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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空待 ...
“清衡道长,你信命吗?”那身穿黑袍的男子轻倚在窗边,似乎有点出神的看着窗外。
他素来俊秀的脸庞覆着斑驳的光影,看不出神色深浅,只约莫知道大概并非像平日一样调笑的轻松口吻。
在拭剑的纯阳道长抬眸,姣好的脸庞并无动容之色,仿佛纯阳宫上终年的冰雪,素来不为所动:“修道之人本就是顺应天命而行。”
得窥天意,应天意而为。虽然许多人将修道追求长生视为逆天,但从未想过道本就是天道,修道者又怎么可能妄言逆天而行。
“也就是说,道长你是信了?”转头过来,男子撑着头,满头青丝从指间洒落,无端生出些疏狂之气:“……那么,若世间有些事情,不如你所意,你又当如何?”
“如是天命的话,贫道自知不可强求。”
清衡的回答也非常的符合他应有的答复。
另外的男子意味不明的轻声一笑,却是没有再问下去了。
笔锋细致的描绘着,渐渐的一个身穿道袍的冷傲男子跃然于纸上。执笔的手骨架分明,修长有力。
这一番动作如行云流水,毫无迟疑。好像画中人的形象早已了然于胸,所绘出的人物极为神似。
最后一笔勾勒,此画就距离完成只差一步。然而执笔者在为题字留下的空白处却是犹豫了良久,笔尖凝在空中良久,终究没有落下。
门被敲响,作画者终于从画中抬头,只见他脸上虽隐隐带病色,但朗眉星目,五官端正。再往下些,就是一袭宽广的黑色长袍,布料精致,仔细点看去,还能看见长袍上隐隐的同色绣纹。腰间以紫纹黑底腰带绑好,两边袖子开口极大,尾端甚至垂落到膝上。因为衣物宽松,显得那身材更为消瘦。怎么看,也像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还是一个略带魏晋时期那名士风流气韵的书生。
“师兄,我来探望你啦!”门外传来一把活泼的小女孩声音,这让男子不禁微微一笑,还没回应,却先举起手掩唇咳嗽几声,才顺畅的说道:“进来吧。”
得令的小女孩立刻愉快的推开了门,像只小老鼠一样灵活麻利的溜了进来,把门关上:“师兄师兄!你今天怎么样?病好了点了吗?我们出去玩吧!”
“晓棠,现在难道不是早课的时候吗?”虽说是斥责,却并无丝毫怒意,反而是包含宠溺的摸了摸面前站着的小女孩的脑袋。男子又咳嗽两声,才又说道:“今天弘道的师弟们大概又要生气了吧。”
“没关系的……吧。”晓棠心虚的干笑,一双明亮的大眼转了转,落到桌上:“师兄,这是谁?隔壁纯阳宫的人吗?”
这身穿道袍的男子她分明从未见过,不过即使是看着也从画中细致的程度感受出珍重的感觉。小女孩很快就扔掉了刚才的心虚,一脸好奇的盯着自家师兄。
男子却是不笑了,凝视了画上人半晌,才轻轻叹息一声:“是纯阳的一位道长。”
“师兄的朋友?”小女孩也跟着看了一会儿,嘟起嘴说:“还真好看呢。”
“小孩子家家的就知道什么叫好看了?”忍俊不禁的轻轻点了点小师妹的额头,他却又隐约有点出神:“自然……是很好看的一个人。”
清衡道长姿容俊秀,配上那周身冰雪似的气质,仿佛仙人之姿,即使在纯阳宫中,也是罕有人物。
“……不过我还是觉得师兄最好看了!”再端详了画一会儿的晓棠又抬起头,甜甜地说:“师兄!要不要出去玩啊!”
前面那句赞誉是为了后面那句铺垫吗?一会儿不见自家小师妹都变成了人精了。不禁又露出笑意的男子咳了两声,摸了摸师妹的头发:“今天就不出去了。给你讲故事怎么样?”
本来听见前一句还有点丧气的晓棠顿时欢呼一声,跳了起来:“好啊好啊!师兄我要听你的故事!”
“师兄没什么故事好说的。”男子闭了闭眼,遮掩了黑眸里的浮光:“不过如果你想听的话,师兄倒是能把做过糊涂事告诉你。”
听到这个,小女孩更高兴了:“我要听我要听!”
“淘气。”失笑一声,他先坐了回去椅子上,也示意小女孩找张椅子坐下,才开始细细的讲述起来。
如今的星奕门下弘道弟子慕云眼下虽然久居落星湖畔,半步不出,不过曾经也有一段仗剑恩仇快意江湖的日子。
说来距今不远,也就是十年前,他那时刚好及冠,身为棋圣门下优秀子弟,出万花谷游历的时候,可真算得上是意气风发,自然也做过不少年少轻狂的事。
万花教出的弟子极少死板的正派大侠,反倒更多行事略显离经叛道的。甚至还有些人进了恶名昭彰的恶人谷,正如十大恶人之一的康雪烛。这源于门派里聚集了各种奇人异士,思想自由,容纳了各家学说,正道的规矩很难束缚着这些自幼从这种环境中长大的弟子。
慕云本身也相当正邪难辨,会悬壶济世行侠仗义,但是也不乏手段诡谲的时刻,渐渐在武林中打响了自己的名头。
那个时候江湖传闻中的慕云行踪缥缈,只知道他独身一人四处游历,行事亦正亦邪。算不得什么好的名声,却也因为武功高超让人不敢小觑。
如果并不是遇上了纯阳宫的清衡道人的话,约莫他也就不会落得最后武功尽废,只得退隐万花的终局。
“我与他初遇之际,是八年前,天一教入侵中原,炼制尸人以致中原各地四处尸人横行的时候。”慕云心神显然已经不在眼前的小师妹身上了,目光悠远,沉浸在回忆之中:“那时以洛道尸人肆虐得最厉害,身为医者,我不能袖手旁观。谁知道一个托大,差点就交代在里面了。那时候救我于危难之中的,就是清衡道长。”
他的脸颊是隐隐带青的苍白,消瘦得近乎可以以形销骨立来形容。晓棠每次看见他,都是一副沉静的样子,即便是笑的时候,也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之意。但是这个时候,男子虽然没有太多表情,却让人有一种眼前一亮的感觉,几乎可以想象当初他意气风发的时候,到底是什么模样。
事实上,当初的他确实也是个风流人物。在最狼狈的时候依旧一副从容样子,气定神闲的在尸人的包围里要使出一招玉石俱焚的时候,忽而数道剑影流光划过,一下给他开出一个缺口。
当时出现的,是执剑伫立,一身雪衣蓝袍,即使身处血污遍地的地方,也仿佛立于九天之上的男人。
“万花子弟慕云,多谢道长出手相救。”成功脱身以后,向对方行礼道谢的慕云才注意到对方的样子:“未知可否请教道长道号?”
脸容姣好,气质冷绝,隐隐带着一种与俗世不容的感觉。如果世间确实有所谓的神仙人物的话,大概对方就是其中之一吧。
“不必多礼。”袍袖一拂,对方连声音也煞是好听,就是稍嫌太冷:“贫道乃纯阳清衡。”
那大概是慕云二十几岁以来最深刻的一次动心。
在年少懵懂时,他也曾对亲近的师妹有些说不清的情意,这掐灭于师妹被家族接回,嫁与他人的时刻。游荡江湖两年有余,他也不是没有抱有好感的女性,不过大多止步于知己不能寸进。
而这些都及不上他对清衡道人的心动。
慕云从来不知道自己也有会对一个人死缠烂打的一日。当然这个所谓缠也不失万花的气质,以江湖路上遭遇的各种危机挽留清衡道长与他同行,道中使了各种手段试探出对方喜恶,用润物细无声的方式讨清衡欢喜。
这些即便距今已过了八年,现在说起也如此历历在目。
晓棠听这些听得津津有味,在思想开放的万花谷熏陶之下,她并不觉得断袖有任何问题。不过对讲述这些的师兄倒是提出了个疑问:“师兄,这算得上什么糊涂事啊。”
这分明就是师兄的恋爱史嘛。小女孩促狭的笑着,眼睛滴溜溜的看起来灵动极了。
“不,这就是你师兄所做的最糊涂的一件事。”慕云不以为意的一笑,戳了戳晓棠的额头,在对方不满的瞪视下说道:“还听不听?”
“听听听!”小女孩如同小鸡啄米般点头。
情爱一事,若是能终成眷侣,称之为缘。反之,则是劫。
慕云对于清衡而言,约莫就是一个所谓的劫难吧。
修道之人超脱世间,当断七情六欲。清衡道人身为纯阳宫李忘生门下得意弟子,本来一生应当为了追求大道而活,但却偏偏杀出了一个慕云。
大抵是天道总得为修道者弄出各种各样的阻碍,而最常设下的阻挠,就是情劫。
未尝动心的道长在万花弟子的热忱下心弦微动,这也并非什么难以想象的事。
慕云个性看似温和,却素来是个执拗的。喜欢上他人的时候,恨不得将真心掏出,把自己所有最好的送到那人眼前。
在两人结伴调查洛道出现尸人之谜,辗转到巴陵县的时候,刚好遇上七夕,街上张灯结彩的。
他灵机一动,将对此兴趣缺缺的清衡拉到了一角。
“可是有事?”轻轻蹙起眉头,这些日子里仿佛不吃人间烟火的清衡也沾上了些许人气,姣好的脸上不再是毫无表情,而是时常因着慕云的举动生出细微变化。
“道长且先等着,我让你看些有趣的。”万花子弟从背包不知道掏出了什么,在有一段距离的地方蹲下捣鼓了一会儿。那随意的样子与平日那讲究的书生模样大相径庭,清衡微觉好笑,视线落到他的身上以后,却不自觉地有些出神。
等到慕云终于完成回头,就看见了清衡一副沉思的样子,只得疑惑的喊了声:“道长?”
“……已经做好了?”刚回过神的男子身形微僵,眉头紧皱起来,显然是为了掩饰自己走神的尴尬。
“做好了。”他素来知情识趣,也不拆穿对方,只是忍俊不禁的露出了个笑意,为了避免使人恼羞成怒,他抬头示意对方看向天空:“今晚的夜色正好呢。”
这自然不是什么实话,虽然是七夕佳节,然而一整天都阴霾密布似乎将要下雨,算不上什么好天气。
天空里也看不见繁星密布,只感觉黑压压的要比平日更压抑一些。
不过此时忽然响起了噼噼啪啪的声响,慕云笑着说“别移开目光了”阻止了清衡要逸开的视线,于是就看见了那到达天上以后绽放开的花火。
这煞是花团锦簇,色彩妍丽而夺目,乍看上去一片浮华。
“早些日子在扬州向那抠门的烟火商学了这个,想不到成品今天就派上用场了。”慕云再靠近了清衡些许,在能感触到那人传来的温度的距离停下,以分外正经的语气说:“道长喜欢吗?”
清衡忍不住将视线落到对方身上,看着在烟火骤变的色彩映照下的那张脸孔,仿佛能感受到自己更柔软了的心情。他移开目光,故作平静的说:“手艺不错。”
在慕云的眼中,那素来冰冷得像是纯阳宫上不化的冰雪一样的脸孔悄悄融化,笑颜温和得不可思议。
“那是真的吗?!师兄你会做烟火?!”晓棠双眼都亮了,兴奋的追问道。
可惜,她的师兄毫不犹豫的笑着打碎了她的想象:“自然是假的,那是烟火商送予我的。”
“……师兄你怎么可以这样。”和道长一起被慕云所骗的小女孩鄙视的看着眼前的男子,却见到他难得的笑得开怀,虽然一不小心又咳得岔气了:“咳、咳咳……小师妹你还真单纯。”
“太过分了!”晓棠嘟起嘴气愤的说。
“烟火太冷清了,我不喜欢。”慕云嘴角含笑,平淡的说。
“怎么会冷清啊,明明就很漂亮很热闹好不好!”被耍了的小女孩继续愤愤不平。
“花火燃尽过后就什么都不剩了。”黑袍男子似乎意有所指的说着,无端生出几分凄凉意味。
乍看起来,花火灿烂自然绝美。然而繁华易冷,转眼即逝,留下的不过是满地落寞。
自七夕那天过后,两人之间就流动着明确得不能被忽视的暧昧。
慕云挑挑拣拣,捡了些回想起来也让人不禁会心一笑的往事。比方说清衡自幼久居纯阳宫,周身气度出尘,不沾烟火气,于是偶尔也会闹出些笑话来。
晓棠听着也不禁笑了出声,托着腮帮子饶有兴味的说:“纯阳宫的人都那么有趣的吗?”
“自然。”轻咳两声,身为师兄的男子玩心一起,开始兴致勃勃的教导师妹‘江湖险恶’:“勿要看他们这样子,私下相处可呆了。不过要说,最好骗的还是西子湖畔藏剑山庄的少爷们……”
“我知道我知道!”小女孩眼都亮了,狡黠一笑:“上次弘道的师姐跟我们说起他们最是出手阔绰,只要抱住大腿就可以吃糖葫芦吃到饱!”
“就这么点追求。”慕云忍俊不禁,轻轻戳了戳小女孩还留着婴儿肥的脸颊,却是赞同道:“若说人傻钱……咳咳,腰缠万贯,出手大方,确实是那些金灿灿的少爷们的一大优点。”
晓棠生气的捂着自己的脸颊:“师兄你别戳我嘛,再戳都要扁了。”
这爱娇的小模样让男子唇角笑意不停,一时间也没打算继续说下去。反倒是小师妹忍不住问了:“师兄,喜欢一个人,到底是怎么样的?”
如果有一个人能在分别后细致的将一切细微经历如数家珍,大约就是放在心尖子上的证明吧?
这是以前有一个师姐跟她说过的话,当然晓棠还没到理解这句话的年纪,但是不知道怎的,看着眼前的师兄,她就又想起了这句话。
“哟,小丫头片子也到了春心动的年纪了?”慕云眉一挑,学着那些纨绔模样邪邪一笑,以他的脸容做来带着十二分的风流不羁。在晓棠不满的视线下戳了戳她的脸颊,他才淡淡的说了一段话:“若然有一个人,无关容姿,无关气度,即便是犯傻闹腾,兴许满头白发老去,你也觉得他好看极了……那定然就是极为欢喜他了。”
“那道长对师兄来说,也是这样的人吗?”女孩仰起头,好奇的盯着自家师兄,却只见男子垂眸,神色不辨:“约莫是吧。他天人之姿,罕有人及,我倒是没真见过他犯傻的样子。”
但是曾经见过道长狼狈不堪的样子。
二人结伴查找天一教阴谋的证据时,亦有遇过险境。然则,就算清衡满身血污狼狈不堪,当年的慕云也仿佛着魔一样怦然心动。
这回轮到晓棠说不出话,一种从说故事开始挥之不去的阴霾渐渐地涌进心头,黑压压的沉郁。她天生聪颖,只不过刚开始没有细想罢了。现在一想,却不禁微怔。
眼前的师兄沉疴缠身,独居落星湖一角,半步不出。她也没见过任何纯阳子弟前来拜访,这分明就是昭示着这如此深刻的动心没能善终。
不过说故事的那方仿若不觉,或许说难得掀开伤口竟是不愿停下了,继续述说下去。
纯阳清衡真人乃掌门李忘生直系,自然从小开始被寄予厚望。而他天生聪慧,领悟力极高,竟是这代纯阳弟子中最接近天道的一位。
之所以会步入红尘俗世,也不过是为了修道者之中的试炼而已。
不进这红尘俗世走一场,那能修得一颗不动心。
他动心不假,而这次心动几近让他忘却自己的身份,忘掉自己仍要追求大道,亦是真实。
但这终究敌不过门派传承,终究抵不上他自小时候就被教导的责任。
两人结伴历尽许多艰辛,从荻花宫到烛龙殿,又到南诏皇宫,与其他友伴做下许多轰动大事。眼见二人之间的暧昧只一纸之隔,慕云没等来这层纸被揭破那一天,就等来了清衡与他说,他要回到纯阳宫里。
“……回去?”本来兴致勃勃,又找到了一处有趣的景观,打算与清衡结伴前去的慕云笑意尽散,只看着清衡那不动如山的神色,重复了这二字。
“这几年时光让贫道得着良多,也是时候回去闭关修炼了。”姣好的脸孔带着淡淡的惆怅,清衡由始至终没有看另一人哪怕一眼:“此次回去,恐怕……我不会再下山了。”
是愧疚不愿看,抑或是怕看了,自己那离去的决心就会消弭,除他以外,恐怕就无人可知了。
“道长,这求道问仙,就当真如此重要?”慕云凝视着清衡的脸,半晌就问出了这一句。
清衡转身,在慕云的眼里,只看见他摇了摇头,无法猜测到底那脸上的神情是疏冷还是别的,却是一言不发的沉默了。
“他、他真的走了?!”一直听到现在的晓棠忍不住拔高嗓音询问道。
“走了。”慕云微觉好笑,摸了摸小女孩的脑袋,语气浅淡:“在闯荻花宫的时候,那位于洛道发誓灭尽尸人的慕容追风曾经对我们说过一句话。”
——你们这些幸福快活的人如何知晓,红尘相守,是何等之难。
“如今想想,倒也没说错。”男子说此话的时候,就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一样淡薄:“情爱本就飘渺,即使相爱的二人也不一定能白头偕老。何况我和他都身为男子,他又一心向道,这更是不可能。”
那脸上毫无伤怀之色,甚或眉宇间也没有郁意,他就这样说着话,但莫名的晓棠就红了眼眶。
“他难道…难道就没想过回头吗?”她难过的说着,从叙述当中明明感受到慕云如何一心喜欢着那个纯阳道长,清衡也并非无意。然而故事须臾之间就从欢喜快乐变成了哀局,这怎么让还只是个孩子的晓棠接受。
“我等了他三天。”慕云如是说道:“在纯阳宫外。”
在别离之际,兴许是第一次,清衡看到黑袍的万花子弟首次失去骨子里的从容,于是他停下了脚步等待对方可能的言语。
慕云看着他,好半晌才露出了一如往常的笑意,淡淡说着:“我还有一件事没告诉道长你。”
清衡已经预见到他要说出的话,但这次向来识相投其所好的男人并没有闭嘴,而是以冷静但决然的语调说道:“道长,我心悦你。”
这是他第一次将自己的心意明言,即使清冷淡定如清衡,也不禁微一怔愣。
但他已决意苦修大道,此时此刻纵然心下微动,仍自若的道:“慕云,你又何必强求。”
慕云恍惚一笑,不知想到什么,却应说:“道长,我在纯阳宫外等你三日。三日之后,若然我等不到你的回答,那么我也就认了。”
这就是命。而不管这结局是不是他所想看见的,他都认了。
清衡一句话都没说,离去的时候决然得心如铁石。他静静的看着对方离开的背影,甚至连一个回眸都没等到。
然而万花子弟多数有一个执拗的毛病,往往不撞南墙不回头。他撑着伞,就在终年飘雪的纯阳宫外等了三天。
和万花谷中四季如春不同,放眼看去纯阳宫外都是无暇的雪花。那时还是冬天,纷纷扬扬的冰雪几乎要把人掩埋进去,几乎是透进骨子里的冷澈。
他在冰天雪地里伫立等候了三天三夜,到最终也没能看到清衡走出纯阳宫的门,这才收了伞,收了心,拂了拂衣袖上沾到的雪絮,自顾自的离去。
如同对方离去的时候一样,他也没有回过头去,怀抱最后的希望再看一眼自己的身后,到底是空荡荡的,抑或真的站了谁的身影。
慕云也能这般硬下心肠,就像他动情的时候奋不顾身飞蛾扑火去追逐于那人身后,割舍的时候就能这样决然决绝,丝毫不拖泥带水。
当玄衣男子从回忆织成的绵密的网里脱身的时候,才发现桌子上先前放着的茶已经凉透了,画上的墨迹早已干掉,然而题字的位置还是留白。
他恍惚的看了一阵子,画上的身影栩栩如生,仿佛当年那清冷孤高的道士。就连画上的人也是不带笑的,也并非冷厉,只是眉间淡淡,与尘世相隔,居于九天之上。
他伸手抚摸了一下那画上的墨迹,轻得生怕那画是个幻象,会在他碰上的时候碎裂。又是沉默了一会,他才喟叹似的说:“纯阳宫上实在太冷。”
慕云阖上双眸,偏偏脸上也不带半点表情,让人无法窥测他的情绪。他还爱着清衡吗?恨着清衡吗?反正都只是一场空待,一场了无遗痕的相遇与别离。他又是低声的说道:“太冷了。”
一旁待在听故事的小师妹忽然就忍不住流下了泪来。
当男子终于放下了画,抬眸就见到女孩怔怔的掉泪的模样,伸出手指点了点她的额头,无奈的笑说:“怎么哭成这个样子了?”
晓棠红着眼眶,用手背擦了好几次滑落到脸颊上的泪珠,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哭泣,大约就是心里实在堵得慌。
她哽咽着说:“纯阳宫的道士太坏了,师兄我们以后别理他好不好?”
“……好。”慕云宠溺的说道,眼中尽是身为长辈的柔和。
“晓棠以后好好练武,见一个纯阳的就打一个!”
“咳咳……”他不自觉地笑了:“那可不好,谷主可是会因此心烦的。”
女孩转了转眼珠,说:“那我学好医术,偷偷的下毒作弄他们!”
“医者仁心,不想孙师父生气的话,可别做得太过了。”慕云又摸了摸晓棠的头,笑意盎然。
“那……师兄。”女孩有些紧张的瞅了瞅自家师兄那云淡风轻的笑脸,又看了看桌上的画,迟疑了一阵子才说:“这张画,别要了吧?”
他的脸上首次露出惊诧的神色,末了却是仔细端详那张画,仔细的以指尖描绘了那轮廓,终究摇了摇头:“万花七艺,我唯一在画艺上并无钻研,少时经常被画圣责骂。这可是我画得最好的一张,况且还未题字,还没完工,才不能就这样丢了。”
他语气轻漫,似是漫不经心的说。
“……师兄想要题什么字?”晓棠无法再劝,只得顺着他的话问下去。
慕云没有回答,他只是将画卷了起来,放进书桌边上的画筒——画卷已经多得能将这不小的画筒填满,才说道:“我想不到合适的诗词。在我想到之前,还是继续留白吧。”
他这般说完了,看向自书房窗外招进来的稀疏光亮。窗外栽了棵榕树,据说已经有百年树龄,大得将阳光遮掩得七七八八,只剩下树荫枝桠交叉的位置之间遗落的光芒。然而其实仔细看去,外面还是相当晴朗的,正是郊游玩乐的好天气。
“等下正巧有师兄弟会送药过来,师妹你不喜欢这药味,就去外面玩一下吧。”慕云语气浅淡,温和的拍了下女孩的头:“别想太多了,就当这只是个故事,好好去玩一趟。”
晓棠扁了扁嘴,忍不住说:“我才不会呢!等我长大了!我一定要去纯阳宫一趟,把那个臭道士抓出来!”
她说完就气冲冲的跑走了,留下慕云凝视着她离去的小小身影,忽而喉咙一痒,咳得撕心裂肺起来:“咳、咳咳……”
放在桌上唯一的茶水已经凉了,对他的状况更为不好。他只能撑着不喝,捂着唇咳得弯下了腰,半晌停歇不住。
这太上忘情之道,想必只适合那在冰雪中成长起的人。他提得起,却放不下,倒真真合了棋圣王积薪对他的批言。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他于棋道之上往往差了一筹,缘由于此。如今与清衡道人分别八年,也未曾走出魔障,郁结于心,也是由此。
面子上是断了,却收进了心底,成为一道陈年的伤口,再也无法愈合。
但这要他如何放下?这难得一次的动心换来如此苦痛的结局,说无恨无怨吧?未免矫情。偏生他是最不喜和他人多说的性子,若不是今日晓棠到来,又恰巧遇见他心神松动些,他也不会将这一切倾诉出。
然而这故事终究还留了个三四分,慕云之所以落得如今沉疴缠身、形销骨立,却不仅仅只是因为当年清衡决绝的离去。
好不容易终于止了咳,他站稳了,眉宇间抑郁之意重新浮现,甚至隐隐透出灰败的颜色。
慕云自然看不见自己的样子,但心中早已有些预感,眼神看着眼前空无一物的桌面许久,直到门再次被推开,他才抬起了头。
“慕师弟,药煎好了。”淡漠中带些冷意的声音响起,俊秀的男子拿着药碗朝他稳稳走来。
玄衣男子微微晃神,又立即含笑而道:“有劳裴师兄。”
来人是万花之中最精擅医术的弟子裴元,慕云居于落星湖畔,也是为了方便他照料。
“既知道这是劳烦,你又为何始终不肯放下?”裴元素来是冷硬的,醉心医术也没能让他多出温柔。他将手中还冒着热气的碗放在书桌前,看了一眼慕云的面色,顿时皱起了眉头:“……可是又咳血了?”
“…病入膏肓,无药可治。”慕云敛眸,依然笑着:“我也通晓医术,当年自绝武功,对经脉损伤之重,早已无法挽回。此后沉疴难愈,也不过是自找的。”
裴元忍不住动气了,按他的性子,最恨这些不爱惜自己身子的病人:“这些年你还没看透吗?你当年自废武功,说与他从此恩怨两清,结果回来却将自己拘于这方寸之地一步不出。单单为了一个情字,就将自己作践至此,你又可对得起对你寄予厚望的王前辈?”
慕云半晌默然不语,末了微微摇头:“师门深恩厚重,可恐怕我此生都没法回报了。”
“愚不可及!”裴元怒道,转身拂袖而去。
被遗留下来的男子轻叹了一声,将桌上还冒着渺渺烟雾的药碗举起,一口喝尽。
晓棠最后一次见到清醒的慕云的时候,他形容枯槁,已经是无力回天之相。
这几月以来,自从一次咳血以后,他就时不时的昏迷不醒,近些时刻,甚至睡去的时间,比醒来的时间还长。就算再不懂医术,也清楚他的状况相当不妙。
偏偏即便是如此,只要是慕云清醒的时刻,他就仍然脸带从容。这并非不知道自身的状况,而是太过明了,所以平静。
她得裴元师兄首肯能进去探病的时候,一下子就嗅到屋子里一阵浓重的药味萦绕不散。
“师兄师兄……”她本想一如往常的用轻快的语气喊他,最后出口的不过是小声的喊声。她看着只穿着单衣,半躺在床上的消瘦男子,不禁眼眶就红了。
“咳、咳咳……晓棠,你怎么过来了?”慕云瞧见是她,想要开口,却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好不容易缓了过来,就是有气无力的问询:“你素来不喜欢这药的气味,我还特意让裴师兄千万别和你说的。”
“我磨着裴师兄叫他跟我说的。”晓棠扁了扁嘴,强忍着即将流出的泪水:“师兄你太不厚道了,生病了都不让我来照顾你…”
慕云失笑,招手让她过来。女孩乖巧的过了去,单薄的男子举起了手,一如以往的往她还稚气犹存的小脸上戳了戳,却已无昔日的气力,倒不如说轻轻一拂更为合适:“人小鬼大,我不得不劳烦裴师兄已经让我心生愧疚,还要劳烦一个不过垂髻之年的孩童照拂,你是要师兄我将这老脸往那里搁啊?”
晓棠忍不住笑了,嗔道:“师兄你又不老。”
“我游荡江湖之际已经二十有几,如今十年过去,已经年近不惑,换作一般百姓家里,连孩子都到了嫁娶之期了,已经老了。”慕云语气甚是轻松,略带调侃:“不过这话可千万别让孙师父听见,不然他肯定要骂我,我都自称老让他如何自处。”
晓棠做了个鬼脸:“我一定会跟孙师父说的!”
本来是其乐融融的时刻,可惜慕云又犯起咳嗽了,手握成拳放在唇边咳得直不起腰。晓棠心中难过,伸手拍了拍男子的背部,想要为他顺气。
等拍了上去,她才发现,手碰到的只有瘦骨嶙峋的触感。她一时间忍不住,话声都带了点哭腔:“师兄,为了那个坏蛋道士,变成这样值得吗?”
慕云微微一怔,苦笑道:“你从裴师兄哪里听到了?”
晓棠摇了摇头,应说:“裴大师兄只说,你成了这个样子,说不得多少是因为那道士,多少是因为……你自己放不下。 ”
她的语气很是委婉,不过以裴元师兄的性子,说出的话肯定要再一针见血一些。
男子先是有点出神的凝视着前方,叹息了一声:“这么说也没错。”
“晓棠,能去帮我把画筒的画取来么?”愣了一会,他忽而说道,语气浅浅淡淡。
小女孩扁了扁嘴,眼带泪光,不情不愿的应下,就走出了卧室,于书桌旁的画筒里翻了翻。
里面有二十几张画卷,她随手掏出一张,打开发现画中男子仙气萦绕,栩栩如生,正是上次见过的那位清衡道长。
她赌气的将画放到一旁,又打开了一张。
……又是清衡。
这张笔触较为生疏,模样也不及前一张颇有神韵,但晓棠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她把手中的画又扔一边,一种悲意驱使着她继续翻找,试图找出一张不同的。
结果二十四张画卷,从生疏到娴熟,从死板到形象跃然纸上,画中都是同一个人。
或是侧身一瞥,或是竹林中挺立,场景姿态不一,却都细致用心。
一直强忍于眼眶的眼泪一个没注意,忽然就滑落了下来。
她忽然就不想再问下去,害怕即便这就是结局,从慕云口中依然只能听出值得的答案。
“晓棠。”从内室之中,传来男子的提声呼喊:“咳、给我……咳咳咳……给我取来吧。”
女孩抽噎了一下,擦了擦眼泪,看着已经一片凌乱的桌子,迟疑一下,挑了那张画得最好的,就又小跑了进去。
慕云抬起头,接过了画,看着她双眼通红不断掉泪的样子,无奈的失笑一声:“怎么哭了?”
她摇了摇头,扑在慕云的腿上,哭得甚是凄惨,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男子也没出言安慰,只是具有安抚之意的扫着女孩的黑色长发。
待哀泣之声慢慢细了,他才缓缓的开口,却并非劝慰:“当年我从华山下来,就因为寒风入体,大病了一场。后来才知晓,当我走的时候,清衡他追了出来。”
仿佛是注定一样,两个人就差了这样的一个间距。
慕云前脚刚走,清衡就离开了纯阳宫,追到了山脚,却只能看到他一步不回头离开的背影。
终是无缘,不能强求。
“我不求了,怕在他的心中,追求大道永远先于情爱。他也不求,听说他追了下来,看着我走了,和我一样呆立了三天,回头因为重病回门派修养。”慕云打开了画卷,有些恍惚的笑了:“你说这人啊,宁愿枯等,都不愿意在那个时候追上来,喊我一声,是什么意思呢?”
“可他、可他……他要是能喊一声,就不会是这样了啊!”晓棠心里堵得慌,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慕云没有回答,轻叹一声:“我病重的时候没能赶回万花,就回家借住。纯阳派里一些和他亲近的子弟不知从何处得知这一回事,找上门来。”
纵使盛唐时候南风不是什么忌讳,但纯阳一脉毕竟较为保守。他们也不怪清衡,就责怪迷惑了他的慕云。找上门的时候,句句都在指责他的不是。
“当时我尚值年少气盛,何况才刚因与清衡之事大病一场。他们不知事实全貌,未免因亲疏远近而以偏概全,都说我勾了清衡的心又始乱终弃。”慕云垂眸,纤长的睫毛遮了眼眸中的光华:“那时听得字句诛心。所以他们之中有一人提起,清衡病重都是我害的以后,一时怒上心头,就将一身功夫散了,立誓和清衡两清。”
人一冲动,就无法回头了。
他本就还有病根未愈,这一散功,没了内力保护,身子就垮了下去。那些纯阳子弟大约也没想过慕云如此的烈性,知晓自己闯出祸来,就讪讪的回了纯阳,受的处罚不重不轻。
药王孙思邈得知此事,立刻就遣人将慕云接了回来,总算在仇家以及顽疾之中,救下了他的命。
当时纯阳和万花的关系突然就僵了起来,尤其是棋王王积薪门下的星奕一脉,个个看隔壁那些道士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都恨他们把大师兄害成这个样子。
可这又跟慕云有何关系呢?他虽说捡了一条命,但是身体就这样越发差了,说是救活,也不过是吊着一口气。
这一口气延续了八年,他身子好的时候就去教导一下新入门的师弟师妹,身子不好的时候就闭居不出,聊以自娱的时候就开始钻研画技。
也该到头了。
从回忆编织的绵密丝线抽离,慕云转头就看着晓棠怔怔掉泪的样子,不禁也有点哀凉的笑了,语调却是极温柔:“没什么可哭的,我这个模样,也是当初我咎由自取。”
“不!师兄你那里有错了!都是、都是纯阳宫的道士太坏了!”晓棠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哽咽着说:“等晓棠长大!一定、一定会帮师兄、你报复回去的!”
她的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稚嫩,听起来有几分喜感,却依然让人不容小觑。
“别……咳、咳咳……”阻拦之言还没说出,慕云又咳了个撕心裂肺。晓棠赶忙为他顺气,末了又为他倒了水,喂他喝下。
艰难的吞咽了一下,慕云喘息了几声,才道:“别过于…咳咳、记挂此事了。这些话啊,我本该带到黄泉……你把这都当成个故事,也就好了。”
“我才不要!”晓棠摇头,仰起头,那张小脸有点委屈,有点难过,还有一种慕云很眼熟的神色:“我才不要……”
这是那里熟悉呢?男子思绪微微飘开,过了一阵子,才想起来,当初他大抵也是用这样的表情,跟清衡说,他在纯阳等三日的约定的。
他垂眸,敛起所有神色,将手中的画卷珍重的卷起,嘴里却说出与之不符的话语:“晓棠,在我死后,就将我所有的画都烧了吧。”
在女孩说出任何话之前,他已经倦乏的闭上了眼睛,叹息了一声:“我累了。”
晓棠接过画,扶着他,让他重新躺下,听着男子的呼吸渐渐地变得悠远绵长,接着忍不住重新打开手中的画卷。
上面的作道袍打扮的男子依旧气质冷绝,带着和俗世不容的漠然,还是如此好看得让人心折。
为了这样的一个人,让自己陷入如此境地,值得吗?
然后已经睡着了的男人,再也没有给她一个解答。
这个问题的答案,到他进了棺材,都没有除他以外的人知晓。
许久许久以后,当年最粘慕云的小师妹晓棠也长成了个风姿绰约的美丽女子的时候,适逢安史之乱,狼牙军肆虐中原。
她还记得和师兄的约定,但是形势再也不允许窝里斗,所以她只能将这私人恩怨放在一边。
后来她认识了一个纯阳的道士,道士十分正直,一身凛然,就是稍嫌沉默寡言了一些。
不过晓棠倒喜欢他这种个性,因为能够好好欺负够本。
认识得久了,她渐渐地习惯了自己脚下会适时多出一个镇山河,自己的春泥护花也会在不经意的时候给出。
但只要是两人说话,就必定是针锋相对的——晓棠单方面的对那道士横眉竖目,而对方却也逆来顺受。
当他们一起协助太原守军夜守孤城安全过度的清晨,为了庆祝难得的胜利,周围的同伴好友都在起哄,开了酒,喝了一天。
晓棠也难得多喝了一些,在周遭的吵闹之中有些倦乏,她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打算偷偷溜回自己的房间。
一出去,就撞入了一个带着极淡的兰香的怀抱,她本想道歉,但是一抬眸,看见了熟悉的蓝色道袍,醉意模糊了理智,让她一出口的就是恶言:“你们纯阳的人,都是……呃、大坏蛋……”
接着她的人并没有恼怒,反倒清冷的语气中略带笑意:“怎么就坏了?自相逢以来,倒是你更得势不饶人一些……”
“都是坏蛋……都是坏蛋……”晓棠打了个酒嗝,没有着急从那道士的怀里挣出,迷迷糊糊的说:“我要替师兄……嗝、报仇……”
“…报仇?”那人微微一怔:“你的师兄怎么……”
“师兄啊……”她一喝醉,脑子都混沌了,不好思考。一提到师兄,一件陈年旧事就冒上心头,她的思绪就顺势转了过去:“我对不起、师兄……他叫我把、臭道士的画都烧了……我没有、我还要给他报仇……要留着那张画……”
当年慕云死后,晓棠如他所言,将他的画筒带到他坟前,给他烧了过去。
但最后留了一幅。
当时的小女孩还记住要给师兄报仇,虽然师兄说了将这当成故事就好,不过晓棠的个性就和慕云一样倔,决定做的事情就绝不回头。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也许是有一张画才能认出清衡,也许是终究想要替师兄去质问那个道士,所以她就把那张画得最好最传神的留下。
“师兄他那么好……那么好……”晓棠蹙起眉头,叹了一声:“为何会被你们这些臭道士迫得……嗝、只能,自废武功……”
抱着她的那个人的手微微一颤,男子本来淡漠稳重的声线带了些许颤抖:“你的师兄……可是姓慕名云?”
“你也知道?”醉鬼猛地脑中灵光一闪,推了一把抱着她的人,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是啊,星奕慕云……可恨现在有狼牙军狼子野心、中原武林不得窝里斗……不然我就进恶人谷,天天拿纯阳的开刀……”
“原来你竟是他的师妹……”站在她对面的男子不知抱持什么心情说着:“那你要报仇的人,可是清衡真人?”
内力游走了一遍,伫立的女子已经清醒了,她一双杏眼冷冷的看着眼前的纯阳道士:“是,你和他有关系?”
平素被她欺负惯了,总是沉默寡言,偶尔带笑守在她身边的男人,此时的表情无悲无喜:“我是他的徒弟。”
晓棠一怔,一时间各种心思百转,不知是愤恨恼怒,抑或是茫然若失,让她忍不住笑了出声:“哈、哈哈……你竟是他的徒弟。”
那人似乎想踏前一步,但最后却又收了回去,垂眸任长长的睫毛遮盖他的眼眸:“你要找他报仇,可是慕先生的遗愿?”
“不是。”镇静下来以后,晓棠秀眉一挑,扯出个漂亮的笑意:“是我在师兄生前和他的约定,我必定会替他报仇。”
“师父早已病逝。”男子叹息一声。
“他……死了?”她愣住了,延续了那么多年的执念,忽然间好像崩塌了一样。
“在慕先生死后一年,他就跟着去了。”他说起自己师父的逝去,却也不见哀色,依然神色浅冷,仿佛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他们之间的事情,旁人无法置喙。你又何苦担上不属于他们的仇恨,为此汲汲营营?”
“可我还记得我师兄形销骨立,武功尽失只能熬日子的时候。”晓棠想起幼年的时候时常纠缠自己梦里的‘故事’,想起那个温文尔雅又对她极好的师兄,终是压抑不住哽咽了一声:“他到死前还惦记着清衡,要不是那道士,他又怎么会落到这种田地!”
慕云身体虽是垮了,但要是心平气和,可能还能多活个十几年,毕竟有个医术精湛可医死人活白骨的裴元在。然而他却满心沉郁,画筒里二十四张画卷,一笔一划都是满满的思忆。
要是一种怎么样的动心,才能让一个人即便过了八年,还能明晰的记住对方的音容笑貌?
“……”道士抬眸,苦笑:“我拜入师父门下的时候已经晚了,他和慕先生之间的所有事情,他并未提起,我只在一些同门口中听过,不如你知晓的清楚。”
晓棠不语,静静听着他的话。男子继续说着,语气平静:“我在师父门下八年,他极少待在纯阳宫。前四年我留在纯阳里学艺,后四年他带着我出去,我才知道他在搜寻药材。重塑筋脉,调养身体的药材。”
“我跟着师父四处奔波,居无定所。唯独有一件事,他一定会做的。每逢腊月,他定必会到万花谷外,求见裴元先生,将这一年所求得的珍稀药材交予他。然后他会在谷外枯等三日,我问他等谁,他只摇了摇头,回我一句:一个永远不会再见我的人。”
“他不过三十而立,然而我初见他的时候,他已然两鬓斑白。第八年的时候,慕先生病逝。然而得到腊月他来送药材的时候,裴元先生才转告他。然后数日之间他便青丝成雪,平白苍老了二三十年。”
“人确实分亲疏远近,纵然师父说,这一切都是因为他负了慕先生,害得他如此,是活该抵债。然而于我而言,却永远不可能怪责师父。”道士每样事情都说得极为简短,片言只语就带过,转瞬就落到晓棠所言的‘仇’上:“你要是想为慕先生报仇,我师父已死,他对我有养育传艺之恩,我也算得上他的半子。一贯有父债子偿之理,我的命,这就任你处置。”
所有的东西绞在一起让晓棠懵了,她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判断到底何为错对。她只是双唇微颤,一阵以后,才挤出了一句话:“你道我真不敢杀你?”
“……”男子没有回答,他一言不发,就像以前每一次被晓棠挤兑的时候,只是就这样看着她。
没有讨饶,没有侥幸,甚至没有确定。他好像就这样看着自己,把自己的生死都交给她了,无论是哪个下场都毫不在意。
她终究没能下手。
晓棠后来回了一次万花谷,问清楚了裴元师兄。裴元不屑骗人,就点了头,洒脱的承认当年吊着慕云的命的药材,许多都来自于清衡。
“师兄他不知道吗?”虽然过了那么多年了,但是想起哪个形销骨立的男子,她还是非常的难过。
“他知道。”裴元回答得也很平静:“第二年清衡来的时候,又等了三天。我看师弟不像能放下这件事,就告诉了他。不管想要重聚也好,断绝也好,也随他。”
“最后呢?”晓棠一怔,追问道。
“他什么都没做。”裴元大师兄将手中草药放好:“像是从不知道一样。他到底在想什么,大概也就只有他一个人懂了。”
晓棠也不懂,所以她将最后一张清衡的画像带到了慕云的墓前,点了火,看着它慢慢在火焰吞噬下扭曲,最后化为灰烬。
“师兄,值得吗?”她再问了一句,但是这次更不可能得到回应。
而这就是从前慕云对她说的故事的终结。
她永远都不会知道慕云是否甘于不见,永远也不会知道在慕云内心这是否值得。
谁也不会知道。
最后她走了,再次回到了太原,再次投入对抗狼牙军之中。
那个道士再也不会跟她走在一起了。她没有了人为她镇一方山河,也没有了要给出春泥护花的对象。
她是不想再次看到那人的,就算不打算再置喙慕云与清衡的事,也不代表他们两人能毫无芥蒂的携手。
所以那人就再也没有出现了。
纯阳的人都那么知情识趣么?还是说这只是清衡一脉的作风?
清衡知道慕云不会见他,宁愿每年在谷外空待,不叫任何人传话一样。兴许那个人也是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悄悄的看着自己。
但是眼前的江山破碎再也容不得一方儿女情长,她想,要是终有一日,这狼牙军被赶出中原,要是终有一日,她终于能够放下这一切,就去找那道士。
她永远都记住,在慕云弥留的时候,在各种胡乱的呓语之中,有一刹那他回光返照的时候,握住了自己的手,道了句:“晓棠……你可千万、别像我一样倔。”
——用半生的代价,换了一场两败俱伤的空待。
看了一些花羊文,实在怨念很深。
凭什么花哥就得死缠烂打,凭什么道长就该受万千宠爱,所以拐走他的花哥就得受千夫所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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