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美人录》冥夜猫

17、番外 繁华落尽（2）

　　老师走后不久，她就得知了自己此后的命运，流放迦南，边塞蛮荒之城。
　　曾经浩浩荡荡的一个王府的人，最终踏上流放之路的只有9个人，她也再没有见过父母亲。
　　老师走了之后，似乎把她最后的稚气也带走了，自此后，哪怕再苦再痛，她也鲜少再主动掉过一滴眼泪。
　　从10岁而后，再次掉泪，多半是为了演戏，为了师父那句“好好”活着。
　　9个人中，还有她曾经的侍女，只比她大了2岁的小君。
　　她以为至此以后，她将以罪臣之女的身份，在荒凉的迦南度过或长或短的一生。
　　但她显然估错了形势，她的父亲，或许是搅进了更大更灭顶的阴谋，以至于那些人，并不打算放过她们，这只有妇孺的9人行，或者说，是不打算放过她，小王爷唯一的后裔，曾经的金枝玉叶，掌上明珠。
　　她第一次看到有人死在自己面前，飞溅的鲜血是温热的，还带着咸腥的味道。
　　仿佛被人定身，她连奔跑都忘记，即使因为年龄性别，她的手脚并无镣铐。
　　年幼的凤眼瞪得滚圆，视野中只有一片哀嚎和血红。
　　直到同样年幼的小君狠狠推了她一把，她在一片混乱中滑下了身侧的乱石坡，同时她听到了小君大声喊道：“我乃钦国婉钰郡主，尔等何人？”
　　她瞬间懂得了小君的举动代表了什么，她想悲愤的怒吼，但最终，只是狠狠的咬住手腕，把所有声响咽在了腹内，一路滚落到了坡底。
　　顾不得乱石的刮伤，她几乎是爆发了一个10岁小姑娘最大的潜力，扒开了坡底一块碎石，爬进了一个2尺见方的窄洞，缩在里面蜷成一个颤抖的哭泣的团，整整一夜天，直到烈火燃烧的声音终止，直到刺鼻的焦糊味消散。
　　她在夜色还未消散的黎明时分跑了出来，不知饥渴，不知疼痛，不知恐惧，她只知道，一路跑，一路的跑，踏着夜色的和黎明相交的昏冥，那晚上似乎有野兽的低咆，又似乎只有冷寂的树叶哗响，很多年以后，她回想起那个夜晚，只有自己急促的心跳和干涸的泪痕，急急的喘息，直到一个泥泞的陷坑将她绊倒，当她扑倒在肮脏的泥泞之中，陷在那湿软的淤泥中，她只觉得所有的气力都在离她远去，所有的疲惫、伤痛、高烧的颤栗都在一瞬间袭上身心，这个并不深并不大的泥坑，就像是万载无底的深渊，拖住她，直直的坠向了地狱深处。
　　她在肮脏的泥坑中打着哆嗦，意识迷离涣散开来，昏迷前最后的景色，是稀疏的枝桠间，一弯将坠未坠的冷月……
　　师父，父上，母亲，阿君……对不起，我，坚持不住了……
　　再度醒来，她躺在一张破旧但整洁的粗布硬床上，额头上，还搭着一块浸湿了井水的麻布，浑身酸痛无力，张张口，只能发出一声无力的低吟。
　　她获得了第二次生命，用了另一个少女滚烫的鲜血换来。
　　“可怜的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好心的山村阿婆抚着她干瘦的脸颊问她，幸亏囚服早已肮脏破败的不成样子，村民们才放心的收留了她。
　　“我……我姓君。”
　　“好的，小君，以后，你便在此住下吧，左右多一双筷子，阿婆还添的起。”
　　那一年，她体会到了普普通通的升斗小民的生活，那双曾经精心养护的手，在那一年里，生过火，砍过柴，洗过衣，织过布，做了一切曾经的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事，但她也从未忘记过先生教过她的东西，每到了空闲，她总爱坐在山村里，唯一的一个老先生窗下面，隔着窗，听着窗里极少的几个学生咿咿呀呀的诵读。
　　她以为她会这么平凡的过一辈子，或许因为姣好的容貌嫁一个稍好的人家，又或许像许多普通的少女一样，在日复一日的劳作里，磨蚀了韶华，消逝了红颜，最终像阿婆一样，带着一脸岁月的沧桑，挂着淳朴宁静的笑容，为天气阴晴而喜忧，为儿孙琐事而锁眉，这样……也好。
　　但似乎平静的生活始终与她无缘，只不过是这样平静了一个年岁，刚刚融入这个小山村，和众人熟悉起来，靠近南蛮荒地的山村，就遭受了流匪的洗劫……
　　那些从不知怜悯为何物的恶魔，只一夜天，就把这座偏僻宁静的山村化为了一片焦土。
　　她发过誓，不再哭泣，却仍是在这绝望的时刻流下眼泪……年老的人们尽遭屠戮，壮年男子纷纷饮血，孩子们被分批束缚，等待买卖，年少的女子哭嚎着被丢上马背。
　　她被卖了一个好价钱，应该感到幸运，那年她只有11岁，又因为一年的牢狱生活，身量比同龄女子小了一轮，又因为颜色好，没怎么被虐待，只当了好货色被人贩子们一再转手。
　　再次落定，她成了“江南雨”最被看好的孩子，而此地离故国，又何止万里……
　　当是此生，无归矣。
　　怨么，恨么，自然有，这一路走来，从十指不沾的云端重重跌落到最肮脏的谷底，历经冷暖，尝尽悲苦，自然不甘心，自然怨过，躺在泥泞里高烧战栗的时候，她甚至想就这么一死了之吧，她看不到希望，也感觉不到未来，但她最终还是活了下来，带着替她死在刀下的侍女的命，带着无偿救助过她又死在悍匪手中的村人的命，也带着狱中先是逗弄后是真心教导她的老师的慨然无惧，也带着这一路的伤痛屈辱和或多或少帮她助她怜她惜她的人影，最终活了下来。
　　15岁，初登台，前夜，一直对她厉声呵责、不假声色的鸨娘亲自为她束起长发，叹惋的对她说：“我知你来历不凡，但我这楼中，来历可叹的也是不少，我能护着的，便就护着了，能找到良人的，我也送走了，留在这儿的，我也勉强保她衣食无忧，虽是肮脏生意，也好过饿死街头，你的运气是好的，可也不好，以你的才情品貌，或可搏世人一个怜惜，得一个清白，但只怕今后再不会归我管辖，定会有人要了你去，你且睁大眼睛，看清认准，在这大好年华给自己找一个好的靠家吧，能离了这里就赶快脱身吧，若是飘零碾转最终无依，你且回来，横竖我身后无人，缺一个接班人，总归有你最后容身之处。”这并不是全然的善意，七窍玲珑的鸨娘第一眼见她就知道了，这个姑娘，会成为她手中最大的摇钱树，也会在最快的时间里，脱离她的掌控。
　　果然一眼成谶。
　　不过三五年间，她的身份便成了安临“公开的秘密”，靖王收藏中的珍品，宠爱至今的情人，甚至一掷千金买下安临最繁华地带的整座楼宇，让她当做玩具一般随意支配经营，于是拥有安临最佳观景角度的酒楼“探风楼”因此而起。
　　初历苦难的人，总想着不顾一切地报复回去，管他下场是生是死，而历尽苦难的人，则会走向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或是卧薪尝胆、沉稳谋划只为致命一击，或是豁然开朗、恩怨两忘，只想从容到老，君丽雅，选择了后者，当年的是是非非，本就不容她来置喙，且珍惜这条来之不易的性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吧。
　　要宽容的看待这个世界，因为它至少给人立足之地，要清冷的对待这个世界，因为它对任何人，都不会多一分怜悯。
　　君丽雅推开络纱窗，眼光随着远飞的鹭鸟坠入黄昏浸染的天边，红枫的艳，玉露的纯，都交织在晚风微暖带凉的秋意里，脚下7层之高的探风楼生意正好，迎来送往、杯盏交错的喧嚷大概会伴随她一直到老。
　　“探风”啊，探那故国的风吧，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故国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