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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2、二十七、反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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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声色俱厉,比当年三尊会审那句“为何偷盗神器”更甚。
何以触罪?罪过之为罪过,又要伤害多少人?最终累及师尊,为她承受责任、刑罚和愧疚……
惊惧、痛悔,一层覆上一层,泪水严严实实压在心口,却哭不出声来。
手腕猝然受力,坚实入心。初以为是销魂钉刺入骨肉,等待着沉重的刑罚,给她轻微的心安。却不是,握住她手腕的是那冰玉雕成的手指,隐现在白袍如雪。诛仙柱上,这倾尽一切都想走近的人,离自己多么远,此刻又多么近!
“若沉溺过往,新历练于你何益?”
冰雪无声洁净,为了她才出声。似严酷无情,却是要保护大地,孕育一春。
“谢谢师父点醒!”师父的手还握着她的手,她怯怯地回应。轻声传音,轻若一线,却无杂念。
念及自己的过犯,永远不会安然。但安然重要么?犯下罪孽还应当求安然么?师父不弃,自当千恩万谢,安心跟随师父,修行赎罪。悔疚更当坚定其心,岂能是扰乱?
而师父,斥责常清辜负徐长老,比当年斥责她辜负自己更甚。后者,师父甚至没有斥责过;斥责过她的罪过,却没有斥责过她的辜负。师父待她再严厉,又哪有自求高?不是为了什么,甚至不是为了给她做出表率。师父本是这样的人,自然这样行事。她,还有什么理由不向善?
向善不是此刻沉迷。
看常清,被徐长老按住身子,平躺在榻上却不能安静,但也没能出声。眼中愧痛交织,惊悔成泪,颤栗的嘴唇弹落几滴泪珠。咬着嘴唇,追不回泪水,渗出血水。
花千骨骤然听到,师父代她受了六十四颗销魂钉,又还能说得出什么?只有生生受过销魂钉的苦,方能体会。一旦体会,言语早就无力了。
听到徐长老继续道,一贯的慈爱,淹没在苦痛的视之淡然:“师父没事。你修为尚浅,医术虽有小成,法力却是薄弱。两根销魂钉伤在脚踝,怕你日后再难以行走。”
徐长老说话,竟也有几分老迈。师兄也是这般。仙人也苍老了,不是怪诞么?大抵是,天若有情天亦老。
常清泣不成声。自然是,你想感谢我师父,尚能用言语;可是你自己的师父,为你牺牲多少,如何是言语能尽?
“清儿,你同师父说实话,谁授意你去偷盗神器?”徐长老也严肃下来,盯着常清,眼中没有老者的混浊,却似少年的失神。打湿的光亮,碎裂的光亮,不是失望,更多是不可置信。
师父,你是不是也不相信,小骨是有心作恶?所以你才一直护着小骨?
“师……父……”常清似在用力回想什么,眉峰深蹙浓黑,眼中却空荡,凝聚不了任何光色。
“你有何困难同师父说!为何不相信师父?”
徐长老定是气血涌上眉头,白子画也不曾听他这样气急败坏过。自然是,不知人间气恼为何物,却会因徒儿生气。不听话,不争气,固然;可徒儿这不信任,不坦诚,却更难承受。
“师父……我真的不知道……我甚至不记得,当时如何会……回想起来,好像就是非这样行事不可,甚至不明白……不明白是错的……”徐生眼中的湿润和碎裂,映在常清额上,汗水饱蘸疼痛。
奇怪,如何会这样……这么说,常清偷盗神器,比她当年,更是无辜!
听到徐长老训斥道:“戒律阁判你在此思过三十年,你且好生反思,不可再造次!”干哑疲惫,但也掩盖不住不满,不满也不解,不解又不忍。
几时和师父、徐长老走出了房门,院中摊开各色草药,不赋声色的日光下,苦味沉浓甘甜。
“白子画,我跟着你们这群无聊之人晃荡了大半天,杀人救人都分不清……我带琉夏走了!”紫光在草药中漫开,色调奇诡。
“魔君稍候……”白子画也不看杀阡陌,对徐生道。“徐长老,令徒不是有意隐瞒,他似是先天中了诅咒,会跟从难以言喻之力。他这个妹妹只要有事,他就要神智失控。劳烦你看好他,不要让他离开医药阁。常夏身上也疑团重重,定是有人借此生事,魔君且照看好她。”
徐生点点头,散不去困扰:“清儿这孩子,心思纯明,重情重义,我是断然不信他会做什么恶事。却是诅咒……谢尊上相救!日后这孩子若有什么事,还望尊上看在老朽份上,不吝相助!”
苍青沉入大地,未扬起一尘一埃。
今天真是……所有想不到的人,都跪下求师父……
“徐长老不可。我会尽力。”白子画俯身扶起,一阵沉重拴住了心头。沉声道。“审不出什么。女娲石并不在长留山,他却知道去偷龙勾玉。必有人在谋划。徐长老请看,这是何种毒?”
白子画打开一方素锦,中心一点乌黑。疗治常夏之时,他识不出是何种毒,已然明了下毒之人不凡。若非和朔风血脉相连的黑石,兼勾玉神器之力,加以他的仙力,常夏中的毒,一时怕难疗治。
“世间竟还留存此毒……”徐生的惊诧焦灼人间苦痛百般,“老身初入长留山时见过此种毒,名为九死一生,伤人阴毒,配制繁难。曾经为祸人间,解药研制耗时,还魂无术……本以为知晓此方的人不再存之于世,此毒也要失传,竟然……幸而尊上及时相救!”
真是九死一生!常夏能得救,是歪打正着,超出下毒人意料。长留山若只顾判罪,不管救人,只怕正中了此人下怀。一场仙魔之战已然拉开帷幕……看来小骨待人之法,尽力去救助每一人,确是化解世间祸患之法!人祸因人心有恶,惟有善可化之。
“该死!是谁对琉夏下毒!我杀阡陌定让他魂魄无全!”
紫色光焰漫涨又消退,退回杀阡陌怀中的小小港湾。
“哥哥,哥哥!”常夏开始喊叫,不知是哭还是笑。
“哥哥在啊……”杀阡陌柔荑纤指去抚常夏因失血愈发白净的脸庞。
“你是谁?我不认识你!我要哥哥……哥哥!”尖声叫喊,声线脆薄欲裂,让人听之不忍。
“那不是你哥哥,我才是你哥哥!”杀阡陌满是恨意爱意,死死抱住常夏。
“妹妹!”低沉之声,想抬高也无力,但终究显出自己来。常清扶着墙往院中走,每一步都牵痛在眉间,每走一步疼痛更深。
“清儿,你的伤!”徐生慌忙扶住,连连摇头。
“魔君,你让她自行选择罢。强制她,她更要疏远你。”白子画轻叹。他懂得,这有多么艰难。他也害怕过,怕到醒来不能想、睡着不能梦,怕小骨记起了过去就要离开他。但是小骨总要自行选择。
紫光黯然落潮,长发萎蔫在地,杀阡陌陡然松开了手。
常夏已是一步一瘸跑到常清身边。她行走也不能自如。
常清笑得像个孩子,全然不识愁滋味;又似老者,沧桑历尽终归怡然。脸上痛意立时无踪,只顾抱住妹妹。他用衣袖轻柔地擦去妹妹脸上一把鼻涕一把泪水,待到她脸上干爽了,又去理她额前细碎蓬乱的头发。
“哥哥,你要跟我玩……”常夏吃吃地笑起来。
“小子,我杀了你!”飘飞升举,是紫光含血,院中草药尽如飞蓬。寂寂庭院,不谙客至。葱郁之夏,何堪肃秋疾临?
“杀姐姐,你心里根本就没有小不点!”花千骨使足了内力传音,也要学师父的法子让杀姐姐听到,可她哪有这样的功力?几乎喊得胸中生痛。
白子画哑然失笑,小骨这是想出个什么法子啊……笑过空出几许怅惘,和师父,你永远不会这般说笑玩闹罢?天下人前,你要确认自己在师父心中的位置,你问师父选你还是选天下,你是认真的,丝毫没有玩闹的意思……师父终究在你心中更重!
杀阡陌怒火中纷飞的紫发凝滞在半空,一道惊雷划破天幕,勾下痕迹。他看看常夏,又看看花千骨。一口气提着放不下来,反是稍息了烈焰。
常夏又哭起来,把头往常清怀里埋。杀阡陌上前去哄,可常夏却是扭过头去,不要看他。
“还请魔君在寒舍暂住,常夏姑娘身子弱,离不开她哥哥,也亟需魔君的保护。”徐生作为主人,算是结束了尴尬混乱的场面。
“留便留,一切看在琉夏份上!”杀阡陌一跺脚,束起了遍身华彩,惟有长眉轻扬,比宝剑蜿蜒柔软,比柳叶含锋带芒。
“杀姐姐,有空来绝情殿玩啊。”花千骨想和平时一样,嘻嘻笑笑,却连自己都听着怪异。
“小不点,”杀阡陌转向花千骨,紫发在空中晕开一片烟霞,“你不会……生姐姐的气罢?”
杀姐姐高昂的调子掉落几分。掉落在心中痛处,杀姐姐是无视天下的高傲之人,为了琉夏,为了她,什么都能不顾。姐姐你不要困扰了,你最初对我好,是因为琉夏;可一直对我好,就单单是对我了。如今琉夏回来了,她自然是最重要的。我永远记得你的好,不要占据琉夏的位置!
“不会不会!”花千骨飞快地摇了几遍头,前番不自然的笑容早就不用维持了,只想在你面前笑得再甜一点,“小不点知道姐姐对我好。”
“魔君,你是得到消息,琉夏在长留山,女娲石也在?”白子画泠然一语,也不管花千骨的笑容瞬时僵滞了。
是了,不能和杀姐姐太近,师父要不高兴的……
这事从头就不对,女娲石不在长留山,常清救不了常夏,杀姐姐和长留山大动干戈,这便是背后人的用心……幸好没有得逞!
“岂有此理,还好琉夏毒解了!不然我……”杀阡陌血色绝美的瞳里泛出地狱的阴光,瞬时恢复了嫣红明媚,旋即又蒙上一层薄霜,声音也冷却,“我不知消息源头。那臭小子居然比我先动手!”已是冷哼。
白子画没有过多惊讶,杀阡陌果然也不知道更多:“魔君小心防范。我和小骨近日下山。”
“师父……”离了众人,还未回到绝情殿。就等小骨这句话,只要没了旁人,她要说什么,总是迫不及待。
“想问为师什么?”小骨却不知如何接续,他只好主动问。
“师父当时留我一命,是不忍,是信任,还是……也很执著?”小骨不是很敢问,却毕竟很执著要问出来。
万没想到,小骨竟会这样问。应该想到的。你是想让师父说出来,师父不舍得你死,和近日你见到的所有人,一般执著……师父是很执著,但你如何不知?你还逼我杀你!
“你是合该重刑,但毕竟妖神之力加身,不是出于你的恶念。总不该让你死。”
这也是你的宿命,师父是很相信你,也相信自己。要是对你多一点相信,对自己少一点,最后就不会为你所骗,杀了你。师父自己也想不到,是如此难以下手杀你。你盗取神器前,还能对自己说,竟然妄图残害同门,不如杀了。之后恐怕连这个“杀”字都不敢去想,一心想如何保你一命。已经不是你该不该死,这超过应该的,便是执念了罢?
“那之后呢,师父还是不杀我……”
“小骨!”见小骨吞吞吐吐,不依不饶。那日海上大战,当着天下人步步进犯,也就为求死在他手上。今日也要逼他说那一句话,说他不忍心。心痛有之,恼怒更甚。“知错改错,师父没教过么?”
“师父……小骨错了……”小骨不敢出声,也不敢沉默。
小骨毕竟是小骨,即便成了云山那个身心俱病的小骨,他斥责一句,也总要顺服。
你说得不错,皆有执念。不可一味压制,以至自欺欺人;亦不可一位纵容,最终自知自控的力量也失了。常清受的那个诅咒,何尝不是执著蒙蔽心目?
桃林秋千,当是自由在天,此刻静如大地。一旁黛紫色衣袂垂落,褶皱精致如雕成,浅色桃花斑驳,镂空了光影。未有一丝风动,凝固的每一道笔墨都重得塞心。
这不是一身素白的师父,平日绝情殿里又有谁?
儒尊负手而立。
他如何在?还好方才和师父说的话,说完了。她很害怕,她是错了,还想要师父说一句不忍……
“师弟来了。”白子画微微点头,西斜的日头,拉长了他的动作。
笙箫默把银箫在手中转了一圈,却是盯着银箫不放,眸光不见,银辉凝铸:“那常清如何了?”
“脚伤须调养……”白子画陷入沉吟,日影又加重一层,风声里水汽湿重。“常清生来带了诅咒。”
花千骨见师叔似笑非笑地点点头,难道这也都料到了?也是,师父师叔,都是高人。
“我和小骨预备下山,你和师兄多照看着。有人设计,往后不会简单。常清那孩子无辜……”白子画简单几句,已显繁琐,结了这段便正了色。“幽若如何弄丢了勾玉?”
花千骨摸不着头脑,这个问题为何要问儒尊?
儒尊一向对答侃侃,今日如何沉默了。就连他手中的银箫也阒无声息。
“幽若,你过来。”白子画沉声吐出五个字。万籁俱寂,只有这五个字声响明晰,就像这身白袍,日光夜色都吞不没。
花千骨心里一凉。师父要是这样说话,接下去是训责无疑了。神器丢了,幽若玩忽职守,师父岂会宽待?
笙箫默依旧一言不发,这样全无平日游戏之态,花千骨只在三尊会审上见过。
幽若从何处走出,一步也不敢耽搁,一步也不敢加快,低头不住地拉扯衣摆,扭扭捏捏,几时成了含羞淑女?
幽若这段路走了很久,一路无人出声。花千骨总想说什么,越久,越不敢说。
幽若终于走到白子画跟前,始终没有抬起头,跪下道:“请尊上问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