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一流河沿

1、第一章

　　阴暗的囚房，稻草随意的铺在地上，一眼看过去，仅有一张石桌，一张矮塌。
　　空气干燥，却能依稀闻到霉味，夹杂着血腥味，屋顶上的小孔中传来气流“呜呜”的叫声，令人心底发凉。
　　静。整个房间只能感觉到静。如果你不注意，甚至会忽略了矮榻上端坐的男人，他的脸藏在了阴影中，辨不清神情。他就那样坐着，仿佛与这周遭的环境融为一体 。
　　但当你看到他的时候，你的眼中就只剩下他一人！宽阔的双肩和挺直的脊背，简简单单的坐姿，就有一种沉沉如山的磅礴之感。他整个人如一支含而不发的箭，足以开天辟地的气势被稳稳地纳于身中，只有你细细看去，才会惊觉那人的“势”，才会被那刺眼的锐气所伤。
　　“咔嗒。”牢门被打开的声音响起的同时，一道灰色的影子迅疾地闪过，气流微微震颤，几乎看不到他的痕迹。
　　有人走了进来，绣着精致潜龙戏水花纹的淡金色袍角起伏着，徐徐步入。
　　那是一个何等最贵的人物！眼如寒星，鬓若刀裁，青黑的发用金玉束起，身形移动之间，有淡淡清冽的香味弥漫。就外表而言，和鬓发散乱的牢中之人相比，一个如日月，一个如尘泥。
　　“不欢迎我么？”进来的人问道，他没有低头去看坐着的那人，只是将目光放在了一面墙壁上，双手背在身后，看似随意悠然，实则小心的戒备着周围。
　　“你来了。”坐着的人说道，这声音仿佛是从山间的木石之间发出，又流经了狂澜与昼风，似有若无，却又响在人的心底。“我等了月余了，戚荣烨。”语气由重转轻，最后三个字，越来越轻，几乎泯于唇齿。
　　这人抬起了头，一双眼，光芒乍现，直直地刺向了所来之人的后背。
　　戚荣烨感觉到了那道视线——那有如实质的目光也不容他忽视。他转过身，看着下方这张平静的脸，带着奇异的兴味：“不愧是万物所生的人，废去胎府，绞断经脉，竟然还有如此精气，厉害，厉害。”说着还拍了拍手，“啪啪”的声音在这屋子里空荡荡地响。那似一道箭矢袭来的气势，在他手掌的晃动间，烟消云散。
　　坐着的那人，眉眼如山，轮廓干净，一双眼深沉如海，身上散发着一股煞气，那是因斩杀过多的人聚拢起来的“气”，但由于武力被废，这些气隐隐有些虚浮，以至于泄出了身体。
　　若有元一大陆的人在场，一定会惊掉了下巴，那个身穿囚服的人，正是月余之前因旧伤不治而匆匆以近王之礼下葬的、有神将之称的第一元帅戚吾生。他本人为天孕之子，自元帝有问鼎天下之心后，更是被传成了秉承天地气运而生的命运之子。他武力过人，且智慧超群，于兵法上的造诣，无人能出其右。所带领的吾神军精锐无比，所向披靡，曾有半魔之军于城门上见“吾”字旗不战而降。作为吾军的绝对统领戚吾生，习武三十年便身入化境，几近成神的存在，自十年前起，就再未与人真正动过手，武力之高，令人不敢想象，隐隐有大陆第一人的名声。
　　这样一个人，本有龙凤之姿，本该接受万民供奉，如今竟成了阶下囚，且遭受胎府被毁、经脉绞断之痛。这种经历，若换做常人，早已痛不欲生，在苟延中磨平生意，最终一命呜呼。
　　囚禁他的不是什么不世出的势力，就是眼前的这个人，是他一生效忠的对象，是曾颠龙倒凤誓要携手的爱人，是元一大陆的至高君主——戚荣烨。
　　看着眼前气势雄厚，愈发威严的人，戚吾生敛了眼，抚平了手边的衣角。
　　“这就是你今天来的目的？来看看我如今的下场么？”
　　戚荣烨看着神色淡淡的戚吾生，皱了皱眉，很快的平复下眼里闪过的一丝不快。他转过来向前逼近了两步，堪堪停在戚吾生面前。
　　“这不是我的本意，吾生。我没有其他的办法。”他顿了顿，似乎顾忌着什么。
　　“这元一大陆之上，有不识戚荣烨的，但无一人不知晓你第一元帅戚吾生。为君者，最忌于此。你太强大了，又拥有这么大的声望，你一天在这世上，我便一天无法安心。”
　　戚吾生没动，他不想看见戚荣烨现在这副悲天悯人的面孔。怪他太过强大？这借口未免太过可笑！
　　他这一百五十余年以来，如果没有实力支撑，可能早就在前线拼杀的时候，做了敌人的刀下亡魂。不过，在看清戚荣烨之前，他倒是感谢上天赐予的力量，正因为有了力量，才能站到最靠近他的位置上，才能把他想要的一切双手奉上。然而天下最固执的是人心，最善变的也是人心。
　　“若如此，我无话可说。但只是为了我的力量，你又何必惺惺作态，甚至不惜放下你的骄傲做我的情人？这对于志在天下的戚皇来说，付出的未免太多了吧。”
　　戚荣烨面色微变，他第一次听到戚吾生对他用这么嘲讽的语气说话。也对，若是掏心掏肺地对一人，到头来却被此人送上黄泉，换做是他，也恨不得把这人抽筋剔骨。
　　戚吾生说着，低低的笑了起来，沙哑的声音在喉头翻滚，像是雨前的闷雷，搔着祈雨之人的痒处。
　　“——至尊的戚皇原来不过是个以色侍人的角色，干起来和莺园里的倌儿一个样。”
　　放在当初，戚荣烨必定会忍不住去亲吻他皱起的唇角，用骨节分明的双手捋着他的发，笑着、哄着他。可现在不一样了，他戚吾生早就不是什么天下第一人了，他只是个阶下囚，只是一个需要仰他鼻息苟延残喘的囚犯！
　　戚荣烨握紧了双拳，骨节接连处青筋暴起，他怎么敢这么说？胸口的恼怒不停地翻腾，他堪堪压抑住，这才回了戚吾生：
　　“旁人道吾将是刚强果敢的好男儿，却不知你却是如此的性情中人。当初我身中奇毒，必须有天灵之物的血肉来解，是以才接近你，拉拢你，甚至甘愿做你的情人，雌伏于你。我曾想过和你携手一生，但你可曾想过我的感受当你征战四方，威势越来越大，当天下之人只认你戚大将军，却不服我这个‘无能之主’？我戚荣烨，生为男儿，有御天下之志，此生，必荡平所有不平路，这路障之中，自然包括你，吾生。”
　　优雅的声线仿佛在吟唱这世间最美的乐曲，戚荣烨满足地眯了眯眼睛，脸上是掌控一切的微笑。是啊，是他忘了，不管吾生现在说什么，终究改变不了他如今已成废人的事实，而他，戚荣烨，才是那个拥有了一切、高高在上的君王呀。
　　戚吾生看着状若癫狂的戚荣烨，沉默了片刻。刚才说那番话的时候，他何尝不是豁出去了这半百年来的感情。那些相拥拂去对方肩头雪花的日子，一下子就被愤怒和失望戳成碎片，掉在地上叮当作响。
　　“……是我愚钝了。”
　　“从一开始，你我便不是一路人。是我过于执著最初的感觉，并一直把你看成我想象中的模样。你和我终究不一样。”
　　“即便如此，就非杀我不可么，只要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一定没有其他的答案了，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呢。
　　戚荣烨负手转身，朗然一笑：“我当然知道，可在天下权势面前，你能永远如此么，卧榻不容他人酣睡，只要你一死，便可以绝后患。”
　　戚吾生沉默，在这一刻，他才发觉他对戚荣烨的感情没有那么容易说断就断，但也是在这一刻，他的心中有了该有的决断。
　　在遇见戚荣烨的二十年后，他就意识到了自己的特别之处。无父无母，天地孕育，生而知之，府脉自转。他是真正的秉天地气运所生的人，本当有逐鹿天下，一统大陆的机会，但因着戚荣烨，他就一心做个辅佐之臣。他们两人，谁做了君主，不都是一样的么？就算之后的百年里，世事无常，关于这一点，他却从未变过。没想到，是他太想当然了。在最初，他们就是不一样的，当他还是山间一团懵懵懂懂的精气时，戚荣烨就在渴求着世俗中无上的权力和荣耀。
　　罢了，最差也不过是丢了这一条命，他又何苦执意于此呢，倒是辱没了自己。
　　沉下心，那些所在意的、所不齿的、所念念不忘的，都作飞烟散去。
　　“哈哈哈，原来如此，戚荣烨，枉你身为大陆君主，论之品性，也不过尔尔，与一市井小贩有何区别”
　　“我这一百多年，除过出生后灵智未开的一段时日，就是好赌，而且赌运亨通，未曾输过，你这半壁江山，何尝不是我用大好头颅赌来的只是气运总有用尽的一天，输了便是输了，把这条命给你又何妨？”
　　“只是，你敢跟我都最后一次么？”
　　“就赌来世，你为卒子，我必为皇！”
　　戚吾生眼里散发着坚定璀璨的光，刺破了戚荣烨无情的表象，直直刺入他的内心，那些卑微的、不可言说的想法都在这样的目光下无所遁形。
　　这个时候的戚吾生，不是阶下囚，他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告诉戚荣烨一直以来他所不愿意承认的，他是真正的天命之子的事实，狠狠地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看着戚吾生此刻锋芒毕现的模样，戚荣烨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统领雄狮百万、无人可挡其锋锐的戚大将军。
　　但那早已成为历史，如今他囿于牢笼之中，功力尽废，也敢口出狂言？饶是戚荣烨忍耐力再佳，此刻也是胸中火起。“好，好，好！我自认不如你，但最后权柄滔天，荣耀一世的人是我，而你，大元帅，只能做个死人了。”戚荣烨语毕，眼里杀机尽现，单手运气，一个翻转，便朝着戚吾生的百会穴狠狠拍下。
　　“呵——”戚吾生笑了，他的脑海中八十多年的画面一闪即逝。他站在跪倒的波拿大军前，手握方戬，谈笑间，攻破号称百年无敌的城关……戚荣烨露出明朗的笑容，双手轻按着他的肩胛，低低的笑声是午夜里最柔情的话语……
　　是他做错了事，是他信错了人。
　　本是云中腾龙，奈何自缚浅渊。
　　这一声，成了他最后的叹息。
　　螺旋状的气劲自百会穴向下，搅起了他五脏六腑的血气，全身的表皮震荡着，就快要承受不了这一章所蕴含的功力。
　　“啵——”
　　轻轻的一个声响，没有血肉四溅的场面，毫无反抗之力的戚吾生在这一掌下化作了湮粉，只留下一件铁色的囚服，轻飘飘地下坠，连点灰尘都飞不起来。
　　就这么简单？就这么简单。
　　曾经需要他拼尽全力去追赶的人，如今在他的一章下，尸骨无存。
　　戚荣烨神色复杂地看着矮榻，百余年的支持和追随，数不尽的血汗，到头来只剩下了空空的衣摆。他还记得一次大战，双方杀红眼之时，敌军一化境高手冒死杀他，是戚吾生护着他，用肩胛上的血洞、心脉重创的代价，换他平安。而那个时候，他对戚吾生的急切、担忧，又何尝不是真心的呢？只是儿女情长，终究抵不过称皇为帝的野望。但对戚吾生的死，就算他再不念旧情，心头的怅然仍不可避。
　　你我同为潜龙，均有君王之心，如今一生一死，应是最好的结局了。
　　只怪你识人不如我戚荣烨。
　　囚房小小的透气孔有光束射下，构成一道光影隧道，浮尘飞转，几经轮回。
　　片刻之后。戚荣烨敛了气息，离开了此处，他飞扬的明黄色袍角从黑暗中走向光明，越来越远。
　　一炷香后，这一囚房被永久地封锁。
　　先前飘过的灰色身影停留在囚房外，向那件灰扑扑的囚衣深深地鞠了一躬，转身离去。
　　——有些人，即使身为囚徒，也能得到敌人真正的敬佩。
　　走出暗室的戚荣烨眯了眯眼，看向天际，那边什么都没有，没有鸟和太阳，仅有一道浅浅的余晖，映在柔软的云朵之上。
　　戚荣烨只觉得这一道云霞出奇的美丽，也出奇的单调，如同某一天和戚吾生看过的晚霞，酒和歌声中，他们都醉了。画面变换中，又想起了与之初初相遇之时，山间清亮的水泽和惊慌的幼兽，以及那人眼底明亮的好奇与真诚。
　　“你……你是谁？”
　　“给我起个名字吧，荣烨，就跟你姓戚，好不好？”
　　……
　　“如果当初你不心软的话，当下如何，尚未可知。”
　　“你赌来世，而我，只求今生。”
　　他身后的宫殿长廊，静静地伫立，好似这里从未发生过什么，红砖绿瓦，疏影荡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