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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听说风来过 ...

  •   那年,你乍从一个方方正正泾渭分明得像棋盘的中部小城来到H大,你拖着大大的行李箱,一下车,就迷失在这个依山而建的校园里。你那时候才知道,原来路可以不分南北,也可以没有东西。于是你开始日复一日的迷路、问路、再迷路。而且,辨不清方向的你,也开始辨不清晨昏。早上的太阳软弱地倚在校园里的那座小山头上,你却常常觉得那是黄昏,一个小小的H大将你困扰得一筹莫展,你开始觉得人生真是一团麻烦。

      那天,开完社团晚会,你从活动中心走出,四面望去,没有一个熟悉的背影,你本该恐慌的。可是初秋的晚风温柔拂过,你的心情格外地好。于是你仗着半月来的问路心得,骄傲地选择了完全错误的方向。你开始是有些洋洋得意的,你想,我终于征服这座校园了。不过越往前,路越荒凉,而你,虽然有些心虚,可是仍然固执地继续往前走,不肯悔改。那时候,你还不知道保研路的传说,所以没有对现实的恐惧。但是四周灯火渐熄,触目所及的荒地与破败的桥头,让你体验到一种来源神秘自然的隐忧。你想起来了,这是聊斋里精怪鬼魅最钟爱的出场地。不过你也知道,那些可爱美丽的女鬼女妖们,或许愿意与青衣书生谱一段恋歌,但对同性的你,恐怕不会心生善意的。于是你承认你错了,你开始回转,也就是那个时候,你遇见了他。

      当时你的确是吓了一跳,真以为有鬼怪出没。你看他也是一副遇鬼的模样,只不过不是遇见恶鬼的惊惧,而是遇见倩女幽魂的惊异。九月中旬的月光很好,亮堂堂地洒了一地,又干净又清冷。你看清了他的脸,他那种朗眉朗目,是北方人的典型,当然是很帅气的那种。在这样清凉的月光下,更显得他身上有种男生少见的清爽。彼此回过神来,不过几秒钟的事情,尽管此刻你的心思已经翻了几番。你知道自己还算得上清秀,但绝没有精魅的那种不属于人间的美,你不知道他失望了没有,也或许,他根本就没考虑过这种可能。你笑了,是自己矫情了。回过神的他眉目舒朗,嘴角有几丝笑意,却又隐忍,是笑迷路的自己,还是笑迷路的你?你不知道,但是你肯定,遇见他,让你第一次觉得迷路的麻烦也带上了几分诗意。你往回转,他也一样,你只有在心里偷偷地想,这样的男生怎么会迷路呢?入校的半个月里,你已经习惯了萍水相逢的陌生同学,要彼此询问回报姓名、专业、年级甚至于手机号,然后成为所谓的“熟人”。可是面对这样一个人,你并没有言语的欲望,大概是因为,你并不希望他成为这样的“熟人”吧。

      一路默默无言,你却无暇分神去欣赏路旁的衰草和虫鸣,你不住地偷偷祈祷,路远一点可好?你也是第一次抱怨,校园怎么如此之小。每经过一个岔路口,你都无比的紧张,生怕魔法就此打破,而彼此就这样如两尾投入汪洋的鱼,从此相忘于江湖。虽然你从第一眼就知道,这才是所谓的人生真相。他的脚步声沉稳有力,在这样寂静的夜里,在这样空旷的路上,每一声都像踏到了你的心上。终于,那一刻还是来了。在那个路口,路灯散发着白泠泠的炫目光芒,驱散了朦胧的月光,也驱散了你为自己编织的小小魔法,你看见他停下身来。他转过身,梧桐叶的影子随着晚风摇曳,不时落在他的脸上,遮住了他的表情,你看不清上面是否有一丝遗憾或不舍。你只看见,他对你轻轻挥手,说出两个字:“再见。”而你,在短短十几分钟的路上,紧张和颤栗已经用尽了你全身的力气,你一时做不出任何得体而优雅的回应动作,只听得见自己气若游丝的声音:“再见”。他仿佛在等你先走,而你别无选择,只能继续向前走。你一边走,一边觉得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的抽离,可是说起来又是多么荒谬,你竟没有问他的名字。路旁的草丛有纺织娘不知悲喜地唱着歌,“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一阵风起,你紧紧衣裳,觉得天真的凉了。

      回到宿舍,你与舍友讲起迷路的经过,却故意省略了这一段,你当时也不知道为什么。你想,这样就算完了吧,一生中这样的时刻实在太多了,偶遇,分离,从此不见,这并没有什么特别。

      慢慢地,在这个校园里过了大半年,你已经不会轻易被它绕晕了,你也找到了自己的小乐趣。那座困扰你、让你不辨昏昼的小山头已经成了你的秘密花园。你喜欢那山上村民们遗留的各色果树,任何时节你都能享受山野的慷慨馈赠。你也喜欢肆意抢占地盘的黄色野花,它们绽放的毫无理由又理直气壮。当然,你最喜欢的还是松柏树旁厚厚的青石,这些青石带了风化的沧桑,仿佛从创世之初便亘立在那里,你透过它们,好似触摸远古的魂灵。你常常在没有课的晴好天气,带上一本书,一些零食和水壶,在这里从太阳初升呆到太阳西沉。你随便地读,随便地写,也随便地睡。你想人生天地间,这样活着真是愉快,怪不得陶潜先生宁可“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地躬耕田间,也不肯“以心为形役”当官老爷呢。这里其实很少人来,但是你却也在这见过他。

      那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午后,五月份的阳光晒得青石暖洋洋的,你也懒洋洋的,你懒洋洋地带一本古板先生的《诗集传》。你读“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你想,真是傻,不可求思,便不求了吧,何苦时时记在心上,折磨自己呢。这样想的时候,大概有个影子也在你心上挥之不去吧,虽然你那时候觉得已经快要忘记了。可是就在那时,他又出现了。你一眼就认出了他,不!甚至不需要一眼,那群人还未靠近,你心中蛰伏的小兽就已经蠢蠢欲动,你感应到了某种失去已久的东西,重新回来了。于是,你抬头就看见了他,尽管那是一群人,可是你只看见了他,而他也正以与那晚同样的惊异看着你。你心里是多么的激动,你觉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他还记得你吗?

      你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你的头发短短的,还不到耳根,你的样子是你曾呆过的那所严肃又活泼的高中打磨出来的,又天真又倔强。更何况,那时候是在月光下,一切都朦胧而别有风致。现在,你的头发已经及肩,你自然得变成了另外一幅和润的样子,那是这所大学给你带来的。此刻是午后,阳光饱满得要溢出来,一切都无所遁形了。月光塑造的神秘、不可知、甚至有些暧昧的气氛荡然无存。于是,在一个新的场合,一个没有幻想的时刻,一个崭新的机会中,你重新打量他。你知道这是他,几乎一切没有变,只是在过于充足的光线中,他身上多了些光明正大的耀眼的光采,你想起《世说新语》中的“眼烂烂如岩下电”,你想,那大概就是用来形容他这时候的目光的吧。你想,这样的人当然是不会被改变的。

      你闻到了阳光晒出的松枝的令人清醒的香气,你有些不敢直视他,你拍拍自己的脸颊,想拍出一些血色。而他到底还记得你吗?他的伙伴们继续往前去了,而他有些停顿、游移,于是,你期待着,或许,他也对许多个日子前的影子也是记着的?“乔新,快点。”是他的伙伴们在招呼他,这个地方不过是他们探险的一段必经之路,他的伙伴们已经注意到了他短短的停留。他应和着,便再不留恋地走了。而你,便再不会知道答案了。你甚至没有机会与他说上一句话,你这次是真的感觉到后悔莫及的遗憾,你觉得真正的结束了。从此你就再不去那里了,你怕等在那里,却遇不见他。后来你读《小团圆》,读到这样一段:“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宁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因为下雨不来”。你想,原来在爱面前,这样的懦弱也是从来就有的。

      可是,也不是只有绝望的,毕竟,你知道他的名字了。你偷偷上校内,搜索框里输入“乔新”这两个字,虽然同音的名字有无数个,可你不知道哪儿来的自信,你固执地认为,这一定是他的名字。果然,出现的第一个头像,便是你再熟悉不过的那个人,可你仍然什么也没有做,奥,不,你申请了一个小号。这小号里什么都没有,你也并不用这小号去加他的好友,你只是,偶然会去他的主页,去看看,他在做什么。他更新的内容相当少,可是你毕竟已经开始了解他了。有一次,你着了魔似的,知道他要去参加某个活动,便也偷偷混迹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那次活动他是主持,你简直开心极了。你认认真真地坐在人群中,端端正正得像个小学生。在众声喧哗的场合中,你是那么不合时宜,可是你自己不知道。他穿着再庸常不过的黑色礼服,在你眼里,却自带清朗之气。他脸上的神色一如既往地浅淡,他的身量越发挺拔,你有些心驰神漾。他带着细细砂砾质感声音经过劣质话筒的处理,依然无比魅惑,听在你耳朵里,简直像是圣歌。其实过后,他说了什么,那是个什么活动,你完全记不得了,你只记得他的样子,他的声音。你就困在自己无望的暗恋中,像一只自闭的河蚌,对谁都不松口,没有人知道,你身上竟然藏着这样一个秘密。一日一日,这秘不可宣的感情不断消耗、吞噬的你的生命、你的力气,你却难以自拔,直到大病一场。

      那时候你再这个校园已经是第三年了,在那个风又吹起的秋天,你突然开始发烧。莫名其妙的、毫无征兆的高烧。你的舍友都觉得这高烧来得离奇,急急忙忙把你送去医院。一连许多天,高烧来了,便打点滴,点滴停了,高烧便又卷土重来。你做了许多检查,没有任何异常,大家都很纳闷。你迷迷糊糊之间,听见有上了年纪的护士说,大概是青春期的症候吧,只是来得有点晚。果然,不久,你的高烧便像来时那样毫无征兆地偃旗息鼓了,而你像是戒了毒的瘾君子,竟有些重生的意思。你不再关注他了,你开始跟同学们聚会,去爬山,去参加之前你从不愿意参加的活动。那段日子,你不断穿梭在一个又一个可以让你不必思考的活动之中,不断穿梭在一堆又一堆高谈阔论的人群之中,你特别害怕夜晚,你怕独自一个人呆着。你的朋友笑你,说你化茧成蝶,成了一只花蝴蝶。只有你自己家知道,这一切,不过源于一个字:“嗯。”这字出现在他的主页上,回答的是一句关于一副风景画下面的评论:“明年我跟你一起去澳洲。”

      后来,你终于疲惫,你对自己说,不能这样了。于是你慢慢地、挣扎着从这潭泥沼艰难地往外爬,你想,你终于还是遗忘了这段无望的时光。你放假回家,你的朋友们都说,你不一样了,虽然,他们也说不出,你到底哪儿变了。于是,你知道,这段痛与不得,早在不知不觉中被你隐忍进了自己的血肉之中,无法摆脱,无法遗忘,注定要伴随你寂寥或繁华的一生。

      其实,后来你还见过他一次,那是毕业典礼的时候了。当时从宿舍到礼堂最近的道路正在施工,一堵不算矮的围墙挡住了突围的可能。其实你想说爬墙也是可以的,可是舍友不许。然而你一向又是最讨厌绕远路的,于是你编了个借口脱离舍友自己偷偷去抄近路。那天,你穿了一身绛红麻布刺绣长裙,黑色长发柔顺地披到腰间,很文静的样子。还好,你并没有见到另一个像你一样逾矩的人。你像小时候那样,撩起裙子,很轻捷地翻过半人多高的围墙,拍拍手上的尘土,笑的不可一世,直到你看到他。他站在礼堂门口,背对礼堂,像是等人,却正看到翻墙而来的你。

      你的心“咯噔”一跳,却不是怕被他取笑,而是你突然发现,以后恐怕你再也见不到他了。你缓慢地,一步一步地向着礼堂的方向走去,一点点向他走去。你走到他身边,很想若无其事地像陌生人一样经过,可是,你办不到。明天你就要离校了,你终归忍不住想要看看他。六月的天气很厚待他,人人脸上都像融化的冰淇淋一样油腻,可他的眉目一如既往地清朗。你一步步走过,心里有惊涛骇浪,面上仍风淡云轻。你听到他的声音:“我们是不是见过?”心中某种情感像山洪一样崩裂开,你几乎支撑不住。可是,你极力忍着,慢慢地继续往前。“走吧,!”“好。”他等的人招呼着他,他迟疑一下,终于走了。这算是一场有始有终的暗恋吧,幸好他不知道,你想。从此,真的是天各一方了。

      其实你直到毕业也没有谈一场恋爱,当然这样的人不止你一个,说起原因来,也不过“君子如云,匪我思存”。毕业典礼的那个晚上,室友们在包厢里一瓶接一瓶地喝瓶装啤酒,一群女孩子,喝了吐,吐了喝。舍友谈了四年的男友,毕业决定回老家,只好分手。她哭着跟我们诉说这四年两个人的点点滴滴,一边哭一边骂那男人不是东西,可哭到最后,她仍是那样坚决地说:“可是,告诉你们,再痛,我也要说,我不后悔。”大学四年,像是所有人最后的一段天堂时光,所有的欢乐、迷茫、痛苦、彷徨,在毕业的这一刻尘埃落定。是有痛苦,可不该有遗憾,就是在这时候,你的心,又开始隐隐作痛。

      在这样伤感,又无所顾忌的气氛中,你们都开始聊自己那些隐秘的心事。而你,半真半假地吐露在小山上那次重逢,当然隐去了前因。你只是说你曾在懒洋洋的午后,遇见一个长得很好看的男孩子,然后,并没有然后。生活毕竟不是戏剧,你们彼此甚至都并没有一句“原来你也在这里”,好似,这只是自然安排了一段无意义的相逢。你一边轻描淡写地说,一面肆无忌惮地流泪,幸好大家都醉了,看不到你眼中的后悔。你的舍友直呼遗憾,是的,很遗憾,你也这样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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