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天台天/错过 ...
-
明台孤身一人走进那个陌生又熟识的库房,那些烙进心里的疤,又被揭了痂,顿时鲜血淋漓。
他记得这里爆炸过后的模样——焦黑的房梁,破裂的玻璃,焚烧的尸体。侧过头,有虚幻的泡影挂着笑容向他看去,光路婆娑,仿佛往日重现,故去的人还活在这仓库里,穿着绣花旗袍的女人,还有一个坐在办公桌前为他打点工作的男人。
他手指抚过水泥砌成的墙壁,冰冷的触觉刺激着大脑,就这样一路从门口沿着边缘走进最靠里的位置,顺墙坐下,像上一次在亦真亦假的世界里见到他们时那样。
这伤心的地方,离合凄恻。
明台背后抵着干燥的墙壁,面粉厂的仓库,过了喧嚣的放工点,工人早早离去。月光钻进悬在高墙上的窗,无所依凭,与关押罪犯的监牢看不出差别。
过了些许时间,他就听见鞋跟踩在洋灰地上的声音,月光拖长门口人的影子,向里蔓延,一寸一寸爬上坚硬的笔直墙角。
呼吸声渗进墙缝里,明台垂着头,手臂搭在双腿的膝盖上。王天风撂下手中的提包,清白的月光下,面粉灰悄然从桌板上掀飞。
“老师。”
王天风才想开口,明台就幽幽地站了起来,他撑着墙壁,摸了一手的脏土,身上满是灰尘,黯然神伤。垂着头,还是那样一副失神落魄的表情。
他失神,是因为老天不肯给他一次拯救于曼丽和郭骑云的机会,而他落魄,是这种痛苦已是第二次用有血有肉的心脏去全然承受。
“又…见面了,老师。”
“我知道为了密码本,于曼丽死了。”王天风望着不肯正视他的明台,目光炯炯开门见山,却决绝又冷酷,“骑云也殉国了。”
“那为什么您还不走。”明台说,他缓缓抬起脸,眼神黯淡无光,“他们不会派人跟踪您,如若您要逃,那就是逃了,再也不会有人能找到您。”
王天风两片单薄的嘴唇微微打开,面粉厂院子里的树上住着猫头鹰,幽远的啼叫钻进厂房的仓库里来,像是短促的萧声。
“我说错了么。”明台语调空洞,被发胶浸过的发丝从额头上狼狈地垂下,脸上的泪痕还没干透,“里通外国,您比我想象的要更极端。”
衣物摩擦的调子低沉演奏,王天风的臂弯由直变曲,再由曲变直。他手里漆黑的枪口,直指对面的明台。
“你都知道了。”他喉结滑动,这是今晚他第一次对明台说出这句话。
“老师是希望我知道,还是希望我不知道。”明台嘴唇干裂渗出血丝,他声线干涩,喑哑地磨着人的耳道。
“事到如今,我没有选择。”王天风的回答让好似是赠与明台手表的那天午后,把告别说的那么虚伪,虚伪的风淡云轻,“汪曼春手里有我的把柄,那个心狠手辣的女人,能做出任何事。”
明台点点头,没有反驳。
他的反应出乎王天风的意料,又或者说,明台一整个晚上的行为和谈吐面色都令他出乎意料。
王天风向前走了两步,食指摸上扳机:“很失望吧,对你有这样一个明明刀口舔血,却要苟且偷安的老师。”
他还是演戏,为了保留心里那份执拗的尊严。
明台突然嗤笑出声,他使劲地摇了两下头,手指笨拙地撩起自己的西装下摆,从枪套里拿出手枪来:“所以老师,我是要死了吗。”
这句话,让王天风的太阳穴突地跳了一下,他握着扳机的手抓的更紧,青筋突出手背。
明台的枪慢慢抬了起来,划出一个漂亮的弧线,抵上自己的脑袋。就在那一瞬间,王天风的手指突然一颤,同一时间,明台迅速调转枪口方向,金属武器晃出的光线优雅却冰冷。
枪声震飞野鸟,在狭小的空间里反复刻划耳膜。王天风瞪大了眼睛,可那枚弹孔,刺进的却是他身后那面水泥的墙里,留下深不见底的窟窿。
明台仍然维持着那个动作,而王天风,却由于那根本没有子弹的枪分量实在太重,终于忍不住放下了手臂。
“老师总是把别人想的愚蠢,用于曼丽挽留我是,毕业前的考验也是。”他说,这次轮到了王天风低垂了头颅,“所以您才想出了这种办法来解脱,逃避内心一遍一遍的责问,逃避愧疚?用我?把包袱甩给我,让我在最后才明白自己是被利用得最傻最不可原谅的那个?”
“遣将不如激将。”王天风淡淡地说。他说,“你都知道了。”
这是第二次。
灯光在江水里起起落落,窒息在回忆里浮浮沉沉。
“汪曼春又能用什么困住您呢,是那份军统帮您伪造的档案吗,还是那些本就不存在的有关家人的记录。”明台脸色蜡黄,他丢了手枪,从王天风身旁擦肩而过,直奔他先前放在桌上的提包而去。
王天风看着他,却没有动身阻拦,直到明台从空荡荡的包里面摸出了一个黄纸的信封。
他拆开,字迹力透纸背。王天风依旧背对着他站在原地,把枪收起来,好像是沙漠里最后一棵仙人掌,海面上唯一剩下的浮标。
我不道歉,也不愿博得宽恕。最后几行字映入明台眼帘,我死后,用这张机票离开上海滩,别再回来。
手指撑开信封两端,明台就真的从里面摸出来一张机票,是两个小时之后登机的从上海飞往哈尔滨的航班。
“您是我见过最自私的人,比我大哥还要自私。”明台看着那张机票说。
“谢谢。”王天风答,嘴唇开合,说的坦然。
他把提包拎起来,想要递回王天风手里,可是对方不接,开口确是用刻薄的语气玩味地讨论生死——
他说他失策了,因为没有想到在军校里自命不凡的神枪手明台,子弹出膛居然没能打死他。
明台挡在要走的王天风身前,说什么都不让他离开这间仓库,大声质问他究竟为了什么。
“您已经成功了,他们信了,谁会不信真实的鲜血,也没人会不相信亲眼所见的背叛!您还有什么必要一定要留下来等死。在诱捕毒蝎的计划里,毒蜂胆怯了,他逃了,没人会把它与密码本相互联想,对他来说,这不过是道义上的谴责,人性上的折磨而已,无关任务!”
“让开。”
明台敞着双臂纹丝不动,火车票在他手心里,握的褶皱。
“您跟我走。”
“不可能。”
“那我跟您走,您去哪,我就去哪!您要去找汪曼春,就抓我去76号邀功,还——”
“胡闹!”
一记闷声的拳头让明台闭了嘴,他被打的踉跄着两步从王天风面前挪了身子,偏过脑袋。
声音喧闹到一个极点,才变会逐渐静默,壶水沸开到一百摄氏度,才会慢慢变冷。
王天风意识到自己下手重了的时候,世界已经再一次陷入了寂静,明台捂着半边脸颊,牙齿硌破了口腔里的嫩肉,满嘴腥味。
这些也挡不住王天风的步伐,他居然还是丢下明台,朝着光亮走去。他走着,走着,就听到背后语句不清晰的呢喃,等到他转头,发现明台跪在地上。
“混蛋。”那声音微弱,“我只有他这一个老师,你又有什么权利再让我失去他…”
明台的脸和地面丑陋的纹路对视,挡着胀痛侧脸的手指慢慢滑了下去,在王天风看不见的那个侧面,有什么一次又一次加深了那条泪痕。
最终王天风还是输了,因为人心终究是肉长的。
他转身回到明台身旁,蹲下来,从口袋里抽出一个纯棉的白色手绢。
“我早就说了,一年前那次,是你最后一次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