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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终曲 ...

  •   卫庄慢慢的醒了过来,只觉得整具身躯既酥软又沉重。年少时候,他有过很多想要的东西,譬如盖聂,又譬如权力。可是其他的欲望伴随时光的流逝渐渐淡了,唯独对盖聂的心思却始终如一。
      卫庄静静的想,自己并不后悔对野心的追求,就算现在已经觉得索然无味,可年少时候若不去热切追寻必定会后悔终身。
      到最后却剩下对盖聂的心思,只不过是曾经其他的欲望都淡了,对盖聂却不曾淡而已。
      又或者说,无论世事如何变化,如何岁月如何流逝,其他的许许多多的事情都会在变,卫庄也会变,可他对盖聂的心是永远不会变得。
      昨晚的记忆仍然是缠绵在卫庄的脑海,他喜欢盖聂柔韧的腰肢,喜欢盖聂那双缠着自己修长有力的腿。而现在盖聂就静静的躺在他身边,就这样子陪着他。
      盖聂也慢慢的醒了过来,卫庄衣衫散开,露出了背脊上烧伤的痕迹。
      都过了这么些年了,那些烧伤痕迹仍然是这般明显。
      这也是让盖聂心里不觉微微有些刺痛。
      他轻轻的叹息了一声,欺上身去亲吻卫庄的那些伤疤。
      细细碎碎的吻落在了卫庄的背脊,让卫庄猛然瞪大了眼睛。卫庄眼神微微有些恍惚,似乎在想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想。
      盖聂忽而轻轻的叹息了一声。
      “小庄,小庄,有些事情,我想跟你说。”
      “这些年来,我身体一向不太好,以前受过的内伤,却也总是反反复复的发作。端木姑娘虽为我瞧过,却并没有痊愈,恐怕,也是好不了了。”
      盖聂感受卫庄身躯微微一僵,心里也一阵酸涩难受,慢慢的抱住了卫庄。
      “没事的,没事的,小庄也是历经战事,见惯,离别的人。战场上,生离死别也是,也是很常见的事情。我们能隐居这里,能活到现在,也已经是,是一种福气了。”
      卫庄心里一股子沉闷发堵,可他和盖聂都绝不是喜欢展露离愁别绪的人。
      卫庄没有说话,慢慢的握紧了盖聂的手掌。
      盖聂抱了卫庄一阵子,忽而在卫庄耳边轻轻说:“小庄,附近有一处市集很是热闹,总待着这里,你可想去走走?”
      他的发丝轻轻拂过了卫庄的脸颊,卫庄也并没有拒绝的样子。
      市集之上果真很是热闹,卫庄却有些漫不经心的。
      他这一辈子,什么都见识遍了,自然不会觉得有趣。
      盖聂每隔几日就会到这里来,用山货、兽皮交易一些可用之物。
      卫庄慢慢的扶着轮椅,出现在这里,自然也是引起一些旁人关注。
      最初卫庄腿废了时候,他会十分介意别人看法。后来日子一天天过去,他慢慢的淡然了,只觉得只要自己比他们强,就算是废掉了一双腿,可别人也不得不仰望敬畏。
      然而到了这个时候,卫庄却已经不会因为别人的眼光升起强烈的争胜的心思。
      他原本心里有一块腐烂的地方,却被卫庄用骄傲和自尊深深的藏了起来,谁也不能看见。
      可是不知什么时候,那块腐肉已经被挖掉了去,心里也已经没有那种木木的痛楚。
      阳光很是温暖,可是再如何温暖的阳光也比不上盖聂那浑然不自觉的含情眸光。
      然而听到盖聂那些絮絮叨叨,卫庄一如既往的讽刺脸色:“这种山间小镇,也不过如此,没什么有趣的地方。”
      盖聂哈的轻笑了一声:“退隐之后,柴米油盐,寻常的日子,才是最为难过。小庄习惯了争天下的日子,难道怕与这里的人打交道?”
      卫庄却慢慢推开了盖聂的手掌,拍拍一旁商品,示意盖聂退开,放着他来。
      半个时辰之后,盖聂方才见到卫庄缓缓推着轮椅出了商铺。
      一枚比平时至少丰盈了三成的钱袋子被卫庄朝着盖聂胸口扔去,盖聂眼明手快,一把拉住。
      卫庄注视着盖聂惊讶的脸颊,忽而心情大好:“盖聂,你总是这般不拘小节,不爱与人计较,又怎么会讲得起价钱。”
      盖聂叹了口气:“我只好奇聚散流沙的卫门主,怎么会这些。”
      “杀人买命,你以为我不是跟人做生意?从一无所有开始,盖聂,我一向很会计较这些。”卫庄轻轻一挑眉头,聚散流沙生意价钱哪次不是他卫庄宰的客。威逼利诱,反水勒索,早是轻车熟路。如今,却不过是大材小用而已,又有什么呢?
      盖聂看着卫庄略张扬的样子,心里默默轻笑,卫门主果真好手段啊。
      他想这是自己和卫庄退隐的第一个春天,小庄心情似乎不错。
      到了第二年春天,盖聂砍了些竹子,削成了竹条,十根手指翩飞,轻轻巧巧的编织了若干竹器,送到市集上也大受欢迎。
      两个人渐渐和周围村民已经熟悉了,卫庄已经能时时听到周围的人叫盖先生。
      一抬头,卫庄看到七八个小孩子围着盖聂,有些甚至将鼻涕擦在盖聂衣服上。可盖聂一点生气的样子都没有,还将买来的糕点分给这些孩子。
      卫庄不以为意,冷冷淡淡,自顾自的看着膝头的书卷,也不多瞧一眼。
      有小孩子跑到了卫庄身边,可当卫庄淡然扫了一眼之后,让卫庄不喜欢的小鬼顿时知趣走开。
      可惜盖聂还不如那些小孩子有眼力劲儿。
      他甚至还走过来,热情洋溢的鼓动卫庄:“小庄,你看这些小孩子,是不是很可爱。”
      看着盖聂脸颊流露出自己最为厌恶的圣父慈和光辉,卫庄厌恶无比的冷哼一声,更闭上眼睛恶意无比吐槽:“反正你又能生一个。”
      盖聂顿时后背僵硬不觉苦笑,小庄,小庄——
      略心虚左顾右盼,只盼望卫庄的话没让旁人听到。
      他无奈看着卫庄,卫庄挑衅似的朝着盖聂冷笑不已。
      这种温情脉脉的画风,卫庄深恶痛绝表示一辈子都实力拒绝、
      然而这天晚上,卫庄听到了盖聂那里的动静,却颇为狐疑瞪了盖聂一言。
      盖聂露出让卫庄最深恶痛绝温柔笑容,轻轻将个雪白的团子塞在卫庄怀中。
      这是个三个月的女娃娃,皮肤白嫩,正眯着眼睛睡觉,显得十分乖巧。
      “小庄,这个孩子名叫阿云,父母有事,托着照顾她一晚。”
      卫庄面色不觉十分难看:“你今天要照顾她?”
      盖聂含笑:“自然不是,邻近村庄有村民染病,我送些药材过去。”
      卫庄冷笑:“我杀了她!”
      盖聂手掌轻轻抚摸上卫庄脸颊,容色一如既往的温和:“小庄,就算我生出来,你也要会养才是。”
      卫庄内心顿时浮起恬不知耻四个字。
      旋即盖聂便转身离开,轻功似乎比平时更好些。
      卫庄第一时间将孩子扔去了一边,闭目养神。
      可那孩子方才在盖聂怀中十分乖巧,现在却哇哇的哭起来。
      卫庄却不在意,哭得累了,那就不哭了。
      然而半个时辰之后,卫庄认命将她抱了来,轻轻摇晃了一阵,又给她喂了些羊奶。
      小孩子渐渐不哭了,轻轻窝在了卫庄怀中。
      “盖聂挑的,永远都这样子麻烦,赤练和白凤,小时候可是比你好养得多。”
      卫庄想起小时候,自己不过给赤练给点食水,教教武功,然而那个小女孩就会十分感激的看着她,眼睛里充满了灼热。然后伴随赤练长大了,那份灼热却未变过。
      他内心忽而涌起了一股子的酸涩之意,其实盖聂想什么,他是明白的。
      自以为是,自作主张。
      想着自己以后若是孤零零的,收养个孩子,也许没那么寂寞无趣。
      可是自己不必让他安排,也不想安排。
      怀中的女孩子渐渐又睡熟了,暖乎乎软软的一团。
      卫庄心想,人的生命最初时候,就是这样子脆弱啊。他从来没接触过这么小的孩子,可却记得握住赤练的手,带着她让她成为杀手时候的记忆。可是当时的自己,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心情,却怎么都记不起来了。就算再怎么想,也是想也想不起来。
      若能重来,若他再次拉住当年那个小女孩儿的手,他一定一定不会拉着她去杀手营。
      而这,就是自己如今的心情?
      盖聂回来时候,卫庄一脸嫌弃将那孩子递过去。
      孩子的父母并不放心女儿,就算已经托付于人,却仍然连夜回到了家中。
      谢过之后,那个让卫庄觉得讨厌的女娃儿顿时被领走。
      卫庄却蓦然扯住了盖聂的腰带,让盖聂靠近他。
      一挑眉头,卫庄眼睛里却也是禁不住透出了几分淡淡的邪气:“多试几次,试试看你能不能怀上。”
      盖聂不要脸,可这又怎么比得过他?
      盖聂瞪大了眼睛,一时语塞说不出话来。可是就算始皇仍在,阴阳家犹存,卫庄试试也不可能试出来——
      而卫庄已经开始扯他的腰带。
      一番云雨,折腾过后的两人却不免气喘吁吁,卫庄看着盖聂被汗水湿透的清俊脸颊,甩开了心里的那么一抹烦躁。
      他蓦然神色有些古怪,怔怔说道:“盖聂,你跟我在一起,是因为不能拒绝我,不能离开我?”
      自己在盖聂心中当然十分重要,可是那又怎么样?盖聂虽然离不开他,可自己若不说出口,盖聂会当自己一辈子的兄弟,清心寡欲。
      自己若当盖聂是兄弟,那就是兄弟,若当盖聂是情人,盖聂也会当自己是情人。
      盖聂为了留住他,怎么都无所谓。
      看着自己在盖聂身上留下痕迹,他对盖聂迷恋如斯,所以盖聂不得不顺了自己。
      盖聂怔怔的看着卫庄,那眼神却是让卫庄瞧不明白,让卫庄微微有些慌乱。
      他忽而又侧过脸,自觉无趣。
      还问这些做什么,现在盖聂已经在自己身边,又是那样子真心实意。
      既然如此,还问这些做什么?
      或许自己忽而说这些,盖聂也是会觉得十分莫名。
      或许是自己太贪心,当初觉得可以的,现在又嫌还不够。
      可若非自己贪心,他们又怎么会到这一步。
      朋友、兄弟、知己、敌人,盖聂生命中这些重要角色自己占全了,可仍然不够。
      似乎要将盖聂所有的感情都拿在手里才可以。
      盖聂忽而用力的抱住的卫庄,嗓音却有些酸涩:“小庄,小庄——”
      你怎么会这样子想?
      或许自己从前不懂,让卫庄觉得自己没那么爱他,会觉得自己虽然在乎他,可却不爱他。
      “你知道的,很多话,我不好意思说出口。可是我对你,对你,对你——”
      有些羞于启齿,盖聂还是艰涩说出口:“我是爱你的。”
      卫庄什么事情都跟盖聂做过了,可是这个时候却忽而尴尬得不敢去看盖聂的脸。
      可他嘴里,却仍然是不依不饶,好奇万分:“你喜欢我,是什么时候的事?”
      盖聂轻轻的说道:“那时候,端木蓉死了,你说你会一辈子陪着我。其实那一天我喝醉了,什么都不知道。可第二天,你以为我知道了,你故意轻描淡写说不过想一辈子做我敌人时候。那天开始,我不知道怎么了,翻来覆去想你说那话时候的样子,总是魂不守舍的。半夜做梦,还会突然惊醒。”
      “后来,后来,那时发生的哗变屠杀的事情,我很是生气,小庄,我从来没那么生气过。除了你知道的原因,还因为,因为我忽而觉得,也许是我想得太多。”
      卫庄心情变得好起来,戏谑在盖聂耳边说道:“那我们的盖先生,可是觉得自己自作多情。”
      想不到盖聂居然点点头。
      虽未察觉那种情分,可似乎已经觉得自己在卫庄心中并不如何重要。
      那时他想,不如忘了吧,断了吧,此生此世,再无相干。
      然而到底还是忍不住,想要卫庄和他一起退隐。
      第一年,来这里,他种下一棵桃花树,脑子里想的是卫庄。那时候,他吓了一跳。
      来了这里一次又一次,他慢慢的下定了决心。
      盖聂想要做的事情,无论成功还是不成功,却一定一定要去做。
      也许小庄总有一天,会跟自己隐居在这里的。
      那一段岁月之中,有时候他会迷迷糊糊的坐在湖边,会梦到自己一辈子已经孤零零的过去了,在这里永远等不到自己想要等的那个人。
      他与卫庄无论多么的强悍,可是心口都有着伤口,这样子的伤口只有对方才能医治好。
      这是他与卫庄退隐第二年,小庄脾气渐好。
      当然,似乎只有盖先生这样子认为,小庄是不会认的。
      秋日过了,冬天过了,春天又来。
      卫庄慢慢推动轮椅,将一枚酒壶轻轻放在桌上。
      盖聂爱饮酒,卫庄只喝茶。
      同桌吃饭,却自然各行其是。
      大半月前,盖聂只说有事,出去月余。
      明知盖聂不在,卫庄仍然将酒壶慢慢的放在桌上。
      初退隐时候,他只道自己与盖聂必定是处处不顺,必定会怨怼收场。然则以他们两人才智谋略,用于安排生活诸般事情,却自然会极为轻松,退隐后日子其实也颇为愉悦的——
      卫庄手指轻轻擦过了酒壶,却略有不惯。
      盖聂离开太久了,他总会莫名焦躁起来。
      可再过三日,卫庄肯定盖聂必定会赶回来。
      其实一个人若太聪明,总会少了几分乐趣。
      自己生辰将至,就算盖聂没说,自己也知道盖聂折腾什么。
      也许自己应该故作惊喜,满足盖聂一番折腾,然而就算想想,卫庄也一阵恶寒。
      盖聂回来时候,卫庄正坐在湖边垂钓。
      离开一个月的盖聂风尘仆仆,眼神却十分明亮。
      “小庄,小庄——”
      听着盖聂唤着自己,卫庄心里一暖,手却纹丝不动。
      “你一定不知道,我带回来什么。”
      盖聂笑了起来,笑得十分开心,春风虽然温暖,于卫庄而言却没盖聂笑得那么有诱惑力。
      盖聂解开了布条,露出了剑鞘,随即抽出了剑。
      “这把剑名唤无钧,如今天下太平,天下兵器均被严格看管,徐夫子退隐之后,若然技痒只能去宫中锻造了。当初退隐时候,徐夫子与我共约,为我锻造一把兵器。如今两年过去,总算是成了。”
      卫庄慢慢的抽出了剑,他是懂剑的,知晓眼前这把剑极好,而且莫名与自己很配。
      鲨齿虽好,可一旦自己只能在轮椅上,有些地方就莫名有些不协调。眼前这把剑,却很适合现在的自己。
      卫庄静静的想,自己也不年轻了,没了野心的自己,也许到底还是辜负了鲨齿的杀气。
      他抬头,看着盖聂。
      “我很喜欢。”
      盖聂更是高兴,他按住了卫庄的肩膀:“小庄,你一定不知道这些日子我在为你生辰准备——”
      卫庄打断了盖聂的话:“我自然早就知道,只是不知道你折腾来来去去,到底会送我什么。盖聂,你以为我会如此愚笨居然连这个都猜不到?”
      他嘴里漫不经心的说着,眼睛却专注反复的看手中转着的剑。
      呵呵哒,盖聂把自己想得多蠢啊,又怎么会想不到。
      盖聂顿时无语哽咽,小庄有时候,难道不能装一装。
      他含笑摇摇头,看着卫庄赏剑的样子。
      小庄若能笨一点,也许可爱一些,可是卫庄从来都没可爱过。
      卫庄慢慢的回剑入鞘,又扯下了盖聂衣襟,狠狠亲吻上盖聂的唇瓣。
      好半天,卫庄的手指方才一根根的松开。
      卫庄心里不觉默默在念,当真很是美味。
      剑和盖聂,他都很喜欢。
      旋即他目光落在盖聂腰间玉佩上,这枚白玉玉佩不但玉质很是精美,做工也很精细,更重要的是,这件东西盖聂原本没有的。
      卫庄淡淡问道:“这是什么?”
      盖聂解下了玉佩,放在了卫庄手中。
      “在皇宫中高来低去,有一次遇到刘季,毕竟是许久没见面,仍然跟过去一样,与我下棋。他棋艺毫无长进,仍是输给我。小庄,这个是他输掉的彩头。”
      卫庄冷笑不已,盖聂故意的,他知晓自己必定会留意的。
      盖聂为什么会伤重,那日的说辞,未必没有破绽,只是卫庄不想去问。
      可是还能怎么样呢,他拿盖聂一点办法都没有。
      受伤的是这位盖先生,若有什么对不住也是对不住这位盖先生,自己就算死了也不过是游戏规则。而盖先生自然早就不放在心上!如今盖聂双目含情看着自己,千方百计的讨着自己高兴。自己手中拿着的是盖聂认定带着非凡含义象征重获新生的宝剑,而自己刚刚居然还称赞了一番,把玩起来爱不释手。更要紧不必质疑,这位盖先生心心念念的,就是要自己过得好一些。
      卫庄手指慢慢的用力,抹去了上面御用的印记,落下些许玉粉。
      旋即卫庄就将这枚玉佩扔给了盖聂:“虽如今玉石不能市面流通,不过盖先生认识的朋友多,劳烦卖掉之后补贴家用。”
      盖聂很是温和开心,还颇为感动的搂了卫庄一下。
      卫庄臭着一张脸,心里却默默的想,盖聂才是那种为了达到目的能费尽心思的人。
      自己和盖聂比起来,又算什么不择手段呢。
      青色酒壶又摆在了桌子上了,盖聂喝的是酒,卫庄饮的是茶。
      盖聂忽而抽出了无钧,手指轻轻的凝动剑气,不用别的器具,在剑身之上刻字。
      盖聂凝气写到了一般,脸颊微微发白,似乎有些喘不过起来。
      卫庄眉头不觉皱起,盖聂妄动真气做什么?可话到了唇边,却似乎明白了什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刻好字了,盖聂脸颊略苍白了一些,兴致却很不错,又将剑送到了卫庄面前。
      剑还是那把剑,可如今剑身上已经是多了几个字了。
      卫庄看着上面写着祝卫庄百岁生辰之喜。
      “盖聂,我可没那么老。”
      盖聂不觉笑起来:“可是小庄总会活到一百岁的,这是提前的贺岁之礼。”
      卫庄心尖儿微微发颤,他杯子里的茶已经空了,可是却没有续茶,而是倒了盖聂葫芦里的酒。
      他一口饮下去,手也微微发抖,人却笑起来:“你让我活到一百岁,我就活到一百岁。”
      盖聂手掌轻轻按住了卫庄的手:“人生百岁,小庄今年四十岁,五十岁都还不到的人,人生还有一大半。”
      卫庄反手将盖聂的手握住:“我说了,你让我怎么样子,我就怎么样子。”
      一个人的酒两个人饮,很快就空了。
      盖聂前去拿酒,却好半天没有回来。
      卫庄手指抚摸剑上的几个字,却渐渐有一丝不吉的感觉。
      推着轮椅去寻盖聂,却发现盖聂倒在了地上。
      他的心脏慢慢的,好像被什么东西撕开了一般,是说不出的疼痛。
      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扑倒盖聂身边去了,轮椅也没有用,也顾不得仪态,挣扎爬到了盖聂身边。
      卫庄唇瓣轻轻颤抖,晃了盖聂肩膀几下。
      盖聂眉毛皱了几下,不觉睁开了眼睛,可是脸上却仍然没什么活气儿。
      “小庄,你来了?”
      下午的阳光轻轻照在了盖聂温润柔和的脸孔上。卫庄死死的瞪住了盖聂,手掌扣住了盖聂的手腕,却又慢慢的松开。
      “怎么会这个样子?”
      卫庄感觉自己心脏结冰了。
      他记得自己在火场之中,那些火焰灼热烧得自己浑身发疼,可是自己眼冒金星却想着盖聂和小高一起离开的样子。那个时候,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很冷,好像结成了冰。
      可是现在,他只觉得那时候的痛处似乎并不能比现在浓烈。
      火场中,自己想要努力活下去,这样子自己就能见到盖聂了。
      “我活不了了,以后也不能跟你在一起了。小庄,你别怪我。”
      卫庄颤抖着捉住了盖聂的手,大口大口的喘息,只觉得说不出话,只觉得心口除了硬生生的疼,还是硬生生的疼。
      “胡说,我……我不准的……”
      可这似乎由不得他,卫庄想这世间确确实实没一件事情能由得自己。小时候的被苛待,到最后身边属下都死了,理想被覆灭,可没一件事情能由自己。
      他死死的瞪着盖聂,盖聂为什么要死了?
      盖聂没什么力气了,伸出手,慢慢的摸索着,摸着卫庄的发丝,轻轻的撩起了一丝在唇角亲了亲。
      看着盖聂轻轻蹭吻自己头发的样子,卫庄仿佛听到了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一下一下,似乎整个世界都是自己砰砰心跳的声音。一如当年别扭而阴郁的少年。
      “当初以为你死了,我心里空荡荡的,心里好像缺了一块儿一样,很难受,觉得这个世界上没什么东西会让我觉得有趣了。抱歉,小庄,我不能像你一样仍然努力的活下来。”
      卫庄死死的抓住了盖聂的手,却一脸阴冷:“没确定你一定死了,我怎么肯去死。”
      春日的阳光暖融融的,很是柔和温暖,桃花开了,燕子也来了。可是这样子美好的时节,却跟他卫庄一点关系都没有。因为,盖聂都要死了啊。
      “其实我也想要好好活下去,补偿你,照顾你。就跟我们小时候一样子,小庄,你一直都是我的家人,也是我最重要的人。我原本觉得,以后的日子,我们就能在一起了。”
      卫庄静静的听着,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的泪水慢慢的划过了脸颊,早就泪流满面了。
      他连盖聂都没有了,从前无论自己多痛苦,一想到盖聂,似乎就有了努力下去的动力。如今他所有的力气一瞬间却也是消失得干干净净了。
      盖聂抬起头,看到卫庄眼睛里流转的死灰般的气色,心里暗暗开始惶恐起来了。
      从前很多时候,盖聂迟钝而不解情意,然而也许他只是对卫庄十分迟钝,本身却是个敏锐而通透的人。
      “小庄,我想跟你说一件事情。”
      “我们定居在这里,已经是两年。那时候,村中一个妇人家人死于战乱,因而痛不欲生。这位夫人父母早就已经去世了,我资助了一些财帛给她,却也无可奈何。”
      “可是上个月,我再次见到她,她已经没了那么痛苦,并且有了一双儿女,每天勤劳的在酒坊工作。”
      “我还见过许许多多和这妇人一般的百姓,他们生在这个乱世,很多人连字都不认识,既没有什么见识与学问,也没有任何保护自己的能力。他们宛如蒲草一样,却仍然一个个努力的活下来。”
      “小庄,你是七杀门掌门的养子,也是聚散流沙的首领,更是少羽军中的谋士。就算如今双腿残废了,可也是比许许多多的人更有能力一些。这样子的你,应该不能不如一个缺乏见识的村中妇人。许许多多的普通人,他们能够活下去,我的小庄也能好好生活下去。”
      盖聂嗓音渐渐低了,嗓音越来越小,他的谆谆教导,殷切关切,都是一如平时。
      看着卫庄,盖聂眼底蓦然流转一丝迟疑、羞涩的光彩。
      他伸出手,慢慢抹去了卫庄脸颊上的泪水。
      “小庄,小庄,我问你,你说你喜欢我,是什么时候喜欢上的?”
      卫庄脸上的阴郁消失了,就算是一把年纪的中年男人,这个冷漠的中年男人脸上也流出一丝类似害羞的东西。
      他眼底流转回忆的光芒,却多了几分柔和。
      “那一次我们比武,你不记得是哪一次了,不过许是还要早一点。小时候,我们一直在一起,那时候还不懂,等小孩子长到能懂的年纪,自然而言,我就,我就——”
      喜欢你了几个字就在卫庄舌尖儿,然而贴着自己脸颊的手掌却轻轻的滑落,落在了卫庄的膝盖上面。
      卫庄瞪大了眼睛,手掌无意识的伸出来,想要抓住什么,可是什么都空了。
      自己一生之中,曾经自己最想要的东西就在自己手掌心,可是却到底没有握住。
      过了许久,卫庄才艰涩说道:“我就,就喜欢你了,盖聂,盖聂——”
      他眼眶发酸,眼泪止不住的落下来。
      我从很早很早,就喜欢你了啊,盖聂。
      一直一直,都是那样子的喜欢你。
      人生最单纯的童年,最意气风发的少年,最青春美好的年华,最具有梦想和勇气的时候,自己都一直一直喜欢着同一个人。
      他的半辈子,爱着的只有盖聂,只有他的大哥,那个温润多情的剑客。
      然后,那是许久许久以后的事情。
      “师父,师父——”
      小孩子吱吱喳喳的声音在卫庄耳边吵闹,让卫庄不得安生。
      卫庄慢慢的睁开眼,看到了自己已经爬上了皱纹的双手。
      也许天气太暖和,所以自己不知不觉又午睡。
      而一个精灵古怪的少年,约莫十二三岁,就站在自己面前。
      阿朔是他最小的徒弟,这些年来,他陆续教导过几个弟子,等他们长大了,就会怀着梦想离开师父去展开自己人生。
      他看着阿朔这没心没肺,没大没小表情,顿时冷哼一声。
      若依照自己年轻时候的性子,又怎么会养成这么活泼又随意的徒儿。
      当年在聚散流沙,只要自己走过去,连喘气都不敢有啊。
      可是现在,阿朔总吵得他脑仁痛,似乎连午觉都睡不好。
      阿朔絮絮叨叨的说了会儿话,忽而有些好奇似的,悄悄的凑过去说道:“师父,师父,其实有一件事情,我一直便十分好奇。可惜,又不敢问你,怕你生气。”
      卫庄没好奇:“既然如此,那就不必问。”
      阿朔顿时讪然抱住了卫庄的大腿:“其实我觉得问问也无妨,师父就是师父,事无不可对人言。就是师父从来只饮茶,不饮酒,可是每年春天的某一天,师父一定会饮一杯,那又是为什么?”
      卫庄看着阿朔,是呀,每年春天的某一天,那天自己一定会饮一杯酒。
      他手指谈起了一枚石子,将死死抱着自己大腿的小鬼弹开。
      卫庄看着天上的云彩,慢吞吞的说道:“年轻的时候,我喜欢过一个人,他是第一剑客,样子好看,脾气也好,人也很好,没什么不好的。他可真招人喜欢,可最后还是跟我在一起了。可惜那样子时间很短,我们在一起两年,是我最开心的时候。他是在春天时候死的,他爱饮酒,那一天我一定会饮酒的。”
      阿朔听得向往无限,师父脾气这么差,若有一个武功好,脾气好的师娘,自己日子会不会好过得多呢。
      “师娘死得早,真是可惜,难怪这些年师父都一个,真是痴情。”
      卫庄却脸色铁青,再狠狠弹了一枚石子过去:“不准称呼他师娘。”
      阿朔顿时好生莫名,暗忖莫非师父虽然相好过,师娘没给他名分?
      既然自诩好徒儿,阿朔自然是想好好拍拍师父马屁:“她这样子好,喜欢的人又多,师父不知怎么让她跟你在一起?”
      他原本是想听师父吹嘘一番,却不料卫庄只淡淡说道:“当时秦朝末年,战乱不断,那些喜欢他的人,都死了的。”
      惹,师娘命还真硬,阿朔不觉吞了口口水。
      “这,这自然是天助师父,只是,只是未免不能显出师父的与众不同,手段非凡。不过他们都死了,师父还能活着,这就是本事。”
      摸着丝丝犯疼的腿,少年眼底却禁不住流转几许狡黠:“不过师父徒儿还有一个问题不明白。师父是如今传闻中的人,听闻师父武功是天下第一。不过师父喜欢的她,却又是天下第一剑客,不知道师父与她武功谁高一些。”
      卫庄目光却在阿朔两条腿逡巡,风轻云淡:“你以为师父这一双腿是怎么废的。阿朔,你明白什么叫打是亲骂是爱?”
      阿朔顿时寒毛倒竖,只觉得师父眼神很有些不怀好意。
      只是,为何越听越不对劲儿?
      呜呜呜,师娘真的跟师父说的那样子温柔?
      暗中吞了口口水,阿朔顿时去推卫庄轮椅:“师父师父,今天街上好热闹,我们去看看。”
      一路上阿朔却又欢脱起来,继续吱吱喳喳:“师父你知道我是孤儿,无名无姓,你说让我自己给自己取名字。我今天早晨看到太阳从东方升起,正所谓日出东方,唯我不败,不如我叫东方朔,你说好不好?”
      卫庄半眯起眼,只当自己听不到。
      他唯一好奇之事,就是当初拉起这个臭小子时候,居然不知道他这般聒噪。
      阿朔倒未骗人,今日街上果然好生热闹,据闻是吕后已死,刘邦其中一个儿子刘恒被迎入京中为帝。那刘恒母亲薄姬命若蒲草,刘邦生前也并不怎么得宠,想不到居然有这样子的福分。
      而这位代王刘恒却是个容貌俊秀的人,周围的人都议论纷纷,都说刘恒有那么一副好皮相。
      卫庄漫不经心的听着,阿朔那家伙却贼精灵,东一弄,西一弄,明明人堆拥挤,居然将卫庄弄到了前头去。
      而卫庄不经意一抬头,恰好刘恒马车经过,他却忽而呆若木鸡。
      那眉眼,那容颜,虽然是惊鸿一瞥,却像极了盖聂。
      只不过一个是气质淡定温和,一个却有着皇族的贵气。
      卫庄蓦然眼眶发酸,可是盖聂,他虽然像你,我却看一眼都知道不是你呀。
      马车车轮滚滚,从卫庄面前行驶而过,卫庄想起盖聂死去的那个春天,可那也是很久很久的事情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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