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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18 日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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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回身走近。
那双墨色的眼睛收回来,低下来。
她伸手扯了扯他的T恤下摆。
他没动。
她改为轻轻拽他胸口位置的布料。
他依旧没动。
于是她蹙了眉,轻声催促道:“你低一点,我够不着。”
他面无表情地迟疑几秒,最终,还是顺从地俯下身来。
林清和将自己头上的帽子摘下来,反手戴到他头上,戴好之后还安抚似的拍拍帽檐,被他沉默地一把抓住,收到了身侧。
“我在二楼待着,”她由他握着,也不挣,“你走之前记得下来跟我说。”
高修慢慢松开她,“嗯”了一声。
得了他这一声,她放下心来,也不腻着,冲阶梯上的黎子颖礼貌颔首,便转身进了自己的工作间。
黎子颖站在上面,看着这两个人的动作,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高修看着她拉开玻璃门,拉上玻璃门,过了一会儿,才握着相机回身走上阶梯。
***
四楼除了傅一的工作区域,往左拐出去还架了一个绿葱葱的空中花园。
黎子颖领着高修从空中花园穿出去,在墙体外侧有一个木制梯子,通往建筑最顶部。因为Minus One是高度越往上面积越往里收的类型,加之体块的随意穿插,所以站在最高处从某些角度往下望,甚至能看见底下几层楼的情形。
黎子颖大致讲解道:“屋顶做的是柔性防水,排水的话则是组织内排水,你可以仔细看看这个光筒设计,它是光线感应的,达到数值就会自动开启,一楼下面也有控制的面板。随着太阳的角度不同,光筒投射进内部的倾斜度也会不同,这些资料在我给你的邮件里都附上了,你可以作为参考。”
高修颔首,他没拿三脚架,直接手持相机拍了几张。
“其实今天真是过来得太晚,再过一会儿估计都得天黑了。”黎子颖讲着讲着抬头望望天,“一般来说拍建筑还是得有好光线才行吧?”
高修说:“先过来看看。”
哦,看看。
黎子颖意味深长地点点头。
高修没作声,“咔嚓”,又转了一个角度。
这两个人交情不错,学生时代还是能搭上几句话的,加上黎子颖为人大方,就算高修寡言,她一个姑娘家找话题也并不觉得不自在。
这会儿她站在他身旁,就有些意外地开了口:“心情不好吧?”
高修没看她,淡淡道:“你指什么。”
他们站在一个侧面凸出的体块上,低头即可看见二楼工作间的一角。黎子颖挪了几步,朝向玻璃墙内映出的一小截牛仔裤跟一双运动鞋。牛仔裤是水洗蓝色,带着破洞猫须,运动鞋是黑色的,随意地搭着,露出洁白脚踝。
黎子颖说:“清和跟许浩然。”
高修顿了顿手指,平声道:“你想说什么?”
“她现在可不止亲近你一个人了。”
他默默地翻着照片,没接话。
沉默。
十秒。
二十秒。
三十秒。
或许更多。
直到黎子颖又试探着说了句什么。
他这才垂着眼睛沉沉出声:“她能跟其他男性正常接触,这很好。”
——口是心非。
看着他面无表情的脸,黎子颖了然地抿了抿唇,不过倒是颇给面子地没有接着往下说。
反正也只有那小姑娘肯信他。
***
时间不早了,日光渐渐减去温度,蓝色混着橘色凝在天际,潮水随着规律退去。
只开着一盏落地灯,屋内显得有些昏暗,林清和拐着手站在一块两米多高的椴木面前构思。
身后传来一阵拉开门的声响。
她没回头,等了一会儿也没有人走过来,也没有人说话,于是她看了看面前的椴木,又看看右前方的光源,最后先回了头。
高修沉默地倚在门边。
走廊的灯带开着,晕黄的光线漫不经心地从头顶打下来,他把鸭舌帽摘了,握在手里。
她冲他勾了勾手指。
自然光已经越来越暗了,他没立即过去,先问一句:“开关在哪里?”
“不用开,正好看得见日落,你过来。”林清和指了指椴木旁边的位置,“站这里。”
于是高修也不再说什么,依言进了门,面朝她,背向一望无垠的大海。
林清和后退几步,捏着一支铅笔来回比照他跟椴木之间的高度。整体比照完,又走近,对齐他头顶、下颌、肩膀、指尖、膝盖几个部位,用铅笔在旁边的椴木上划下相应的记号。
高修垂眼看她认真的模样,言简意赅地问了一声:“我?”
“嗯。”林清和点头,“我打算雕个等比例人体。”
林清和从事的虽然是创作性的艺术活动,但木雕毕竟是门需要日积月累的手艺活儿,雕刻刀不是那么好耍的,假如把静物跟纹饰的难度算作入门级,那么人体大概就是最后的终极关卡。
人物的体态跟神情难以把握,静物是死的,人是活的。有时候一刀下去,力道不足会显得生硬,用力过猛则会显得圆滑。
“无论是过于紧绷还是过于松弛,都是不美的。”傅一曾经吧嗒吧嗒地抽着烟训她,“线条要流畅。”
有一阵子国内各处展览都转遍了,林清和还专门跑去西边溜达了一圈。那边的深山出名寺,也出名雕,因为历史跟地理原因,有手艺的匠人也多。
从宗教方面入手人像,在东西方都是一种存在的现象。西方是雕上帝,东方是雕佛。
这项工作相当地刻板,因为模板摆在那里,一刀一刀应该怎么刻都是被规定好的,不需要你本人有什么创造性思维。但撇去这层刻板,这项工作也相当能锻炼技艺。
林清和断断续续地在山里学了几个月。那时候高修还在国内,她跟同行学习的人住在山里的一座民宿,白天一早醒来便去附近的寺庙观佛听经,金刚经听得多了都会念上几段,等过了寺里的早课时间,他们便回到山下的木雕工场跟着老师傅们学习。
那段时间除了学习,既枯燥又无味。山里信号不好,手机经常只收得到两格信号。她每天下午三点都要走一公里的路到镇上的市集给高修打电话。
通话时,小姑娘总是兴冲冲的:
“我今天雕菩萨的眼睛,被老师傅夸啦。”
“我刚才看着老师傅们修复朽坏的旧木雕,好神奇啊,做新如旧,有种修历史文物的感觉,不过说起来它们也的确是历史文物,不一定要摆在博物馆里的才算。”
“今天寺里来了一个又帅又害羞的小沙弥,冲我喊姐姐呢。”
“今天吃了一种白白的菌子,长着斑点的,上午去看树跟着老师傅采了一些回来,他说这个可贵啦,炖鸡蛋可好吃!可惜你不喜欢吃这些,要是你在……哎,说起来我都好久没跟你一起吃饭啦。”
“你说我什么时候才能变厉害一点儿?我好想快点回去,你给我当模特吧?”
……
然而回去之后,刚起好稿打好胚,没来得及把作品完成,高修简简单单留下句话就走了。
这些事情,都是记得清清楚楚的。
***
在太阳完全落下海平面之后,林清和转身去开了灯。
高修卸下背囊,将她工作的地方环顾了一遍。
工作间空间相当大,中间空着一大块放未经雕作的椴木,左右两面是三米高的置物架,旁边各放一张长方形的工作台,上面零散地搁着软刷、砂纸、电钻之类的工具,间或还能看见几个薯片包装。
地面大块大块地闲置着,能坐的只有一张工作室开张时陆轩送的大躺椅。
林清和没坐,径直走到置物架边翻翻拣拣地找新的油漆刷,也不看他,就问道:“颖姐都走了快一个钟头了,你一个人待在楼顶做什么?”
刚才黎子颖先下了楼,路过她门口,进来跟她打了声招呼。
高修说:“吹风。”
地板上堆了些木屑,林清和心不在焉地用脚尖将它们拨开,“哦”了一声。
高修将沉甸甸的相机随手放到一边,安静地走过去。
林清和还是没看他,只踮着脚,指着置物架的某一层:“帮我拿一个新的油漆刷。”
“这个?”高修抬头的同时就抬了手。
“不是,不要3寸的,再左边一点。”
高修拿起了另一个。
“这个还是3寸,太小了,我要大一点的。”
于是高修又换了一个拿。
“这个是最大的了。”他说。
林清和伸手摸了摸刷子头,略略皱眉:“这是羊毛的,软了些,你翻翻看还有没有黑色握柄的,猪鬃毛。”
高修“嗯”了一声,把她手中的油漆刷放回原地,又仰头在架上翻找。
也不怪他找不着。
置物架上放着的油漆刷能有一摞那么多,尺寸不一,毛质不一,品牌不一,就算指定了黑色握柄,那也是有好几个选项。
高修一边找一边找要不要全拿下来让她自己挑。
“哎,算了,要你找这个也是为难,你还是帮我到楼下搬个梯子吧。”林清和见他老是找不见,也怕他把东西越翻越乱,于是干脆摇了摇他衣摆,“昨天小赵借了我人字梯没还,放在展览厅里了。”
高修瞄了她的手一眼:“你还敢爬梯子?”
“这是意外好不好。”林清和抿了抿唇,“不然我找把椅子好了,踮踮脚应该够高。”
“不用。” 高修面无表情地扔下两个字。
随即弓下身,长臂一伸,一把捞住她的腰,将她稳稳当当地托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