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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域北策西风(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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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玥琴音之美,已非技艺精湛可形容,曲神音韵趋于仙乐亦不为过。林间一曲,鸟兽俱寂,恍如醉卧世外仙境,平日里唱个不休的蓝尾雀儿亦止了歌喉,歪着头静静聆听……如同撑着腮帮子坐在容玥身旁的小宝珞,一脸陶醉其中,魂游而不知返。
待得容玥一曲潜音收指,余韵犹自飘渺不散,他捏了捏一旁如痴如醉的小胖脸,方唤醒了宝珞,她擦一把唇边似是流淌的口水,激动地叫嚷起来!“阿爹!阿爹!我要学这曲子,我要学……”童音清脆,惊动了树梢上静止的鸟雀,“扑啦啦”一阵飞窜,林中树梢亦随着轻轻摇摆。
容玥微微一笑道:“珞儿想学的,阿爹都教你。”声音清润好听,竟如适才的仙乐一般。
从此时而可见小木屋外,或是林间湖畔,父女俩相依抚琴弄笛,就连小胖手“叮叮咚咚”的单音,也甜美得像是淌了蜜水一般。身旁偶有鸟雀、松鼠跳上琴台,在弦上一蹦一跳,似随乐起舞,逗得小丫头目光也被吸引了去。
时光飞逝如草原上游弋的风,怎么也抓不住稍纵即逝的尾巴。
森林里依旧时常传出美妙的琴音、笛曲,琴台前却不再是需得垫高了树桩方够得着琴弦的小丫头……
布裳素衣,乌黑蓬松的两扎大辫子,削肩细腰,肌肤如雪白皙,面容清秀眉如画,长睫如蝶翼半卷般轻掩明眸,双睫微扬,一双黑白分明如水一般清澈的大眼睛,好一个灵动娇俏的女孩儿。
纤纤素手在瑶琴七弦上飞舞,音韵古朴秀丽,如微风轻拂,如碧波荡漾,如潺潺流水,脱尘俗世之意境缓缓流泄于指弦之间……
“宝珞!我娘让你晚上过来,今天宰羊了!”林外传来少年浑厚的呼喊声。
“知道啦,晚点我就下山!”宝珞也扬声回应。
宝珞收起瑶琴,走回小木屋。如今,她已是十四岁的大姑娘了,最让她乐滋滋的莫不过是身子终于长开了,不再被人取笑成胖墩墩的小矮子宝珞,小圆脸也变成了漂亮的鹅蛋。
宝珞曾问阿爹,“阿爹,宝珞是不是漂亮的女孩儿?”
阿爹笑着说,“漂亮。”
她再去问降涟,“降涟哥哥,宝珞是不是漂亮的女孩儿?”
降涟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认真地皱着眉说:“珞儿,若是一直住在域北,还算是漂亮的女孩儿,若是回了中原,大哥担心你会受不住打击。”说着连连摇头,“还是别回中原,珞儿会开心一些。”
宝珞诧异地追问,“降涟哥哥,为何我回中原会受不住打击?”
“呃……中原漂亮的女子太多,珞儿若是往中间一站,岂不是衬托成了丑丫头……”说罢躲一边去自个偷着乐。
宝珞气得直跺脚,降涟现在是越来越爱捉弄她了。气闷地坐在门槛上怄气,思前想后,中原真的是这么好的地方么?有降涟哥哥带来这许多有趣的物事,还有精致漂亮多才多艺的女子,以及阿爹告诉她那些各种各样的故事。这些年,中原已经悄悄地入了她小小的心里。
这几年,宝珞早已将降涟带来的书卷俱都熟读识透,且深深迷上了两本上古医书,花费了不少精力在其中。容玥亦将琴曲与笛乐撰写成谱,尽数教授与她。可宝珞总是觉得自个手指头不如阿爹灵活,且捕捉不住阿爹的曲韵神魂,于是更为喜爱吹奏竹笛,如此一来,便可与阿爹琴笛合奏,不亦悦乎。
容玥服用了寒玉丹,运功压制火毒之后,再也未见发作。降涟亦曾多次试图翻越吉祁连神山,奈何总是被瞬息万变的暴风雪阻挡以致迷失了方向,寻不到上山的路……湖边的朝拜者喃喃低语,山那边白云飘绕之处便是神仙居住的地方,凡人绝无可能寻到上山的途径……
容玥于是劝说降涟与宝珞放弃那朵雪莲花,道曰如今这般已很是知足了。
放弃?这个念头却从未在他们的脑海中停留过,无论如何,不管将要花费多久的时日,付出多少代价,宝珞与降涟都不会放弃能使得容玥康复那至寒至温的药。
不过,这些年让宝珞由衷高兴的是阿爹的身子越来越好了,虽不像降涟那般的健壮,也是颀长结实,不复从前病弱消瘦之态……放眼看去,一派玉树临风,甚至他的身形还有长高摸样,如今看起来竟比降涟还稍高挑一些了。
宝珞时常迷惑而傻傻地望住阿爹的背影,有时竟觉得阿爹遥不可及,月光下,恍恍惚惚竟觉得阿爹是一位浊世翩翩公子。虽然他仍是穿着粗制胡服,戴着牧民大叔都戴的那种毡帽,却也掩不住举手投足间的绝代风华。
五年前,容玥身上的火毒抑制住之后,便与降涟回了趟中原。过了大半年才返回域北,告诉宝珞,奶奶过世了,留下了许多产业,如今无人打理,他得长期留在中原打理家业,待得生意步上轨道,便来接她一道回中原。
宝珞对中原早已心向往之,时常呆呆想象着建康城的烟雨楼阁、青石板街巷、糖葫芦、小泥人……虽然她仍旧强调自己是图瓦人,可是那心儿,一早就飞去了遥远而陌生的中土之国,那里,有无数的新鲜事物在等着她。
她最发愁的便是舍不得阿西和梅朵这两个小伙伴,他们可是域北三剑客,怎么能分开呢?把这烦恼跟他们一说,梅朵第一个嚷嚷起来,要跟宝珞一块去中原,阿西也忙不迭点头附和。这些年,他们一块跟着降涟学武,而汉语,汉字如今也难不倒他们。似乎,闯荡江湖就成了理所应当的事儿。如今这三人聚在一块,说得最多的就是无限向往的——中原。
容玥这次从中原回来的时候,正赶上了除夕,遗憾的是降涟未能一同回来。他从中原带回了面沫子,说是面沫子可以做成馄饨,此物“形如偃月,天下通食”。而中原的汉人,除夕都会在家里裹馄饨,然后一家子热热闹闹地吃馄饨,这样才是过年。
“阿爹,为何中原汉人过年一定要吃混沌呢?”宝珞一边跟着阿爹和面,一边扬着脸问道。
“唔,至于为何过年吃馄饨,一说是为了纪念盘古氏开天辟地,结束了混沌状态,二是取其与‘浑囤’的谐音,意为‘粮食满囤’,喻义来年丰衣足食,风调雨顺之意。”
宝珞听了呵呵傻笑,更加卖力地和面、擀面,阿爹灵巧的手指捏面皮,和馄饨馅。然后两人一道开始正式地裹馄饨,容玥捏着薄薄的面皮儿,竟然也是小心翼翼,有些许紧张,直让人怀疑他是否也是第一次裹馄饨。经不住宝珞一再追问,方说道是特意跟园子里的管家卫二娘学了两天。
俩新手互相琢磨着怎么才能将馄饨裹得好看还不会露馅儿,越急越乱,才一会脸上头发衣服都蹭上了白白的面沫儿。容玥一边包着馄饨一边用手帮宝珞抹去脸上的面沫。瞧着他隐忍的笑容,宝珞方意识到阿爹是故意的,他包着馄饨的手上都是面沫,这会儿她得脸准是成了大白面团儿。
果然阿西来的时候,见到宝珞就愣住了,嘴角憋着笑跟宝珞阿爹打了个招呼就去屋外劈起了柴火。
阿西已经十八岁了,长大高大健壮,不似图瓦族人的粗旷,眼神儿明亮,鼻高唇红,眉目里透着文质彬彬的书卷味。宝珞和梅朵均取笑他准是给宝珞屋里那一柜子的书卷给熏陶出来的汉人味儿。宝珞看过的书阿西也都看过,他除了不喜音律外,十八般武艺是样样精通。何况阿西学东西比宝珞刻苦多了,日夜勤加练习,两人交起手来,宝珞这丫头大多是铩羽而归。别看阿西生得文质彬彬,村子里的小伙子们就没哪个是他的对手了。
阿西也有犯愁的事儿,他阿娘总是念叨着让他赶紧娶媳妇,好给她抱孙子。阿西不屑地撇了撇嘴,然后郑重地告诉阿娘他要出去闯荡江湖,阿西娘用扫帚把他轰出了家门。再后来阿西娘没辙了,问他究竟是喜欢宝珞还是梅朵,她好去提亲。阿西一听就恼了,大声嚷嚷着宝珞跟梅朵都是妹妹,怎么可以提亲,然后又被他娘用扫帚轰了出门……
这事儿闹得村子沸沸扬扬的,大伙儿指着阿西的背脊笑了好几天,笑他憨厚的傻劲儿。宝珞和梅朵也跟着凑热闹不住地拿他逗乐子,笑得阿西脸也黑了好些天。
宝珞把这个笑话跟阿爹讲,容玥愣了愣,却没有笑,微沉吟了半晌方说道:“是啊,珞儿也快要十五岁行笄礼了呢,这么快……”
他垂下眼帘沉默不语,宝珞寻思,阿爹会不是跟阿西娘一样在想着把她嫁掉吧……心里打了个突,慌忙摇着容玥的手臂,“阿爹!你可千万不要胡思乱想唷!你不能把我嫁掉,我是阿爹的珞儿,我永远都不要嫁人!我的愿望可是永远跟阿爹在一起,你去哪都不能抛下我!”这话说得是斩钉截铁一般的决心。
容玥微怔,呆呆地看了她一会儿,这话他听过,那是小宝珞对着天上的星星在草原上许下的愿望,可他料不到,这丫头到现在还记得。他宠溺地摸了摸她的头,轻轻阖首,说道:“傻丫头,那么我们就永远都不分开。”
宝珞乐得一蹦老高,阿爹也说他们永远都不分开,那就意味着,她永远不用为了嫁人那样的事儿发愁了……喜不自禁地哼起了歌儿来,裹馄饨,多裹点,给阿西跟梅朵家里也送些去。
除夕夜,满月莹辉洒满了草原大地,照得屋外也是亮堂堂的。宝珞跟阿爹吃着除夕团圆的馄饨,肉馅是山上打来的雪鸡跟兔肉,味道异常鲜美,连容玥都赞不绝口,连声说是比卫二娘做的都好吃。
阿西、梅朵在家里吃过除夕饭后也上山来陪他们一道吃馄饨。梅朵这阵子胃口特别大,她说是长个子的关系,浑沦吞枣似的连汤带馄饨一起吞到肚子里,连锅里余下的馄饨也被她一扫而空,然后就抚着肚子直喘气……
这丫头自小就没个变的,有爱吃的食物就是拼了命去吃,没个消停。还记得那年马会梅朵拉肚子找了宝珞代替出赛的事,还冤枉是度哲拿给她的甜瓜使坏,后来方知,那会儿梅朵一口气吞了四个甜瓜,不拉肚子才奇怪了。
贪吃的梅朵永远都有很充沛的精力,三人一道学武艺的时候梅朵便练了一手好鞭法。每日里除了练武,就是上下马背在草场上疯跑,身子骨愣是高挑出众,一身红衣似火,脸蛋儿娇艳夺目,是这片草场上最美丽的姑娘。连小时候老欺负他的度哲都看傻了眼,哈喇子流淌了一地。奈何这小妮子傻妞的脾性亦是自小到大都不曾改变。就爱在马背上扬鞭吆喝,什么琴棋书画,对她而言就是不务正业的玩意儿,什么都比不上驾驭着她的小红马在草场上御风而行。
夜深,阿西、梅朵玩闹够了下山以后,宝珞从里屋把阿爹的瑶琴取了出来,笑眯眯地说:“阿爹,珞儿都有大半年没有听你抚琴,今晚你可要弹到我喊停哦……”
容玥修长好看的手指在琴弦上滑过,清越动人的琴音便在夜色中流淌开来,曲音像湖面上掠过的鸟儿,沐浴在草原上的花雨中;又像静籁的夜空,划过漫天的星雨……欲语还休,绵绵不绝,这是容玥谱曲的《珞瑶》。
宝珞挨着他微微闭着眼睛,嘴角挂着甜甜的笑意,阿爹说过,《珞瑶》是阿爹在中原思念女儿的时候谱的曲儿,这曲子只为她而弹,永远都只为她……
那一遍又一遍反复弹奏的《珞瑶》,陪着她渐渐进入甜美的梦乡,那里,是小桥流水,是竹木参天,她在竹林中飞舞,琴音缭绕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