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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听到他薨逝的消息时,正在与哥哥下棋的我心中思绪翻飞。那人虽向来身体不好,但那病弱的身子里似乎蕴藏着永远都用不完的力量。不曾想这次他竟真的去了······
      一直以来,他都是女子心中最完美的情郎。他的权势,他的样貌,他的才情,他的贤能,还有他十八年如一日对张皇后的疼宠,几乎让天下所有女子对张皇后又是羡慕又是嫉妒。
      第一次见到他是在成化十年。这一年初春时节,哥哥升任了御马监掌印太监,一时间,我的地位也水涨船高。故此,尚宫局中的女官们对我也客气了不少。甚至在四月份时赵司记还向我示好,暗示我年终女官选拔时会将掌记一职留给我。哥哥刚升为御马监掌印太监时就告诉我说,赵司记是贵妃的人,倘若她向我示好只管接着便是。但若是旁人尤其是皇后那边的罗司簿的话,就想办法推脱。想来哥哥是准备投靠贵妃了。如此,我便依着哥哥的意思回应了赵司记。
      夏日的天气着实让人气恼,刚刚日头还晒得人头晕目眩,不过一会儿的功夫,豆大的雨点就泼洒了下来。慌忙之下,我跑进了附近安乐堂内避雨。原想着安乐堂里住着的都是染疾的宫人,在廊下躲上一会儿就是了。但雨势太大,我在廊下仍是淋了满头满脸的雨水。如此我也顾不得许多,只得进了内里找间空房避雨。今日我原是奉命和碧瑶一起去给邵娘娘送份例内的珠花步摇,但碧瑶一大早就不舒服,只得我一个人送去了,谁曾想却遇到这样的天气。好在我已经办好了差事。如今哥哥风头正盛,若是被人拿到错处做文章岂不是要连累哥哥。
      估摸着过了有半个时辰,雨才渐渐停了下来。正当我准备回去的时候,就见陛下身边的怀恩公公从一处院子走了出来。那时刚满十二岁的我心中甚是好奇,不知何事竟能劳动这深得圣宠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来到这旁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安乐堂?故而等怀恩公公离开后,我便进了那小院一探究竟。
      小院内比之我们这些普通宫女住的地方还不如,野草丛生却无人打理。我心下直叹,这如何能住人!对于自己一时好奇来到这萧索之处又是好一番后悔,当下我便要转身离开。此时,院内一间房门自内里打开。一个看着四五岁大小长发及地的瘦弱的小孩儿从里面走了出来。那是一个面黄肌瘦的孩子,这不禁让我想起七年前被掳进京的自己和哥哥。虽然那时的事大都不记得了,但那种饥饿的感觉却刻进了骨子里,一世难忘,一种同病相怜之感骤然升起。
      我将方才邵娘娘赏的一盒菊花糕塞进他的手里,却见他并不急着吃,反而拿着点心进了屋子,将我晾在外面。我心想,这小孩可真没礼貌,隐隐有些后悔将糕点全数给了他。
      “戴先生方才带来的玫瑰露,送与你尝尝。”正在我懊恼之时,那小孩儿拿了一个两寸大小的琉璃瓶子出来递到我手中。
      玫瑰露我也曾在哥哥那里得过两次,听哥哥说是他办差时讨了贵人的欢心得的赏赐,他自己舍不得喝,倒是大半都进了我的嘴里。听着小孩儿说是戴先生给的,莫不是得了怀恩公公的青睐?可既是如此,他怎么还住在安乐堂里呢?
      我心中这样想着,嘴上却问:“这么贵重的东西,你怎舍得给我?”
      却见他笑的眉眼弯弯:“你送我糕点,我总要给回礼的。”
      “哎呀,我得走了,大人还等着我回话儿呢!”我猛然间想起自己送完东西还没给赵司记回话,便匆匆忙忙的离开了······
      “唉!”哥哥的叹息声将我从回忆中拉了出来,“陛下自来施行仁政,上天怎的就忍心让一代圣主明君英年早逝?若再有十年,再现永乐盛世亦非难事。只如今,殿下年幼,怕是要落得个主少国疑的局面了。”
      “哥哥何时开始在意这个了?”
      “为兄便只能献媚讨好,胡作非为不成?”哥哥佯怒道。
      “却也不是心怀天下,忧国忧民之士!”
      “你怎知这些年我与世昌兄相交,就没染上几分正气?”
      “你让我认他做义父,你却以兄长视之!你待怎样?”我瞪了他一眼道。
      “你认你的,我结交我的,本就是各不相干的。”哥哥笑道。
      “当初你让我认义父是怕我受委屈吧?我虽只在义父身边随侍几年,却也受益良多。”
      “当年那些人也没剩下几个了。世昌兄虽已仙逝,然能活到古稀之年却也是世间少有,更何况,他那般文采风流的人物,也该是知足了······”
      成化十九年八月,哥哥左迁南京御马监。威宁伯亦在贬谪之列,然因其威名,却也无人敢得罪他。哥哥与他原是忘年交,为护我周全,便一力促使让我认了威宁伯作义父。我一直在宫中做了二十多年女官。也因某些事,虽已离了皇宫,却也直至今日都未嫁人。
      我捻起一颗棋子扔在棋盘上,乱了棋局,转身离开。
      “你这是做什么?”
      “自当是天下缟素。”
      我回房换了素色衣服,取下发上的珠钗,只余一银簪挽发。从床头拿起这几日正在看的《容斋随笔》,我原想着接着昨日的继续看,可盯着书看了有一刻钟的时间,却半个字都没看进去,脑海里全是那人的音容笑貌。
      成化二十三年九月,他正式登基为帝。为此,整个皇宫都忙碌起来了。直到第二年春天,一应事宜都步入了正轨。这段时间发生了好些事,诸法王、国师等被驱逐出宫,万氏一族接连被贬谪,李孜省、梁芳被关进狱中,妖僧继晓更是被诛杀。
      这一年女官考核的题目是《守宫论》,沈莹中在此次考核中独占鳌头,得了皇帝的青眼,被选到御前侍候文墨。而我,却因着曾为万妃做过事,只是中规中矩的,对那些出风头的事自是能避则避。
      四月三十那天下午,正在查看账册的我,受到了皇帝的召见。来传口谕的是沈莹中。在去乾清宫的路上,我第一次在近处打量了这位名动文坛的才女。她四十上下的年纪,五官也很平常。然而寻常的宫装配饰,穿在她身上,竟让人觉得一派名士风流。沈莹中谈吐极为文雅,虽算不上句句引经据典,却也是字字珠玑。路上我也有问沈莹中陛下因何事宣我见驾,她却只摇头说不知。
      到了乾清宫,我被告知,谢先生正与陛下讲经。覃公公说让我先到茶水间候着。如此,我便别了沈莹中与覃公公,向茶水间方向走去。茶水间内有个小宦官在烧水。他见了我,腼腆的笑了笑。当时我如何也不会想到,这样一个内向的孩子最后竟走向了权力的中心,甚至将我推向了死亡之路。
      过了有一炷香的时间,陛下身边的内侍过来说,陛下宣我到文华殿觐见。我依言随他到了文华殿,拜见君王。
      “汪掌记可还记得安乐堂旧事?”陛下语气缓和的开口道。
      “臣自然是记得的,只是那时不过金钗之年,冲撞了陛下,还望陛下宽恕。”因着哥哥失势之前曾是万氏一党,我怕自己那句话说错了,激怒了皇帝,故而示之以弱,谨慎对答。
      “我又不是大虫,汪掌记不必如此,”他轻笑道,“况且,你不过是生了恻隐之心,何罪之有?自古皆是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啊!你大可抬起头来说话,卑躬屈膝的像什么样子?”
      我这才敢抬起头来看这年轻的帝王。他一身鹅黄色帝王常服,面色柔和,唇角微扬,双眼灿若星子,端得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此时,他立在大殿一侧,另一侧,覃公公如同柱子般杵在那里。他身后的墙壁上贴着一张纸。纸上面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字。后来我才听人说,那纸上写的是大明所有四品以上官员的姓名。
      “臣那时是想起被掳至京师的路上,忍饥挨饿之事,故而才···”
      “你不必解释,我并没有怪罪你的意思。说起来,母妃与你还是同乡呢。安乐堂旧事,我都记在心里,帮过我的人我都记得。虽然不能让你兄长回京,我却也不会降罪于他的。”
      我心下甚是喜悦,伏首大拜道:“臣代兄长谢陛下隆恩!”
      之后,他赐予我两匹彩锻便让我回去了。这天晚上,我辗转不得入眠。脑海里全是他的影子。当年那个瘦弱的孩子已经长大了,已经成为一代帝王,用他并不太结实的肩膀扛起了大明的江山。现在的他,少年老成,睿智,谦和,几乎找不到一丝的缺点。我甚至觉得自己有些嫉妒张后能够嫁这样一个郎君,为何嫁给他的不是我呢?
      后来,我又见过他几次,听过他与身边人谈及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竟让人觉得他若不是皇帝,倒是可以成为一代才子。想到此处,我不由得被自己心中的想法吓到了,他本就是皇帝,我这般想他,岂不是将他比作李后主、宋徽宗了吗?罪过罪过···
      只是,见他的次数越多,我就越发的管不住自己的心,一遍一遍的想他。我想,或许这就是话本中所说的相思吧。不由得想起那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只是,这后宫中还容得下第二个“万贵妃”吗?
      弘治二年的女官选拔中,我被提为司记。应该是他的原因吧,我一阵窃喜。身边的人都道是我是升了官,心中高兴。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因为他在意我才如此欢喜。
      弘治二年八月二十三那天轮到我休息,无聊之下便挑了本《隋史》去宫后苑了。前朝之时,妃嫔们多爱到宫后苑与皇帝来上一场“偶遇”。然今上只皇后一人,并无妃嫔媵侍,故而这宫后苑便空了下来。除了百花盛开时节外,平日里也只有扫撒的宫人会来。
      我想着这里平日鲜有人来,就随意选了一处石头坐下,细细的看去。正读到那句“上每临朝,后辄与上方辇而进,至阁乃止”,却听身后有人言道:“隋之文帝可为独孤后六宫虚设,我却终日为酸子所扰,奈何?奈何?”
      “见过陛下!”我心下一喜,迅速站起来与君王见礼。随即想到他话中的意思,心中泛起一阵苦涩。
      “汪掌记不必多礼!”他虚扶道。
      “谢陛下!臣以为,身为女子,陛下所言自是让人欣羡;然作为臣子,却不得不考虑子嗣传承之事。”我以此言试探于他,总想着子嗣之事定能让他妥协的,当年成化帝不就妥协了吗?如此,我该是还有希望的。
      “话虽如此,我却不能像爹爹那样抱憾终身。”
      听他如此说,我无法再劝,终是无言以对。然,心却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良久,但听他言道:“倒是我扰了你的清净,你且接着看吧。”说完,他转身离去。
      “恭送陛下!”我躬身再拜。
      后来,皇太子降生,陛下谕旨放年长的女官、宫女出宫,心灰意冷之下我亦趁此机会离开。出宫后,我便去了南京与哥哥相聚。
      “我与你说了多少遍了,嫁与王时做填房是你最好的归宿了,你怎就不听呢?”这是哥哥这几个月来,每日对着我必说上三五遍的话。王时是义父次子,比我大十二岁,现任锦衣卫指挥佥事。若是理智的来说,这确实是个不错的归宿。然而,我心中还想着那人,虽然明知不可能,却也不愿嫁与别人。故而,我任由哥哥在那里气得跳脚,却一言不发的修剪花枝。
      如此,婚事一拖再拖,终究我还是孤身一人···
      弘治八年的时候,义父身体便愈发的不好了。我离开南京回到北京在时任左都御史的义父身边尽孝。如此两年间,我没有为义父做多少事情,却跟着义父学会了烹茶,偶尔也写两首诗文给义父评点,倒是获益匪浅。这种平淡而又惬意的生活,让我感到满足。若非偶尔会在夜深人静之时,心中空落落的,我都以为自己已经忘了他了。
      一日,我拿着新得的一阕《渔家傲》去见义父,正走到院子里,却见陛下从廊间走了出来。我楞了一下,走上前见礼。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加快,手心都出汗了。然而,走到他面前后,我反而平静了下来。
      见陛下看向我手中拿着的宣纸,我便双手奉上。我期待着他的夸赞,口中却说着:“不过是臣偶得之句,不堪入目,拿与义父批评指点,但得一句言语便可获益终生。”
      趁着他看词的时候,我仔细的看着他。他依然是那样的温和,却给人一种不怒自威之感。他形容憔悴,如今不过二十八岁而已,鬓间却已染了霜雪。我一阵心疼,不禁有些埋怨皇后,如何竟将他照顾成这般模样!
      “汪掌记过谦了,这‘月华如水荧光散’怎会不堪入目?”他看过之后说道。
      “自是比不得沈学士。”听到他的褒奖,我嘴角上扬,口中谦虚道。
      “汪掌记如此妄自菲薄,威宁伯怕是会生气的。”陛下笑言道。
      “‘发为胡笳吹作雪’自然绝佳!”思及义父的才略,我骄傲地说道。
      如今,音容还存留于我的脑海,那人却已然不在。不觉间,却已然是相思入骨了。
      正德二年初春的时候,哥哥得了急症过世了。这世间再也没个说得上话的人了,我也因此越发的懒惫了。每日里连书本也不想看,整日整日的发呆,恍惚间一天就过去了。
      秋去冬来,京城的天气冷的让人连屋子都不想出。簌簌的雪花飘落下来,一层一层的把天地都笼罩得白茫茫的一片。院子里,小厮刚扫过一遍,顷刻间就又积了一层雪,急的那小厮直跺脚。我看那孩子可怜,便吩咐了身边侍候的雪丫头自匣子里取了吊钱与他。须臾,有婆子来报,说是御用监太监张永来访。我忖着此人如今正是皇帝身边得用之人,也不好得罪,便命人请了进来,又吩咐底下人烧水烹茶。
      我在花厅等了一盏茶的功夫,便见下人领着一人冒着风雪走了进来。我刚站起很来,便见那人去了披风递给一旁侍候的小丫头,躬身一拜道:“见过汪大人!”
      唬得我忙侧身避过,笑言道:“张大人是陛下身边得用之人,这礼我可受不起。”
      言毕,我细细的打量着这位深得圣宠的内侍官。但见他面白无须,眸若含笑。端得是身形修长,风流俊逸。若不是知道来人身份,我却要当作是翩翩佳公子了。
      “汪大人是先皇身边的老人了,如何会受不起?”
      我不耐烦这些应酬,便省了那些虚与委蛇之事,问道:“不知张大人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既然汪大人问起,在下也就直说了。陛下有意召你重回御前。如今刘瑾深得圣宠,仗势欺人,甚至于被人称作是‘立皇帝’。朝野上下对此是怨声载道。愿大人助我等诛除奸佞,还天下一个清平盛世。”
      “这···承蒙陛下不弃,臣心中甚是惶恐。然这些年臣散漫惯了,规矩也快忘完了,若勉强为之,只怕会于圣驾面前失仪。”我已无心那些争权夺势之事,故而只想着推辞。
      “万岁有心让大人掌管尚宫局,大人还是不要推脱的好。”他忽然强势地说道。
      “我已经老了···”
      刚说了一半,便被他打断:“是先皇去了,你的心老了吧?”
      我心中一惊,有些羞恼的说道:“你莫要胡言,毁人清誉!”
      “覃公公可是我师父。那日李公求见先皇,师傅让我去寻他。我可是看到你与先皇在宫后苑独处。此事若是被老娘娘知道了,你说会怎样?更何况,为子嗣计···”
      听他此言,我心乱如麻。我虽心中知晓那日不过与陛下聊了几句,然说起子嗣传承之事却未尝没有私心。
      张永见我不再言语,便说道:“希望后日能够在宫中见到你,尚宫大人!”
      如此,我不得不依张永之言入宫。之后长达半年之久,张永都不曾私下与我联系,那事也不曾被人提起。然而,就在我以为那件事永远不会被人知道的时候,宫里却谣言四起。
      传言说,我本是郑氏,闺名金莲,因认汪直为义兄才冒认汪氏。甚至有人言说当年中宫无子,而我又与先皇私交很好,今上便是我与先皇之子。而我之所以一直独居不曾婚配,皆因我实为先皇妃妾。甚至于皇帝都亲自问我宫中所传是否为真,我只能苦笑着摇头,并自请离宫。皇帝为平息谣言,准了我的请求。自始至终,张后并没有发出一言。
      离开的那天,天气阴沉沉的,有一种黑云压城之感。呼啸的狂风吹得酒招呼呼作响,我坐在马车上,心里很不是滋味。我早已远离权力中心,无心争斗,却被人强行拉了回来。如今,更是成了朝堂争斗的牺牲品。我只是默默地喜欢他而已,难道这也有错?为什么他们要把我最后一点隐秘的小心思也翻出来公之于众?
      正在我胡思乱想之际,马车停了。我下了车,付钱给车夫,走进家门。然而我没有想到,里面等待我的竟是一杯鸩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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