出清洌悠长的声音,不一会儿,杯满了,他又道:“我没有动情。”声音依旧低沉,却不再急促,可重复依旧显得欲盖弥彰。
      “那你……那这傀儡是怎么回事?”
      “只是惯了。”他说。而后闭上双眼,脑海中就浮现出第一次见她的模样。
      “神君好,我叫绘晚,绘画之‘绘’,夜晚之‘晚’。因为绘也可谐音成会面之会,所以我的名字也有相见恨晚的意思。神君可唤我小晚或阿晚……嗯,如果可以,请不要唤晚儿,因为这样听起来……”
      “绘晚,”转身离去,他说:“我喜静。”
      是的,那时候,他的视线未曾在她灵动得似乎连眼中倒映的光都在欢跃的双眸上驻足。
      不是没有看见那一双闪着倾慕的眼,不是没有留意她细细的攥着衣角的手指,不是没有发觉她端持的知礼温顺只是为了隐藏她的活泼好动的外壳而已。只是,这般仰视,这般局促,他已见过太多。而世间人望月时的千般情绪,他在这广寒宫中,也见了太多。
      这样一个人,能让他有些印象的,也就那么一双眼了。不过她就是为了接替玉兔而来的另一只兔仙,有那样一双眼睛,不稀奇。
      总之,那一日,他只是抬眼,回应了一个偷偷摸摸了好久的注视,就对上了那样一双眼。

      自从杳寞提醒后,绘晚安静了许多。每日默默的重复玉兔的工作,若非他找她,绝不会说一个字。
      只是,她的安静只限于言语——
      那一双眼睛,那一种注视,从未停过。
      杳寞知道那眼神传达的是爱慕。但因为无心无情,他不会多想,也不曾理会。

      相处了一些时间后,绘晚似乎摸清了杳寞的脾气,也就不再那么安静了。有时,她会与他闲聊几句,或是谈谈今天干了什么,或是说说昨晚做的梦,有时候也会问他需不需要研墨,需不需要添茶,需不需要增衣。无论他是否回答,她都问着,然后把所有的提议都付诸实践。
      再然后,她会让他尝一尝用广寒宫内月桂树上新开的花制成的糕点,泡出的茶,酿成的酒,会问他自己弹的《鸥鹭忘机》如何,会请教他《珍珑》残谱,会央他能不能写一帖字给她临摹。如果他不答她,她就会将那个请求从早念到晚,再从晚叨到早,直到他应允。
      因为她那些小心思并不过分,杳寞为图清净也就一一拆解了。他知晓,绘晚就是明知道他无心无情因而不会发怒,更不会将她怎样,所以才这般……放肆。
      放肆这个词是就她的身份来说的,如从辈分来看,便是嚣张,若从女儿家的心思来说,便是执著,要从情爱的角度来讲,或是痴念,或是纠缠。而这于他而言,只是广寒宫里千年悠长岁月中,那么点不一样的过往。

      如此又过了许久。久到,杳寞认为,有个人在他身边说话也不错。

      杳寞是在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才知道,虽然琴棋书画皆会,可绘晚最擅长的其实是画画。
      那是因为她一直在背着他,画他。
      那些画她终是没能藏住,他终是见到了。纸上之人虽俊朗不及,可神韵却有九成。虽非照着他一笔一画绘出来的,可任谁一看都知道画中人是他。
      如果画一个人,不必他在眼前亦是栩栩如生,那么,那个人必是在画者心中。
      而不见人亦能绘出九成气韵来,画中人是在她心中藏了多久,占了多重,刻了多深?
      画中,那人的神韵就是月的清,月的幽,月的孤,月的远,月盈月缺的绵长,月晴时的朗,月阴时的黯,月隐的深沉,月现的安详,月黯的晦涩,月明的皎然,月阴晴圆缺、隐现明暗、任他千般写万般念,也任性高悬、自在相照的,可望不可即。
      她绘的,是月的魂。
      他看着看着,就觉得有些不适。那时杳寞不知道,这是他被无心无情阻挡在外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情绪,正在奋力的捶着他的心门,试图唤醒哪怕是一星的共鸣。
      见他沉默良久,她低着头不安的绞着衣裙:“我已经很努力了,可还是不很像。”而后,是一句轻至难闻的叹息:“画你好难啊……”
      那时,他只知道,她陷得太深了。可他只道是她情劫将至,于是也不管不问。

      可绘晚将他的沉默误解成了一种默许。
      然后她变得更加的肆无忌惮。
      她开始问他自己穿什么颜色的衣裳好看,插什么样的簪好,熏什么味的香好。她试图更接近他,有时会不经意的唤他的名。在发觉他不喜人近身后她就变作原型来卖萌,而他不知从何时开始恋上手指埋在她背上软毛中时绒暖顺滑的感觉,于是将她当了手炉。虽然他并不需要。
      杳寞还是不知道,趴在他腿上眯着眼的绘晚,在享受他的抚摸时想入非非,以为就这样近一些,再近一些,然后,他们就不会分开了。

      之后,绘晚的胆子变得越来越大。
      以前做错了事她还藏着掖着,可现在,洗坏了的衣服能补救的就在上面绣一枝月桂遮掩,不能补救的就再做一件;下棋时发觉自己快输了就接二连三的悔棋,再次开局时央他让的子也越来越多;不小心打碎了瓷瓶会求他再烧一个,然后托着下巴全程观摩,还时不时感叹:
      “真好啊,你什么都会!”嫁给这样的你,多好!
      “岁月太久,总要有些消遣。”以前,他什么也不会说。可现在,回应她似乎成了习惯。
      终于有一次,绘晚弄坏了一架屏风,来找杳寞修,只道说不定把自己画的画换上去还能接着用。而在杳寞一瞥那屏风,指出那看似无意实际上是有意造成的破坏后,绘晚也不道歉,就那样低着头站在他面前,虽是一副认错的样子,可那悄悄吐出的舌头,背在身后玩弄衣带的手指,以及一双做贼似的,一抬起就眨啊眨的大眼睛,一个也没逃过他的眼。
      审视她良久,他道:“胆子肥了。”
      听到这句话,她却是粲然一笑,珍珠白的小牙在他的视野里闪烁,“那也是你养的!”
      他终于考虑,要将她送走了。再加上某日算出自己的天劫将至,杳寞更加下定了决心。
      可殊不知,情劫有时比天雷,更难过。

      杳寞没想到,这个时机会因为她的问题,提前而至。
      那一晚,不再被允许变成兔形趴在他腿上的绘晚坐在月桂树的枝桠上,双腿一晃一晃的,荡下一树落英。而杳寞闭目靠坐于树下,沉思着应当如何开口。
      “你不寂寞吗?”她问。于是,他知道,她是寂寞的。他也知道她许多次偷溜出广寒宫,就为摆脱此处的清冷幽静。
      “惯了。”像是睡着了,许久后他才答道。
      “习惯真可怕啊!”他听见她折下一枝月桂,又有些桂花纷纷扬扬的歇在了他的脸上。
      “不是习惯,只是惯了。”呼吸间萦绕的清香令他不曾拂去那些花,寻思顺着她的话,他也许能达到目的。
      “哦,对,你一直都这样,都改变,就不用‘习’了。”她摘下一簇花,尝一尝,尔后又摘了一朵,指尖却在唇边顿住,手一撑换了个姿势,她探下头来。他感觉到了头顶上她的发梢带起的风。“你以前一个人的时候,也真的不曾感觉孤独吗?”
      他的呼吸长了些,而后睁开眼,“以前不曾,现在也不曾。”顿一顿,又道:“这就是我,这就是我的过法。”
      她不悦了,扁着嘴道:“你就不想到月宫外的地方去?外面没有这里这么静,这么冷……”
      “我的使命令我在此。”
      “就去外面看一眼嘛,你会喜欢的……”她的声音变软,尾音拖得老长。
      “你不是我,我也不是你。”他打断她,字字句句都冷。然后,他又道:“这样就好。”
      绘晚跳下来,瞪着他,“你没有说‘很’好!”
      杳寞终抬眼,凝住她:“凡尘只得一代月,月却送人千万代。白衣苍狗倏忽过,纵是诡谲亦为云。”
      她的眼睛瞠大了,一脸的不可置信。
      他说,她于他而言只是倏忽而过的白衣苍狗,只是来了又会走的云……
      “你因为我的遥远而来,又因为这遥远而奢求更多。我无心无情,你想要的我不会给,也不能给,那是任何人都求而不得的。世间追月的人不止你一个,我既自开天辟地以来都不曾为一人驻足,那么现在就不会,以后也不会。”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她说这么长的一段话,而最后的结语只有三个字——
      “你走吧。”
      之后,他就闭目沉默,再不给她一个字。
      于是他听见绘晚愤愤的跺着草地,嘟囔着“你怎么可以这样”,然后是假哭,再然后是真哭,从干嚎到呜咽到抽泣,到不成声……到最后,她终是发觉,自己再如何,都不能换得他哪怕是一个眼神了。
      不知多久后,她终于平静,用嘶哑到完全辨不出之前清脆圆润的嗓音说:
      “你让我走,说得真轻巧啊!这天上地下、从古至今就只有这么一个你,我就是喜欢上了你,离不开了,再看不上别人,有你的地方我才是自己,要我离开你就跟把自己的心丢了一样……你要我走,我又能去哪里?离开了你,我又能怎么办?”
      “杳寞,你真的,不理我了?……好吧,那我走,我走……”
      “总之,我不会让你看见我了……”
      “纠缠了你这么久,真对不起……”
      “……我是不是该庆幸,我得不到的,别人也得不到呢?”
      最后一句,她说得极轻,他几乎听不清。可毕竟是,听见了。

      之后的好一段时日,杳寞的确没再见到绘晚,直到,他的天劫来临的那一日。
      当她冲出来挡在他身前的那一刻,他只觉心脏重重的一抽,像是被锤子狠狠的砸了一下,迟了一些后痛意疯狂的蔓延,与天雷一同焚炙他的身心。而他毫不在意,只是怔怔的顺从潜意识的伸出手去,接住她跌落的身躯。
      八十一道天雷过后,广寒宫终于归于沉静,而他也终是感受到了她说的寂冷是个什么样的感觉。
      “傻。”他张了张嘴,道,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知道……可这是你,纵的……”她魂魄将散,声音万分虚弱,但还是尽力笑一笑,问他:“能……抱抱我吗?”
      “……该如何?”他凝视她的脸,发觉那灵动的眸子暗了许多。这生命流失的速度,是无论如何都救不回来了。所以,便满足她最后一个愿望吧。
      她似乎笑了,可声音卡在喉咙里,片刻后咳出大口大口的血。缓了好久才听见她吃力的道:“搂紧一些,把我的耳朵,贴在、在,你的心口上……”让我,听一听你的心跳声……
      他照做了。于是她的呢喃被闷在了他的胸口,不曾被他听见。
      她说的是:“此刻竟然都如此平稳,原来真是无心无情。”
      “我能给你的,不过是回忆。”赶在她闭眼前,他说道。
      “那,就让回忆,陪你、更久一些……好么?”

      “……寞,杳寞?”执明的声音由远及近,他才发觉自己竟已沉浸在回忆中如此之久。“你没事吧?”
      挥开仍碍着眼的好友的手,他道:“无事。”
      “不对啊,你这样说才是有事呢!以前的你只会说‘你才有事’的啊!来,让我给你把个脉……”执明伸手却再次被他挡开。“我此次历的,是情劫。准确的说,是破除无心无情的劫。”
      “那?”执明偏头表示不解。
      “我的确不曾动情,因为无论之前如何,那些情绪在我尚未体会之时便已随着劫数去了。”
      “所以呢?”执明靠得更近些,一待答案揭晓。
      杳寞默然半晌,忽而牵起唇角的一尾,一点棋盘,道:“该你了。”
      “嗨,你笑了!”执明指着他,脸上的表情只能用惊愕来形容,“你真没事啊?”
      于是那笑意又如昙花开败般隐去。“执明,不知如今你那龟壳可还能防住我的棋子打穴么?”
      “好好好,我下,我下,别急么你!不过这才正常了啊!”
      杳寞嘴角一动,似乎又想一笑,可最终,他只是一饮杯中酒,喃喃道:“我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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