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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他家满窝子戏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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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表上的日历又艰难地翻过了一位数,也就是说,他被洪水困在井下已经两天两夜了。
饥饿、寒冷和孤独象三根刑拷的皮鞭,一刻不停地抽打着他.血红的求生欲已被时间残忍地涂抹成冷色。现在所剩的唯一能使他坚持下去的就是戏了。戏是精神食粮,本来就是手摸不着嘴咂不住的东西。而此刻,他却象反刍动物那样,将满肚子的戏文和戏故事吐到嘴里,一遍又一遍地咀嚼,一遍又一遍地吞吐。食戏的时候,他就真的沉浸到戏的滋味中去了,就暂时把一切痛楚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是陕西楞娃!死爱秦腔戏!他的家就住在离古都长安不太远的关中道。关中人,尤其关中的乡下人大都爱戏。下地做庄稼,赶集逛庙会,田间路上,只要嘴上有空,都喜欢哼一段过“戏瘾”。有唱“王宝钏挖荠菜”的,有唱“杨六郎辕门斩子”的,有唱“包龙图仗义铡驸马”的,如此等等,而且根系名门、有家有派。如唱王宝钏就仿青衣祖师李正敏,唱杨六郎就仿须生泰斗刘易平,唱包龙图就仿黑头魁元田德年,所仿对象哪一位不是誉满三秦,红冠西北的大宗师!戏多,唱家也多,数也数不清。
他家更是满窝子戏迷!他爷年青时在西安学过戏,唱须生行当。后来嗓子坏了才回家务农。现在他二舅仍在专业剧团唱小生,虽然不象秦腔名小生李小锋那么出类拔萃,艺冠梨园,但在县一级剧团中却也是叫得上号的人物。二舅还热衷辅导村里的自乐班(或者叫业余剧团),把个小生行当当做全把式用,生丑净旦,唱做念打,统统儿都派上用场。
既然是铁杆戏迷就拥有很厚重的戏学问或者叫戏文化,不象一般唱家只知一味模仿而不知其中三昧。他爷体会很深地说:“唱戏实质上是在说历史论道德塑人物,所以就必须讲究戏味。生、旦、净、丑各种行当就是为刻画人物个性而设。戏味唱出来了这生、丑、净、旦也就唱成了,所要刻画的人和事就生灵活现了,你所演所唱才可能受到广大观众的认可”。既然讲究戏文化就自然有观点有理论,就少不了戏迷间的探讨与争论。有一回他爷和他二舅就争执不下,争执的话题是关于秦腔的发源。
他二舅说秦腔戏虽然形成于明、清,却孕育在盛唐。要不然后世人为啥把戏剧界叫作“梨园”,把唐明皇奉为“祖宗”。
他爷则强辩说秦腔发源在秦朝。要不然咋就叫“秦腔”而不叫“唐腔”。关键是秦腔戏的阳刚气质正好对了大英雄秦始皇的脾气。秦始皇就仗着大秦腔的宣传鼓动横扫六合,才使诸候分割的大中华海内为一。假如秦腔真的源出唐明皇,怕是尽沾了杨贵妃的柔音媚韵和粉脂气早变成了娘娘腔,咋会是现在这种英勇豪迈,慷慨激扬的本色呢
俩人各执一说,互不相让,到底红脖子胀脸的吵开了。他妈见势不好就站出来各打二十大板地予制止。他妈说:“吵啥哩争啥哩,依我看,你俩都是民间传说是野史。真想争个究竟,到西安找大学的历史教授仲裁去!”
七十年代初期普及“革命样板戏”,村上成立了文艺宣传队。他全家走了红运,六口人有四口半都当了演员,他爷、他妈、他姐、他大都唱戏。他大嗓子不好没关系,在文场面操把二胡或装个日本兵都通通地能干。半个人是他,十一的娃蛋子没角扮,就提只大茶壶给演员送开水。当时,宣传队排演《红灯记》,他姐唱小铁梅,他妈唱李奶奶,扮李玉和的倒是他
爷!乱了班辈!不行,他婆死活反对。他妈见状就不唱了。他爷却坚决不放弃机会,开导儿媳说:“怕啥呢反正是唱戏!戏台上头没老少。再说咱全家都是为革命唱呢!”到底都出了二帘子。就冲这种精神,县革委会还给他全家颁了奖状哩!当然,村上少不了有溅冷唾沫星的,这个说:瞧这窝子革命红,红透哩,八成省上也要给发奖状呢!那个道:书房戏房,瞎娃的地方。老公公把儿媳叫妈嘿,好戏还在后头哩!这种风言浪语传到他爷耳朵,他爷倒蛮不在乎地笑笑说:“小人哪知君子心,随便说去。”
他婆仍然坚持不懈地反对。提起他婆,思想比她的裹脚布还封建。跟他爷过了大半辈子,戏别扭也闹了大半辈子。但不管怎样,他爷是当家的汉子,心安理得,想唱便唱,几十年也就唱过来了。可如今不同往日,儿女子孙满堂,他婆自然觉得气势,就敢横加干涉他爷的事。尤其对唱戏的事,数落起老头子来象诸葛亮江东吊孝,头头是道一大串,如今,眼看着一家四口颠三倒四地凑一搭唱,还不把他婆气煞了!但气归气,却不敢硬行阻拦,因为县上和公社大队的领导都统统支持。提到“官”,他婆自然是敬畏的。二则人爷也一再声称:“演革命样板戏是运动,碰不得!”但是,嘟嚷和抱怨却不是省不掉的,没完没了,无休无止“当戏子,下贱唉,民国那会,谁见过有钱人把娃往戏班送亏先人,倒了头都不得埋祖坟。你敢埋,阎王爷就把你下油锅,连累得祖宗几辈都脱生猪。变猪啥罪孽瘦着拱泥巴吃屎,饔肥了便千刀万剐,合着七菜八汤上席,让人家吃到肚里去……”
他爷说:“你咋就满脑子封建渣滓哩,满嘴说的都是旧时代的混帐话!旦不说咱唱戏的,你说旧社会倒瞧起过啥娃们上学校念书,多光彩的事,却硬说学校男女混乱,瞎娃的地方;当兵扛枪跟日本人拼命,这该是光荣的事,他照样骂你是‘丘八’是‘兵痞’。尽是胡说八道是香臭不分么!要不咋就说那时候是万恶的旧社会,要不咋就要把它彻底推翻哩!”他婆不管他爷的这番大道理,该咋嘟囔照样嘟囔。
他爷到底捺不得这份苛刻,火了,跺着脚吼:“我上辈子该没亏人么,咋娶上这号混帐货!”
“看不上,离婚走!”“走就走!”俩老人搅上劲,慌得儿子媳妇一齐上前劝解。
他婆委屈得要命,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起来,惹得东邻西舍全涌到他家门口探头探脑地瞅热闹。
他爷情急生智,放出句大话镇他婆:“你再闹,咱就叫‘专案组’,把这落后分子修理修理!你不顾啥,我也豁出去了!”这种话果真灵验,他婆偷眼瞟他爷,老头子的脸色难看得很。就不敢再闹。那年头,人都是经怕了的。阎王爷再凶恶,谁也没见过;“专案组”的人虽有血有肉,却能“叫你三更死,不得过五更”!
老人家也怪可怜,为唱戏的事,成天价唠唠叨叨,唉声叹气,不知道都在怨谁,有时候夜深了,会偷偷给灶王爷烧几张纸(其实神位早在“破四旧”时就给扫荡了),然后老实巴交地磕头祷告,求灶王爷转告阎王爷“恩宽恕罪”!他爷见状“扑哧”笑了,说:“你干脆去邮电局给阎王拍个电报,省得麻烦别人。”
他婆反对归反对,戏却照样唱下去。
有一回在西村慰问修水渠的民工营,才敲了开场锣鼓,不料后台混进了贼娃子,把李玉和的饭盒偷跑了。他爷便跑回家偷自家的,结果被他婆当场抓获。他爷便也叫“恩宽恕罪”,他婆竟气得笑了,骂:“没脸的老东西,干脆,把这两间厢房也偷了去!”没想到,这话不久居然应了验。
那——还是倒的戏霉!祸是他爷闯的。
上年纪的人,到底不爱新戏。尤其样板戏,什么移植秦不秦京不京地!唱起来,别扭咬口,又没有提袍甩袖、吹胡子瞪眼这一套,实在过不了戏瘾。脑子一发热,竟串通几个老戏迷在家里唱。唱《刘备祭陵》,唱《周仁回府》,一板又一板,唱的得意忘形。他婆这回可真正为老头子担心上了,警告说:“谁不知道唱老戏犯法哩!你又不比旁人,旧社会过来的人……”“住住住,住你的乌鸦嘴,不信唱几句戏就会遭劫”他爷嘴头虽硬,心里却顿时忐忑不安。他记起年轻时,曾当过那么几天“三青团”,脑把儿长着小辫子哩!怕怕处有鬼,果真出事了。第二天,他爷便让一伙戴红袖章的汉子揪了去,在全公社巡回批斗。批他这个“
国民党残渣余孽”这个“三青团”搞复辟,妄想让帝王将相、让被打倒的帝国主义反动派卷土重来;让广大贫下中农吃二遍苦受二茬罪!价价,帽子大的能遮住天!有一次批斗会在本村开,他临危受命,代表全家去侦探。那时正是三九隆冬,天上刮着西北风,地上落着雪渣渣,冻破砖头般地冷!戴红袖章的那些人野声野气地斥骂他爷,讲着一连串极可怕的话,还凶神恶煞地命令他爷躬着身子赤脚站在冰冷的水盆中……他记得爷是刚强人,活泼人,曾经那样神气地在台上演革命的李玉和。而此刻,怎么眨眼间就变成了□□!他迷惑不解又伤心害怕,回家后把看到的情景一叙述,全家人都“呜呜”地哭了。那情势,被在戏台上唱“痛
说革命家史”那场戏可真多了,也惨多了!
他爷跟着便生出一场大病,不久就不在人世了。去的时候,一无所求,只巴望给他的棺木里放个收音机,旧的都行。旋扭对准陕西台,好让他在阴间也能听到秦腔戏!……遗憾的是,老人家这么点愿望也末能实现。儿孙不孝吗不是。为了给他爷治病,他大把仅有的两间厢房都卖了。这点房子,还是土改那阵子分本村地主的。政府的恩惠呀,能不心疼!全家随后住进茅草屋,过起“风吹屋顶跑,雨来满屋潮”的寒酸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