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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鸟化,从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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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界烫透。
地面都溶化、冒烟。
一丝香袅袅,万点灰,黏入口鼻。
荒缪怪诞的他立着,周身是梵音还有清歌,堵堵!
唋。木鱼、无数人影拈着香细碎叨叨,免我惊、免我苦忧、免我四下流离、免我无枝可依、免忌妒常思。免…免……无数的祈求以及祝捣,无数的磕头,撞钟,磕头,点香,祈求,烧金纸奉水果,跪拜,叨叨,跪拜,叨叨,一天又过。
拼凑着,剪贴着。他捡着现在又忘了昨天的。
忘了自己的名字,他只能在那些祝祷词中挑拣着三两字,好比蜡、香、迷返、望、归、诚等,大前年他叫功,字冥,前年尊,字少福,去年叫翁,富贵香火,更久更久以前,他偏爱更长的字句,或许他今年是香灰骨灰的灰。
无饥无饿,他食字句而活,如馍。
呔!
一字音在他心中回响,数千数百黑压压的字群,振翅而飞,在他脑中。
苍蝇爬过他的眼皮,蚂蚁捡拾他掌间碎屑。
呔!
他木木的想,这石尾石身是动不了,入定的脚掌交迭,血盆大口闭合着,藏着一口牙。
形貌上,他与千百个庙前兄弟一模一样。
形下魂内,仁于他是名存实亡。
他对着黑暗的处所狂啸咆哮。
无声无息的凝视那塞满千百人的窄庙。
门坎光亮,庙门油亮,他心头雪亮。
他亦无法行走,只能在无边界里睁眼看;无法睡眠,因为此地没有睡眠。睡眠被禁止,说话被剥夺,行动被禁制,他与殿内神像对看,不需转头,因为他脑后有眼,面上也有眼,无处都是眼,三只眼就在这奇形怪状的躯体上共存着,死寂着发冷变硬。发硬着,他的眼以及他的脏器都是实心,沉重,就从觉察到的那一天。
娘,我可以摸摸那个吗?
可以可以,啊孩子,你小心点,别跑,它又不会跑,别急。
呵呵呵。真凉。
谁?笑声?那天,他自沉重凝固困乏中转醒,木木地感觉不到温度,只能感知到有一个东西落在脊背上。是一只手,在他身上爬。
他一顿、想张口骂,该死的小鬼把手拿开,手动不了,他低头一看,便没了念头,啊,啊,他是庙门石狮,自然没有感觉。
既然,实然!冷热交错的白昼与黑夜,光裸的石狮不变的立着。
已过了百年?
而他、竟不曾发觉?
不可为,命定的,他与其它世间的生物并无不同。
恹!这世可厌、无趣的一切。
他又要睡去…
然而睡,就有梦,而一切错误本自梦来。
他回朔太初的梦。
那是一个巨大的错误,一个可怕的存在。
那个夜晚,他为了一星点火红醒来。
见着了,一个转折。
──他丝毫不明白的转折。
转折,在他尚未知觉到将发生一切时产生,或者说是在,一瞬之间。
万籁无声。
他与那寂寂双眼相望。
凶狠恒逾冰冷。
那一瞬间,他空了,就像是所有的内脏一瞬间被掏扒倾倒。
慑人!非人!
是他脑门里的两字游思。
堵堵!
旷野中一个血红的魔怵然转身,郁郁,ㄔ亍,危危野风,亡命之徒一般,阴霾莫测的颜面,渣滓,渣,他觉得自己在那殷红眼中是被这样的定义。
尽管千万生物在魔的眼中皆是一个模样。
血魔阴骘,腥甜讥诮的眼睛刻蚀着他,逸向远方。远去了,他看着那个殷红背影脱着火焰尾巴。他心头松口气,一双眼,在念头转动的时刻热了起来,浸泡在一股奇异的温暖中。有股错觉,好像已经注视了这个画面很久,或者,他才刚开始看。刚刚开始,被察觉『存在』还是挺高兴,尽管魔十分冷酷,他想。来来去去的,没有半个真实存在的事物能与他对话,而察觉他的几个少数,通常,是足不停步,状若惊鸿鹏鹄,匆匆奔往下个未知。
突然,说不上来的,他难过起来。
他心底是要那个远去的殷红回来。
回来!
回来!
他心里呼喊着:回来!
千万不该,他那时转着这样的念想,察觉时,太迟,去而复返,迫近的血魔,卒然殷红晃花了他的眼,暧昧昏瞶,窥伺统御的强大精神力,压迫着他,那古铜色的面孔在月光下擦出一片金属幽冷光芒,忽尔,冷冷垂下头颅,看他。
“!”
他诧异、流眄之间与那狎腻的眼对视,一瞬之间,游戏与屠戮的念头穿涉而来,似乎是魔的意识。他与魔对望,并不关心,也不想知道,只不明发生什么事。
怎么…
真的、又回来了?
一伸一舒间,那无泪的血魔,瘖哑的嗓音响起,竟恍似是有趣两字。复尔,磔桀怪笑,搜寻、蠕动、鲜活的,激宕的舌直直入喉间,他呆然承受那泌着冰冷的吻。
脑中转着的是,血魔吻一个石狮的诡谲画面。
灰白地他皱眉,藏红地它在笑。
──不对劲!
这晦涩怪异地一个吻,吸吮着的竟是他赤裸裸的灵魂!
竟然!
能够,如此!
咑咑,如野兽般迅捷,去来如风的魔又已远走。
带来了的争战持续着,哀号与屠戮,小小流萤,点点星火。
殷红火光坠落他眼底,灼烧,而复熄灭。寺庙焚烧又建起更大的寺庙,香火流转,神明又换了好几尊,不知供什么,只一样的金漆冷眼。
争战持续,于他内心至今亦然。
生冷持续,此刻,他才觉得那时似乎被冒犯,也落了下风。
思绪翻滚,他告诉自己一切不过是乌何有之乡。
这不能睡去、不褪色的梦也不过是梦。
他,自然不必挂心?
无法言说的古怪梦境依旧纠缠,在他无睡无眠的时光中反复流转,提醒着他睡梦的可怖。要他癫狂的重复着。
告诫他:睡梦是错误,是错误!
时光悠悠,朝代兴衰,人群还是人群,庙更大,烟灰更多,灰拈住了他石刻的眼,眼角咧了细纹,脚掌破了口子,他依旧找不到飞行的字群中,自己的名字。他找着找着,好像找着了,又什么也没有,拈抓着更多的字,更多的找寻,停下,嗅闻,下一刻,他又要丢弃这变味的字。
下一刻,他将会是什么模样?
下一刻──
过来!
在一片黑白悠悠忽字堆间,又是一黑衣人鬼魅般出现于他眼前,与千百人一样,也不一样。那人的眼睛与他一个模样,嘴角却在戏谑似的笑,又是冷峭。
恍惚间,有他乡遇故知的空茫。
来!
你来!
他石头的眼忽然转动,啪擦!吰,一阵剧痛,他的脖子被掐拔,拉出那黑暗冰冷的石像,脱离的瞬间,他自己也看到了,啊,他的灵魂在叫着,眼前的黑衣人只是漠然的,两指夹着他的耳,稳稳拔出拉出,然后,念一句法诀:“化‧无踪!”
如遭雷击。
但过去生过去世,也无此刻他心里一片清明,通透。
千百层的枷锁在那白色锋芒下崩解。
死生脱出。
是裂隙,石块剥落,他的形体开始扭曲,拉直拉长,肩背上长羽出翅,四肢锋利如爪,嘴口变长发褐,哬哬,怪异鸟叫,这……
是他的声音?
黑衣人不说话,身形一动,已在他背上。
脑中一个模糊念头闪过,下一秒,头被拍了拍,竟不由自主的,抖开翅膀,冲天而上,人声话语远去,烟云自在身边漂荡。
此时,他飞着想着内心喧嚣着各种声音,有感激有愤怒有迷茫。
他低头看的是爪子,一边好奇打量着自己的型态。
脱离了那冰冷的躯体,他感受到风穿翅而过,羽毛微微的晃,爪子缩着,减低阻力。飞过寒潭湖光,他眼里映着自己的羽毛爪子,鸟喙一张吐出半个嘎嘎,背上一人,巍巍然端坐,竟然,嘎!是将他当坐骑!
逃出了困局又落入无间?
嘎!你是谁?你又将往何处?何处是彼岸?他心里问,鸵着玄衣人飞过重重山峰。
又百年。
因着如此鸟语,简陋,语焉不详,他依旧不言不语。
只有时低低的叫,沉沉的吐气,通常是黑衣人不注意的时候。他偷偷观察这奇怪的人,哬嗬,看看这白了一头的发,哬原来是个怪老,他心里冷冷的,看这人与谁相遇又与谁结伴而行,而后,分道扬镳。他依旧看着。
百年又百年。
他以为终将如此继续下个百年,饮着水吃着桃果,冷冷的凝视着与他无关的事件。
可是,他的鸟脑袋转错了。
错了。
天大的错了。
──这后果比他撑起一只爪子,单脚独立,硄当跌下还惨。
“是此处了。”
那人百年来寥寥可数的愉悦语句。
他还没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他依旧自甘昏昧,饱食终日,不语不言。
但是,那天,黑衣人化百木为居所时,他突然能说话,口吐冷锐人声。
形又化……
“不常。”
谁?
不常是谁?
他心里无声狂笑,凉冷地眼神落在身畔那孩童脸上,是诧异着呼这二字的愚莽,唯面上依旧纹丝不动。光影一切回归虚无,他心头一片,是冷然。
“不常师兄,后来呢?”
“没了。”
“怎会没了,那人化石狮又化鸟最后化人,怎么就没了呢?”
“没了。”
“不可能,我要是他,一定会有先要做的要紧事情。”
是啊,当然,就像是他手指间现在夹着的苍蝇!
──他最讨厌飞虫。
“那不然,师兄你变大鸟给我看。”
“……”
“变嘛…”任性骄矜的样貌,却说不出来什么讨厌,因为他讨厌的是另一种黏腻的鸣叫,以及螉螉搓脚。他想,这种性格模子,有一股奇异的熟悉感,有个人曾经曾经在他梦里说话,说了很多,却都是一贯的咯哥、咯哥。是哥?是咯?他忘了。不过,他确信自己多年不做梦,哪来这熟悉感?
因为不知该回答什么,所以沉默。
那孩子模样的脸又更加撒娇起来:“师兄变嘛。”
变?
就是这样的一张脸啊。
他心里想,这就是那个黑衣怪人无法割舍的原因。
而他,只觉得孩子模样的小师弟,很像他的过去、那个遥远的过去。
梦?
很像,有□□成像。
脑中深处突然抽痛,他打个寒噤。
微微凹陷的双眼一冷,突兀的,转身离去。
留下的那个小童还在喊着师兄什么。
大概是觉不满足。这故事不够精采,也没有个结尾。
但不常不在意这些。
他现在就很好。
有一双手能做许多事,一双腿,能走许多地方。
很好了。
心无罣碍。自由自在。无羁无束。
但他肯定又想错了。
或许呢。
自那个梦,吸吮灵魂的亲吻开始,一切都倒着转着变了。
不变的是,他现在变叫做,不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