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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斋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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族学里头真正用功读书的后生并无几个,贾代儒往常也不过看着他们读些书、识些字,但凡有请假的无有不允,偶有打闹玩乐的也不过略加斥责。
去岁除夕圣上于宫中大宴百官,与公侯勋贵闲话家常后心中快慰,特开了天恩,只说想考校下旧臣们家中子孙学问,特准这一科童生试、乡试也不必奔波回去原籍,只在京都加设了考场便是。
如今童生试已是过了两轮,贾珠在一众世家子弟中虽算不得头筹,名次却也亮眼。贾府上下无不与有荣焉。可巧前不久贾政特为长子聘请的座师回家奔丧去了,便只令贾珠在族学里头温习旧学,并听了塾掌教导,倒叫贾代儒轻轻巧巧就摘了这颗熟透的桃子。只盼着最后一场,贾珠能够顺利拿下秀才功名,是时不只圣上心里头对贾家要高看一眼,这宁荣两府自也要更高看一眼他这位族学塾掌。
因这诸般盼念,那贾珠尚自持得住,不过是比往常更用功着紧些背书作文,反倒是这位学里的太爷又喜又急,恨不得坐卧难安。更把一众顽劣小辈都放手不管,只留了几篇文字回去抄写,一心一意每日等了贾珠来勉力训导。
这倒是正趁了贾琏的愿。
他自来不爱读书,那位太爷传道授业解惑之金玉良言,听到耳朵了只觉得和那些个和尚道士诵经念咒也没甚么不同。便是学里那些个附学听讲的旁支子弟们日日讨好,听得多了也就没了意思。
虽以往没几天也总要寻了托词借口不去,可终究不能畅意。如今太爷主动给放了大假,却是可以尽情闲散些时日了。
昨日家宴,才和贾蓉约好了去东府看他爹珍大哥新淘回来的宝贝,说是还点了戏班子、备好了酒席,邀了好几位世家公子同来取乐。贾琏想到热闹处,眉梢眼角俱是洋洋喜气,恨不能足下生风立时赶赴了去。
只须得央了祖母同意他在那边整日逗留才是。若非是为了如此,依他的脾性这会子恐还在被窝里头与周公同游。
谁知这般勤勉殷切风风火火赶到贾母正院,没了往日好姐姐们笑语相迎,却兜头撞上了袖手站在院子里、满脸煞气的亲爹!立时吓得贾琏腿脚都是一哆嗦,慌张行礼问安。
贾赦从头到脚将他打量一番。十三岁的年纪,搁现代也就是勉强小学毕业,考上初中的大小。在这古代,却都可以说亲、睡丫鬟了。
贾琏生的像他母亲张氏,唇红齿白眼泛桃花身量修长,头束金冠身着锦衣越发显得神采奕奕。就是……他这个新穿来的便宜老爹怎么看都觉得不顺眼。
怎么看怎么娘,还要裹着那么满身绫罗绸缎点金缀玉,说是谁家娇养的闺女他都能信,照这么长下去,岂不是活脱脱一个小白脸?
当下,贾赦的脸越发黑了,心里头的念头也更加坚定。
“先去给你祖母请了安、道过别再来。”
贾琏低着头逃也似地进了屋子直扑贾母,磕了头便抱上她的腿求救。
贾母才叫贾赦一番话扰乱了心神,又已点头允了他老子带他同去,这会子也不好反悔,只嘱咐了他万要听老子的话,缺什么短什么只管遣了下人来取。哄了好半日,方让丫鬟送了他出来。
贾琏从贾母口中得知了去处,犹如遭了晴天霹雳般,两眼含着泡泪,不情不愿磨蹭出门,战战兢兢挪步到贾赦身边,却只听得一声冷哼,“磨磨唧唧这半天,倒叫你老子好等。我看东西行礼也不必收拾了,伺候的人都不必跟着,哪来的回哪去,叫你们二爷自己跟着我便是。”
贾赦看不得他那副软糯样子,甩袖便走。若是个闺女千娇万宠也不为过,一个臭小子罢了,必须得狠狠摔打。
“还愣着干什么?跟上!”
眼见身边跟着的下人俱都垂了脑袋不敢多言,大丫鬟青雀已是开始抹眼泪,贾琏咬着牙给奶娘使了眼色,叫他记得跟贾母报信求情,便不敢再耽搁,转身小跑着跟上了大步离去的老爹。
贾赦领了儿子一路快步行至垂花门,瞧见门口守着的培福,吩咐:“着人告诉太太我要带了二爷去玄真观斋祭月余方回。让她在家好生孝敬老太太、调养身子、看顾二小姐,我们爷俩个这里不必她费心。家中有事遣人送了信过去便是。”
便又携着面带苦色的贾琏继续外走,一路穿过仪门行至荣府正门,培德与马夫已是备好车马,在角门旁等候。
黑火鹤立鸡群,独独占了一片场子,宛然出来巡行的帝王般冷艳高贵,伺候的马夫脸上滚着汗珠,恐怕它的烈性犯了伤了主子自己便要吃不了兜着走。却猛地听得黑火一阵嘶叫,扬蹄儿就跑。马夫一个不慎,手中缰绳脱落,整颗心如坠冰窟。愣了一刹,慌忙想要跟上,却又差点看得眼珠子也掉下了地。
只见那匹烈马欢快地跑到贾赦面前,亲昵地张嘴便要舔他的脸,被推开马头后,转个身又不依不饶低头去蹭他的胳膊……如此没脸没皮的无赖样,和素日里清高的祖宗像相差甚远,一众下人俱都看直了眼。
贾赦随手捞过缰绳,牵了黑火,又瞥了眼贾琏问他:“坐车还是骑马?”
贾琏的视线正艳羡地黏在黑火身上,闻言不假思索,仰头便叫:“骑马!”
说完才想起来这是他老子在问话,忙又缩头装鹌鹑。
贾赦哼道:“畏畏缩缩成什么样子,想骑便骑,有话便说,少学那些个后宅女儿形态。。”
挑了匹温顺小母马给贾琏,只留培福培德骑马跟着,后头还缀着一架马车,里头装着早上他吩咐装了路上应急的点心水果和清水,就这么潇洒地开路走人了!
玄真观建在都外,一路走走停停,足花了两个多时辰才到。
一开始父子俩个还都津津有味观赏街景瞧看热闹,小半个时辰后,莫说贾琏磨得腿跟疼屁股热,憋红了脸硬撑,就是新换了这个壳子的贾赦也觉得不好受了。体质是硬伤!
一挥手,拎了儿子一同滚进了马车。虽也颠簸,却可以横躺斜栽吃吃喝喝,这一路才算没那么难过。两个无事便闲扯了起来,先还是贾赦问一句贾琏小心答一句,待到后来瞧见他爹也乱没形象又和颜悦色,便渐渐放开了胆,及至讲到得意处——族学里头如何受人吹捧、如何打赌从东府那边赚了好处、又是如何从外头买了小玩意央得大妹妹给他做了荷包等事,已是眉飞色舞收都收不住。
贾赦有一搭没一搭应和发问,已是将便宜儿子的老底差不多都摸了个清楚。
随着贾琏年岁渐长,又有迎春、探春抱到了元春那一处教养,贾母放在贾琏身上的关注越发少了。平日更多是他乳母赵嬷嬷用心伺候,可万事只会顺了他的意只比贾母更宠溺几分。倒是贾母给的大丫鬟青雀还多规劝着他些。只那青雀也是个厉害的,房中其他丫鬟想要近身讨好贾琏,多会被青雀支使了作别的活计。贾琏身上穿的戴的多是出自青雀之手,张口闭口也对她多有提及。
贾珠自幼本也是在贾母身边长大的,启蒙后才回了贾政夫妇住的院子,还单给他设了处书房。贾母如今也为元春聘了西席精心教养,虽不过八、九岁大,却已是出落得极为出挑,且十分聪慧懂事,在贾母身边服侍、照看两个幼妹无不尽心,对两位兄长也多有关心体贴处。想到她本来的结局,实在是可惜。
如今贾赦自是不求做那皇亲国戚,更不想牵扯进夺嫡乱流,这个乖巧的小姑娘无论如何不能再送到暗无天日的深宫里头去。
当然,那些事还远着些。眼下最紧要的自然还是眼前这个臭小子。
毕竟是长子嫡孙,往后要袭爵传承家业。虽不指望他多出息,好歹要脑子清醒,别惹祸作死。幸而贾琏本性还不错,心地算是良善的,心态也阳光开朗,至于不爱学习、贪图享乐、好逸恶劳,以及现在就表现出来的喜欢女色倾向……想想他的生长环境,长成这样也难怪。
好在现在还不晚,且他这个亲爹想要管教儿子,还是很有权威和力度。
贾赦眯了眯眼,为了将来省心,只好眼下费点力气管教。
贾琏却派自雀跃不已地跟在老爹后头往玄真观深处走。
父亲好像也不是那么可怕!往日里见得少,每次照了面除了请安就是听他板着脸训话,还有两次在外头闯祸差点被他捉去打了板子,这才让贾琏心生畏惧。如今看来,他的爹可是比珠大哥的爹和气多了,要是能像珍大哥那样带他一同玩乐就更妙了!
一路穿过两进古树森然、烟火缭绕的院落,才到了贾敬日常修行炼丹的凝真殿。
进去禀报的童子出来答道:“真人炼丹正在紧要时候,因让家中来的老爷只管便宜行事。若是想要烧香祈福或作法式,观里头都是做惯了的,但只吩咐一声便是;若有心暂离那是非场红尘渊,西跨院倒有妙真阁还算清幽或可一住。只咱们这里乃是虔心修行之所,须得茹素戒饮,若是携了酒肉荤腥等物坏了此地清净,真人必是不依的。”
原也不急着见正主,贾赦道了声晓得,便又跟着领路的道童自去安顿。
宁府每年抛在这玄真观的银子,怕是都能打个实心的三清祖师塑像。妙真阁虽只偶然作待客之处,亦是雅致非常。
院中遍植名花,陈列的物用摆设也都雅致精巧。
又有几个穿着齐整道袍的清秀小道童过来拜见了,听凭吩咐。
贾赦也不客气,叫了热汤热饭,还有经书与笔墨纸砚。
不多时俱都备齐。
净了手,领着儿子先一同用了午饭素斋。
软硬正好的金银米饭,配着菜胆素鲍汤、太极豆腐盒、仙山四宝素、素合炒、金丝芋球,并一碟翡翠瓜条、一叠蜜圣果。莫说贾赦吃得喷香,便是贾琏也比素日更多进了许多。
贾赦心满意足,果然没选错了地方。
贾琏大松口气,这番出来倒也有趣。
饭罢,瞧着贾琏眼珠乱转,贾赦也不拘他,吩咐培福陪着他自去走走。又让道童在院中合欢树下置了竹塌,斜倚在上头随手拎起《文昌帝君阴鸷文》翻看,脑子里却已经开了小差。一时腹稿大致成形,干脆回了屋中,铺开抄经纸提笔写下各处要点。
鬼画符了近一个时辰,修修改改地总算理出个大致框架,左右时间多着,且待日后慢慢细化完善便是。吹干了墨,将这份“规划书”仔细折叠收好。
又回想曾经试过的一个颇具效验的养生古方默了出来。略一琢磨,再提笔添上三味药引,总算大功告成。
彼时,贾琏已是将这玄真观里外遍转了几圈,还代劳亲爹喂了次马,又陪黑火大爷消遣好半日,却也没哄得它允许自己骑乘。
正在贾琏气得咬牙切齿,培福苦劝得恨不能泪流满面时,培德来说,老爷有请。
培福长出了口气,给培德一个眼色,还好你来得及时!这两位祖宗都不是好伺候的!
培德依旧懒得理他作怪,只皱眉思忖,老爷莫不是也要学了东府的老神仙?又是茹素、又是抄经、这会子又要亲自炼丹,竟还是要琏二爷一同动手!好歹东府的老神仙还留下了珍大爷,老爷竟是都不打算留个后人承袭家业、偌大的荣府真就这么让与了二老爷一家不成?越想越是忧愁,真真是操碎了心。
且说贾琏回到妙真阁,看到摆了满院子的丹鼎、符箓、古镜、宝剑、水瓮、石臼等物,并各色药草、诸多灵石,果然也懵了。
贾赦瞟了眼他,让众人全都出去,培福培德守门,仔细有人窥视窃听。
只将留下的便宜儿子认真忽悠了一通,“为父于梦中得了你祖父提点,特带你同来此处,一则是为贾家荣昌祈福,二则是要为你祖母炼制些延年益寿的丹丸。此事须得净心诚意,且必嫡亲血脉亲自动手才成,万不能让旁人沾染坏了福分。你只听我吩咐来做便是,不要多问,更不可说与他人。千万!”
言罢,便毫不客气地将贾琏支使得团团转。
一会是分捡草药、一会是研磨矿石、一会是贴符布阵、一会又是涤洗丹鼎、升火煮水。
直把自小娇养长大的侯门公子累得胳膊酸手指痛,满身污渍,满面黑灰。若叫贾母邢氏瞧了,怕是非得晕过去。
好在贾琏虽然满心不愿、满腹愁肠,却也不敢不从老子的命,且也知此番怕是事关重大,只是含着泪、咬了牙一一照办。
倒是让贾赦格外满意,既这么听话,这个儿子倒不怕扳不回来。
直至天色渐晚,外头送来的斋饭已重热了三回,炉鼎里头的一锅混汤总算是烘干成灰。贾赦方才收手,叫贾琏跟了一个道童自去梳洗更衣,他则将灰泥倒了出来,胡乱填埋在墙角。只把方才自己动手用几味药草捣碎磨粉,加蜂蜜调成的丹丸另外收好。
晚饭时,又累又饿的琏二爷饭量几乎是平日的两倍。瞧着他穿着素色道袍,头顶着歪歪扭扭的发髻,吃得狼吞虎咽,贾赦却觉得顺眼了许多。
这么看这才有些男儿气概。果然小子还是得糙着点养!
是夜,琏二爷点灯熬蜡打着哈欠好容易站着抄完十遍经文,眼看他亲爹点头,如蒙大赦,也不管这床铺多么寒酸冷硬,也不去想怎么没了香软的丫鬟们伺候着更衣洗沐,只用道童送来的山泉水胡乱净面漱口涤足后,便一头栽倒睡在了床上。
贾赦一面烫着脚,一面扯了儿子抄写的阴鸷文看。得亏这身子原主也读过些书,不然这些个古文繁体非看得他眼晕不可。
开篇 “救人之难,济人之急,悯人之孤,容人之过。广行阴骘,上格苍穹。人能如我存心,天必赐汝以福……”即是劝善,后头又跟着写了行善的因果好处,然后是万万不可去做的恶事,最后再次总结要“诸恶莫作,众善奉行”则天护神佑、福运隆昌,便不回报在你身上,也要回馈给儿孙。
经文中说得详细,各样好坏行径一一指出,道理其实只一个,倒是正合他小时常听姥姥念叨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到了自然要报”、“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这倒是不错思想品德课教材!
古人治民,最大的利器不过就是德与法双管齐下。阳间怕触犯律条,阴间怕阎王清算,正因有了畏惧,人便是有些恶心恶念,怕也没那个恶胆真正行事。
瞥了眼横躺榻上呼呼大睡的贾琏,贾赦满意地哼笑,小样,不爱读书?在玄真观这些日,也不必你去看什么诗经四书,先把这阴鸷文背熟,回去再让人给你讲讲律法,反正也不指望考功名,只消长大了不敢做那些个抄家杀头的恶事就算是个孝子贤孙了。
已然睡得死沉的琏二爷,尚且不知这一觉醒来,等着他的将是亲爹何等“辣手摧花”,不,应该是“精心调、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