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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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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学们,我今天给你们讲个新观念,你们别觉得不对,我可是讲了七年——从句不是句子,只能算词汇的堆集!记住了,从句不是句子,做题的时候别选错了!”
中年大叔正说到兴头上,唾沫星子飞溅。第一排同学不禁变了脸色,却很快恢复到与后面的同学一样的模式,麻木而空洞地写着笔记——课外班嘛,你交钱了那能多学点就多学点吧。吸顶灯刺眼的光亮照得教室里如同白昼,这些年灯这玩意儿仿佛有控制时间的能力似的,让人醒着的时间越来越长,睡眠也越来越少。教室末端的墙上有面窗,从句靠在那里,无声地地注视着前方,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但并无大碍,在人类能看到他之前,是不会引起什么轰动的。
从句的漠然仿佛是诞生时附带的属性,中国开始学习英语并创造英语语法相关词汇以来,就连主句看见他展现表情的次数,都能用一只手数过来。可以说,他的表情功能键被锁死了,所以高兴难过愤怒看上去都一个样。
于是当作为个体存在的意义被否定的时候,他仅仅出现在这个地点,没有表情,没有攥紧的拳头,没有一丝颤抖。
当然也只是看上去而已,毕竟这是个体存在被否定,哪能小觑。在从句的视角,这十来个字如同当头棒喝,打得他两耳轰鸣,眼前也蓦地一片漆黑。
他一直以为即使不能单独成句,也是句子,是个体。然而他错的不止一点半点,人类已经不把他当句子了,他早已被逐出句子的行列。
好吧。
他想。
然后转过身,侧坐在暖气片上,缓慢地拉开窗户。直面冷冽的寒风,直面遥远的地面,直面汽车的鸣笛声,直面PM2.5的味道。小心地跨出一只脚,再跨出另一只脚。感受两只手不同的境遇:撑在室外窗台上的那只被冻的僵硬,撑着暖气片的那只被棱角隔得发疼。
那就松手吧。
好啊。
他跳了下去。
15层的高度,一层平均2.6米,加速度为9.8米每秒,忽略空气阻力,经计算,下落时间为2.821秒。地球时以上秒数过后,经度位置116.298055,纬度位置39.959912,没有人听到的巨大响声。
坐在窗户前面的同学起身关了窗户:“原来窗户开着,我说怎会这么冷啊。诶哟好困,真希望早点下课。”
什么的死最可悲,是重于泰山,是轻于鸿毛,还是家喻户晓又无人知晓?
从句的死大约是最后一种。人也许会意识到从句这个概念的消失,却不知道从句这个拟态存在过,消失过;也许人也意识不到从句这个概念存在过消失过,概念消失后,也可能会被从记忆中抹去。
呵呵,那……死不了的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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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试了,你能成功的话我早成功了。”
从句睁开眼睛,模模糊糊地看到主句抱着手臂站在一旁,满脸的厌恶和不耐烦。当然是也只能是主句,因为除了这位也没谁能看到他。
他又闭上眼睛。
“装什么死,你有本事真的死一个试试。起来,回家,大冷天的你发什么疯。”
他听到脚步声。哒哒,哒哒。
哒哒,哒哒。
脚步声远了。
第数不清多少了次死亡实验失败,结果:毫发无伤。
既然没死,时间就多得是,何必着急回家呢?
从句双手撑地坐起来,四处摸索着眼镜的下落,果然在半米开外找到了它。他将眼镜抻平举到眼前,正要戴上时发现左边镜片上有一贯穿整个镜片的划痕。
啊,好像碎了。
这次太不谨慎,竟然把眼镜弄坏了。不能和人类沟通,再弄一副来可不那么容易。活着真是辛苦。
大街上静悄悄的,除了他俩一个人都没有;不远处十字路口的灯红绿变换,却没有一辆车开过去;街道两侧高楼林立,几乎每扇窗子都亮着暖黄色的光,也是寂静无声的。一座繁华的城市,一个商业中心区,却好似空城。大概因为太晚了吧。
他看着主句那二十米开外的身影,少有地,半真半假地叹了口气。
“我也想有这个本事啊。”
从句说对着主句的背影说。
他没有让主句听到的打算。虽然听到没什么大不了的,主句能把他怎么样——主句不能把他怎么样。
在主句的世界里也只有主句自己和他,人类无法进入,其他类别的拟人名词无法进入——只有同组名词才能处于同一个空间。
他想象过那些和他关系很密切的名词所在的空间,英语、语法、动词名词副词形容词、主语谓语宾语……他想象过他们的样子,想象过他们的一举一动。真的是如同手足一般亲密。他感知到他们的存在,有时候他甚至能听到那些名词的呼吸声。都是语言方面的词汇,他熟悉他们的性质像是熟悉自己的。
可是再密切又能怎样,他还是看不见他们,广阔空间里唯有他和主句,怎样肆无忌惮也只有自己和对方知道,怎样任意妄为也不会造成后果。更何况,死不了。
——这都是一次又一次数不清次数以后试出来的结论。
传说有一种花叫双生花,一株二艳,并蒂双花。它们在一枝梗子上互相爱,却也互相争抢,斗争不止。它们用最深刻的伤害来表达最深刻的爱,直至死亡。直到最后,它们甚至愿意杀死对方,因为任何一方死亡的时候,另一方也悄然腐烂。
双生花一蒂双花,同时开放,一朵必须不断吸取另一朵的精魂,否则两朵都会败落。因此,其中一朵必须湮灭,以换取另一朵的生存。双生的花朵,会一起摇曳一起旋转。但是,最后却只会一朵生长,一朵枯萎。
主句从句,一株双生花,奇妙又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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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刚刚的话题——主句有百分之八十的可能,因为现实生活中环境干扰太多,不能像声波传播理论上那样听到从句说的话。
可惜这回就是那百分之二十的可能。
前方高能预警。特殊情况请勿用一般方法对待。
主句听到了。
主句停下脚步,转过身来,面部表情十分平静,开口说话也是平平淡淡的。并无任何异常现象。
主句说:“没这个本事,就别乱来,等你能死的时候再折腾。岁数大了记性也退步了是不是?我再提醒你一次,我们是同组词汇,有感应机能的,你发疯我也受罪:大半夜的我不得不过来看你,烦不烦?”
从句平静地看着他,眼神像未经世事的孩子。
“我知道你也烦,这么多年只能跟我一个人相处交流肯定很烦。所以要想开开心心的,你就别做这种会激发感应机能的事情,这样你就可以不用见到我了,是不是?你高兴,我也高兴。”
说罢,主句深深地看了从句一眼,转身,继续向前走。没那么烦躁的时候,他不会指出从句装无辜从而回避语言交流的行为,往往像跟小朋友说话似的,耐心跟从句解释。
从句觉得如果主句穿着袍子之类的衣服,转身时肯定会掀起一阵风来。只可惜21世纪的人们流行便捷收身的衣服,主句开始穿帽衫和牛仔裤了,加上阴阳怪气的说话风格,活脱脱一个无业不良青年。
他慢慢站起来,捏着破碎的眼镜向主句前进的方向去了,并和主句保持着二十来米的距离。
——可是你受罪我才高兴啊。
从句想。他没有说出来。
现在主句还挺冷静,适可而止为上策。惹他生气可不算是一个好玩的游戏(虽然即便这样他也试了不少的次数,因为无聊),真的非常麻烦。
再说了,从句是一个淡漠的人啊,作者乱写就是OOC。
主句在前,从句尾随,一路无话。尽管闹成这样不愉快的局面,睡觉的时候他们依然躺在同一张床上,肩挨肩。
很久以前家里就只有一张床了。房子小,放不下,经济不景气,买不起。许多年过下来,就习惯了。
为了睡眠质量,和仇敌一起也是可以的,就算前一秒差点杀死对方,这一刻也要和平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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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从句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一个童话般的世界,那里的的天气永远是晴朗的,那里的阳光永远不刺眼,温度是适宜的,不流汗也不发冷。没有汽车没有公路,地面由鹅卵石砖铺满,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地方;楼房小小的,欧式风格,油漆也是童话般的颜色。
梦里的从句爬上高处,站在边缘极目远眺。天色那么好,好得让他想一跃飞向天空;他余光撇到低处,那里有人聚集着,神情各异,以讥讽为主;主句也在其中,笑意占据整张脸,大声喊着什么,却淹没在嘈杂声中。
他仔细地听去,居然渐渐听清了。
“你不是要去死吗,”主句说,“抓紧时间跳啊,我们都等着呢。”
那就跳吧,主句都让你跳了。
梦里似乎是不需要思考的,心也不会痛。
他纵身一跃,轻盈地如同空气阻力忽略不计。然后他摔在地上,一瞬间感到自己升华了,与空气融为一体,缓缓上升,俯视地上的一切。
他看见他原本的身体变成透明的玻璃碎片,在阳光下闪着奇异的光。
他看到主句的笑脸凝固,逐渐化为一个要笑不笑要哭不哭的表情。后者冲上前去,半蹲着捡起那些玻璃碎片,手被划伤了,鲜红的血汨汨地流淌,滴在地上,却仿佛感受不到疼痛似的握得更紧了。
松手吧,都划破了,难道不疼吗。他很想这样说,却无法发出声音,只得凝视着主句,做最后的告别。
主句突然抬起了头,扬起一个狰狞恐怖的笑,与手上的血相映衬,仿佛杀了谁似的。
“呵,从句你死了吗?我那么多次都没有成功,凭什么你一试就成功了。”
从句醒了。
窗外的天空灰蓝灰蓝的,透过白色的窗帘,将室内染成幻境般空灵的颜色。他睡在床靠墙的那侧,此刻他靠着那份冰冷,感受着现实的温度和硬度。
主句躺在他旁边皱着眉头翻了个身,大概是被他惊动到了。
他的梦境一直沉重,死亡,消失,厌恶充斥其中。
主句不愧是主句,哪怕在梦里,也丝毫余地都不会给他留,厌恶他,很不得他消失,却有希望自己能够先消失——这个只有他们两个的世界不值得主句留恋,而且主句好胜的性格不允许自己在任何方面落后于他。
他很难得地想起自己对主句的另一种情感,一种处在第一种情感的完完全全的对立面的一种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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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句皱起眉头。每次想起这种情感,他都要思索其源由。
往日里这种情感从不显现出来,连他自己也记不得——忙着跟主句吵架的时候,根本想不起来厌恶以外的事物,所以这情感的产生让他自己也难以置信。
大约这种情感是由艳羡演变而来的,从句想。
他记得主句从小就是一副高傲的姿态,气质上比现在好多了,像个名门贵族家的孩子,像个书香门第出来的;现在的主句,前文也提过了,穿着廉价的帽衫和牛仔裤,口无遮拦,就是个待业青年。
他出现的那会儿,主句已经出现了有一段时间了,懂得比他多,自然要趾高气扬些,指使他做一些事情。渐渐地,他便沉默寡言起来,同时羡慕着主句的风采。
后来他长大了,不羡慕了,看不惯主句的高傲,也厌烦了长久与且仅与同一个人相处,和主句的摩擦多了,反感也更多,于是陷入死循环,最终形成今天的一见面就烦,一说话就厌恶。
没想到那份羡慕自始至终埋藏在心里,日积月累便成了类似于。爱。的情感,藏在厌恶之下……奇妙的世界啊。
主句却是最初就不曾对他好过,从小嫌他不够完整,觉得对他好都是掉价的。
从句不知道主句现在是否还这么想,但是他已经被人类否定了作为句子的资格,那他就真的不是句子了,不是完整的了。
他可能很快就要消失了。
主句大概会很高兴,又气愤与他的抢先。
这么想还有点难受。要是像梦里一样,连自杀式消失都可以毫无感觉地去执行该有多好。
他猜测自己对只有他和主句的世界还有一点留恋。
可悲。留恋什么,难受什么,就算人类还当你是句子的时候,主句也没有多看你一眼,多喜欢你一点啊。
主句厌恶他,胜过他厌恶主句。
他一直知道,可他还是喜欢主句;他一直知道,只是不说罢了。
对自己也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