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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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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死寂的冰原。铁灰的天沉沉压着,这是风雪欲来的征兆。
这里本来是荒无人烟的,这天却来了人,很多人。肃穆地站着。刀、剑、双戟……可以看到不同的兵器。从他们的眼神和执兵的姿势,很容易看出,这些人都是饱经历练的好手。按理说他们应该成竹在胸,可是不,这群人周围的气压很低,尽管神色坚定,但是无端和天色相和,有了一种悲壮的意味。
因为无论成败与否,都注定要死很多人。这些人有妻子,父母和孩子。当初也是下了决心,既然是为了整个江湖,那么,命有时,便不是自己的。他们或多或少的代表着自己的门派或是自己的名声——地位和名声很多时候意味着你要承担责任。
所以他们来赴这场九死一生的约。
是的,他们在等一个人。
只有一个人。
站在这群人最前面的是一个少年和一个老人,两人皆执剑。少年是齐家的公子,年轻一派的翘楚,有望委以武林大任。老人则是密宗长老,兵刃是灵落——世上最负盛名的灵剑之一。少年的神色庄重,老人的却带着些淡然,相同的是这两张面孔并无惧色。
少年抬头望着远处的天空,雪,开始下了。
远远地出现了一个寂白的影子。
他来了。
杀气开始迸发出来。所有人的神经都绷紧了。那人依旧慢慢走过来,但这时候没有人敢掉以轻心。尽管有了这么多各门各派的高手,也没有人敢认定能赢。
不为什么,只因他是云苍遥。
弑师弃妻,背德叛义,为人不齿却又在武学上高高俯视他人的魔头。
少年齐鸣玉紧紧地盯着那个人,他曾一度是他在武之道上仰望的神祇。这个男人拥有者不世出的天赋和铸剑山庄庄主的赏识,还有着江湖最美的女子作为妻子,他的人生够完满了——这还不够吗?还要用如此卑劣的手段去掠夺?他拿到那把剑又怎样呢,用毁掉了人生交换,失却所有的朋友、师长和亲人。哈,果然只有他云苍遥才能做出如此疯魔的事情。他的胸中燃着一团火,憋闷地要窒息了,他一面鄙视着这个人又为这个人难过,所以即使被家中阻拦他依旧是来了,走的时候信誓旦旦地向父兄保证,在众人面前说出为了江湖大义这种冠冕堂皇的话,但其实他只是想赴这个约,只是为了赴这个约而已。因为如若这个人死在了别人的手上,败在了他以外的人手里,他会遗憾一生。
他看了身旁密宗的长老一眼,然后向前踏了一步。须发洁白的老人不动声色,他没有望向云苍遥,灵落在他的手里显得很重——这是临走之前小辈硬塞到他手里的。当老人眼中映出云苍遥的影子时,他的心中对结局已有了判断。
人群小心地围起了这个魔头。有些人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心中有些讶异。这个男子在北地的荒原里仅着单薄的白衣,身形瘦削,皱起的眉头显出隐隐的孤傲。他看起来还不到三十岁,面容英俊,有种孤高的风神,没有任何癫狂的迹象。再次看到他的人也讶异——他看上去没变。就好像,好像那个深受赞誉的云苍遥和众人唾弃的云苍遥从来都是一个人。可是他如何能不变呢,一个人杀了自己恩情深重的师长,居然还是一副什么事情没有发生的样子——他这幅模样让人痛恨。
有人忍不住站了出来,这人齐鸣玉认识,是铸剑山庄剑尊的好友,他听那人道:“云苍遥,你弑杀师长,枉顾恩德,是为无义;抛弃发妻,不念旧盟,是为无情;滥杀无辜,心狠手辣,是为无德。今日,我们就要代表名门各派,向江湖中人讨一个公道!天地之间已容不得你,你若可知道忏悔,我们便留你一个全尸。”
云苍遥嘴角一勾,露出了一个冷冷地讽笑:“是吗?只可惜你们有你们的公道,我有我的公道。我杀剑尊,是因他当年害了我父亲,我也从来没有对他女儿承诺过什么,哈,不顾旧盟,你若叫剑尊那老儿从坟中复生,让他论论到底是哪个背弃了旧日情谊!”
“你胡说!”“一派胡言!”……群情激愤,纷纷怒骂起来。剑尊在武林中威望颇高,生前武学造诣属江湖第一。没有人愿意承认剑尊败在了云苍遥手上,人们更愿意相信他是被某种卑鄙的手段谋害致死。至于云苍遥的父亲,也不过是个籍籍无名的人物,谁会相信年少成名的剑尊会害死他呢。这一切,不过是云苍遥为自己的狡辩罢了。
杀气在这一瞬间陡然盛了起来。
云苍遥握紧了手中的剑,这把剑就向是他手的延伸,他能清楚地感觉到它——因为它里面有他父亲的血。也正是如此,这把剑才会认他做主,也只会认他做主。
他不想解释,也懒得解释了。是的,在那之后他杀了很多人,但谁叫他们要杀他呢?这群人也一样。他眯眼看那些人向他攻击过来的招式,这些动作在他眼中显得太慢了。
闪避,拔剑,旋身。鲜血在他周围喷溅而出,盛开在四周,就像一朵赤色的莲花。
太弱了。他想。想要我的命啊,可惜你们要不起呢。
齐鸣玉并不是一开始就上前的那帮人,随着观察,冷意从他的脊柱慢慢蔓延上来。随着死亡人数的增多,云苍遥身手越发诡异的流畅。人和剑……越发地,分不清了……就好像,好像不只是他在执剑,而是那把剑也在慢慢影响这执剑之人!
怪不得,怪不得进益那么快……老人喃喃道。
不能再观望下去了!时间越久,云苍遥只会受剑侵蚀越深,那时,便越发难以杀死他了!
齐鸣玉与老者对视一眼,齐齐向前刺去——真正的生死之搏这才开始。
二
当第一朵雪花轻触到她鼻尖的时候,她就看到他了。这荒凉的北地冰原上寸草不生,却林立着一些怪石。此时阿雪正躲在其中一块后面。
那些正派人士到也不是没想过伏击,只可惜地势太开阔了,就算藏得了那么两三个也不顶用——除非是神箭手。可是即使是百发百中的人在这里,也很难射中。不仅是因为这里凛冽的风,还是因为那边的人是云苍遥。
如果一击不中,意味着,再也没有机会了。
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办到这件事情,那么必定是那个传闻中的神弓牧者,可是神弓牧者已经很老了,老的让人怀疑他是否能拉开他的弓。现在阿雪手里就拿着一张弓,而这张弓也正是神弓牧者的弓。是的,阿雪是神弓牧者唯一的传人。如果说这世上除了神弓牧者还有谁能办成这件事情,那么必定是阿雪。
此时无人知晓阿雪,可她注定会名扬天下。经此一役,她必将超越她的师傅,所有的人都会记住左手拉弓的这个女子。射杀的那一箭不能早也不能晚,如果是还未开战的时候拉弓,那么箭破空的距离带来的反应时间,足够云苍遥躲避。而开战时拉弓,变动的身法愈发增加了瞄准的难度。但是必须开战时拉弓,在那个时刻,云苍遥正在应付他的对手,在那个恰好的时机,如果他注意箭势必被对手一剑致命,而如果躲开对手攻势,那么他必将被那一箭致死。
这是师傅告诉她的,他已经拉不动弓了,但他依然最清楚怎样是最致命的一击。阿雪在人包围云苍遥的时候已经拉开了弓,等待合适的时机松弦。
但是她这时绝望地发现师傅派她来根本是个错误。
因为她的手在抖。
十年未见,教她,教她如何狠得下心来杀了他呢。
很多年以前,她还是,叫他苍遥哥哥的啊。
她记得师傅把弓递到她手上时,她迎着师傅的目光没有推拒。她知道,或者说早就知道苍遥哥哥已经开始成魔了。在他用那把剑杀了他师傅开始,一切便停不下来了。苍遥哥哥虽然心性坚韧,但这样杀戮下去,心神受剑控制只不过是时间问题。她想,如果苍遥哥哥注定要丧失自己的话,那么,那么她就在苍遥哥哥还是他自己的时候杀掉他。
生命是美好的事物,阿雪想,这光秃秃的冰原是多么寂寥啊。这样死去一般的气息教人心生绝望。她厌恶死亡,但她知道死亡在她的苍遥哥哥的手下不断发生着,而她依旧没法厌恶他,然而她难过,难过透了,不仅是为那些死去的生命,也是预见到,苍遥哥哥即将成为他们中的一员。然而人得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承担代价的,师傅很早就告诉过她。所以剑尊死了。而苍遥哥哥,也会死的吧。
想到这里,她止不住的难过,可是却哭不出来。
是她,是她得亲手杀了他。
她的手依旧在抖。
阿雪想,这多没意思啊,苍遥哥哥已经有了妻子了。他在十年前走后便再也没有回来过,或许也是再也不打算回来了吧。那自己一直隐秘地埋在心底的东西又算什么呢?她不去找他,不去打扰他,因为多没意思啊。放不下的执念生生持续到她拉弓的这一刻。有人劝她放下,她也想,但是,能够放下的执念,还能称之为执念吗?
她看到冰原上,那些人的血在苍遥哥哥箭下开出瑰丽又残忍的花,让这死一般的白色世界有了悲凉的凄艳。她看到那个少年和老者冲了上去,看到前仆后继的武者,她闭上了眼睛。
苍遥哥哥啊,你看,那么多人舍弃生命想要你死。你看到那么多那么深的憎恨会不会难过?啊不,你不会,很早很早的时候你已经不会为别人的目光而难过,你一个人对抗着他们,就好像很久很久之前一个人对抗着这个世界。
苍遥哥哥,你说,如果一个人不喜欢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也不肯接纳他的时候,那么,支撑着他走下去的是什么呢?以前支撑你的是仇恨,现在呢,现在没有了那个理由的你又是什么?
雪下得真大。
在这冰原上人变的如此渺小,根本抵抗不了天地之间的寒冷。
她睁开了眼睛,她的眼神重归锐利,手稳稳地执住了弓,冷定的观察着一切。
她等到了那个时机,然后松开了弦。
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失了力,她怔怔看着那破空的一箭,她知道这一箭根本避无可避。
苍遥哥哥,解脱吧。
三
天际是空茫的冷灰色。在齐鸣玉和老者加入之后,战况发生了逆转。云苍遥总归是□□凡躯,虽未落败,此时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已是多不胜数,最深的一道便是方才少年加诸他身上。
但是齐鸣玉此时伤的更重,云苍遥瞳孔颜色变了变,喘了口气,心中的焦躁似乎平复了些,他知道他体力支撑不住的时候便会完全失去意识,那时剑会代替他控制身体——他不想这样,虽然剑给了他力量,但他讨厌被什么控制住。那样赢得的战斗也并不光荣。
云苍遥虚刺一剑,齐鸣玉堪堪闪过,然而因身形骤然迟缓已避不过顺势斜劈的剑势——老者此时以灵落阻住剑的去势,云苍遥将剑一震又迅速退开,而老者此时喷出一大口鲜血!
密宗本来就不是以剑式见长,加之老者在密宗一直以博学闻名,武学修为算不得数一数二,此次前来,不过是不想最有潜力的弟子夭折于此,又为了不被诟病,便替了弟子前来,灵落是弟子有愧于心联合大家赠与他此次赴约。
老者实是强弩之末,见云苍遥攻势又紧,奋力横剑相抵,他身后是齐鸣玉,他得护住后辈。
哪知,随着云苍遥剑势劈下,灵落竟被生生劈断!齐鸣玉一震,难道,魔剑饮血过多,竟已厉害至此么!
老者倒下了。齐鸣玉与云苍遥相对而立。
雪没有方才那么紧了,随着这场拼杀的已近尾声,风止了,雪花飘落的速度似乎也慢下了,像是和着某种不知名的忧郁节奏。不愧是年轻一辈的翘楚,云苍遥暗想,看着没有丝毫畏惧倔强站立的少年,多像,以前的自己。
云苍遥看着天空的眼神略略失了焦距。应该,就会这样结束了吧。
他赢定了,不是么?他笃定这点。
漫不经心地用剑锋在雪地上划着圈,他脸上的表情却是很不开心。体内的力量在隐隐躁动,每一次只有彻底杀死敌人后,他心里才能渐趋平静,。这就是魔性吧。他好似,越来越难以控制自己了。
只剩齐鸣玉了,他眼里的绯红色又盛了。齐鸣玉心中一凛,喘息稍定,心中便有了打算,立刻勉力移动身形。
“你胜不了我。”云苍遥淡淡说。随着又一次交锋相错,齐鸣玉身上又多了一道伤口,他踉跄了一下,道:“那也要打。”
语气里的少年意气让云苍遥生出了些赞许,他停下攻势,望着少年微微一叹:“真是可惜,若是早些相识,或许我们能坐下来共饮一杯酒。”
少年怔了一下,又道:“或许吧。”
齐鸣玉不再废话,挥剑向他劈去。重伤后力道和速度终究差了太多,云苍遥轻易避开,将剑从少年的身侧捅入。
“非要看到结果才甘心吗?”
“对呀。”齐鸣玉突然笑了,他虽生在钟鸣鼎食之家,笑容里却有种少见的干净。那种干净是特别赋予所谓少年的眷顾,带着清风流水的气息,以及风的飞扬和水流的执着。齐鸣玉看着曾经敬仰的这个人,他的剑还留在他的身体里,然后齐鸣玉突然箍住了他的手。
云苍遥皱了皱眉,手里的剑又往里送进了几分,齐鸣玉的身体摇晃了一下,却在下一个瞬间贴近了他,将从剑自己的肚子插入,透过自己的身体刺向云苍遥腹部!
完全是舍命的打法,齐鸣玉又笑了:“今日你我得折在彼此手上。”说完这句,他的头便无力地垂了下去——他的血在之前就快流干了,这一剑竟没有使他的血像别人那样喷溅出来。
云苍遥忍着剧痛,猛地抽出那把将两人钉在一起的剑,白衣上已是一片殷红。
就在此时,身后传来剑锋切割空气的锐响,云苍遥回过头,只见原本倒地的老者不知何时站了起来,执着灵落的断锋,向他袭来。他躲避已是不及,索性不避,略矮身,在剑刃卡住肩骨之时,他的剑也绞碎了老者的心脏。
然后他看到了一支羽箭,在这个巧妙的时机,在他的剑刺入老者心脏的时候,带着千钧之势,以一个绝对漂亮的角度,贴着刚刚倒地的老者的脖颈,迅速钉入他的胸口。那样精准的的直觉与计算,让他忍不住赞叹。
完全避不了,他注定要折在这一箭下。
他也根本没有要避的意思,相反地,他弯起嘴角笑了。不是冷峭的不屑,更不是认命的绝望,在箭刺入心窝的那刻,他眼中的绯红色完全褪去,恢复了清明,甚至带上了不常有的澄澈,就好像,北地里融冻前流的干净河水。
他的笑容,那样的,悲伤与欢喜,仿佛冰原上孤寂盛开的雪莲终于等来了寻找它的那人,只是在它等来的时候,它的生命也注定结束。
“阿雪,是你来了吧。”
“最后终于是要死在你手里了。”
“真好啊。”
雪依旧在下,消弭了他梦呓般的叹息。
四
阿雪从蔽身的雪石后面走了出来,已经没有隐蔽的必要了,不是吗。其实她不知道他熟悉她的箭声一如她熟悉他的剑声,持兵的人总能让自己的兵器奏出独属自己的节奏。
十年了,她一直远远望着他,他也一直望着她。却确实不曾相见。
她走了几步便止住了,大雪骤紧,她感觉自己眼前就要被那霸道的白弥漫模糊。唯有他的身影是清晰的——手捂着胸口,,手上伤口渗出的血与胸口的血凝在一处,白衣早已被血污的不成样子。低低的咳嗽那边传来,她看见他望着她,他依稀还是当初羸弱的少年,她透过他仿佛看到了往昔的时光——那是在南国,他和她还很少见到雪,她喜欢那样晶莹洁白的精灵轻盈飘落的模样,却没想到它亦可以是冰冷刺骨的埋葬者。他的身躯因急咳而颤抖起来,她也在抖,冷的发抖。
真冷啊,冷得她恍恍惚惚,好像看不清东西,耳朵也失聪。往事像大雪般铺天盖地压过来,她不曾想到,原来往日的轻愉单纯,也可以在呼啸而过的十年光阴里变成令人窒息的疼痛与沉重,让她甚至没有向前走一步的勇气与力气。
茫茫雪地,相视无言。
然而他望着她的瞳孔蓦然放大了,之后向她的方向疾奔过来,难以相信濒死的人居然有如此不可思议的速度。她下意识地回过了头,出于本能地迅速拿起弓……
她是预料对了,她百发百中的记录就要终止在这天,却不是在射向他的时候。回头的那刻,闪着寒芒的剑向她当头劈下,她的箭本可以射杀那人,却是不由自主地偏了方向。
那个人不能死。
她想,或许今天就要死在这里了。
剑势那么急,但是云苍遥的剑却更快,像之前曾发生过的那样,他凌厉的剑式折了那人的剑,云苍遥的剑顿了一顿,却在下一秒不迟疑地割向了来者的咽喉,
是个极美的白衣女子,只是双目红肿,她死死地盯着云苍遥,已断的喉咙里发出绝望而破碎的哭吼:
“你不能……这般对我……”
阿雪骇然地看着那个女子摇晃着倒地。
“云苍遥,你疯了!她是你的妻子!”
五
他一直都厌恶这样凛冽的天气,一直。但他喜欢雪。他记得小时候第一场雪随着北方的寒流来临时,爱睡懒觉的阿雪会一反常态地起得比他还要早。
“苍遥哥哥,看啊,是雪!”她欢悦地叫着,欢喜地几乎要蹦起来,然后不畏冷地冲出屋子,仰起脸咧开嘴笑了。她的鼻子冻得红红的,雪花一瓣一瓣,落在她的黑发上,毛茸茸的,像是春日飘散的细小柳絮。
“苍遥哥哥,我像不像雪仙女?听说雪仙女总是披戴冰雪翩然出现,好看得不得了。”阿雪期待地看着他,他在脑海中搜索着词汇,最后说:“其实我觉得你比较像杨二婶家的那只笨兔子。”
其实这样的天气并非完全没有好处,除了下雪,他伤口渗出的血可以在严寒下很快凝固,他望着十丈开外的女子想。这样,他可以死得慢一点。
她走了几步,终是犹疑地止住了,神色看起来恍惚无措。他的口腔里早已有了铁锈般的血味,四肢也开始渐渐麻木,冷薄的空气通过他喘息时张开的嘴,直入他受伤的肺部,于是他抑制不住地咳嗽起来。
他看见她的身子因冷而微微颤抖,窸窣的衣袂声响就在这时传入他的耳朵,他的听力一向不错。
心猛地一沉,他向她的方向疾奔过来。
白衣的女子出现在他的视野里,面庞憔悴,双目多日恸哭后,死寂得像此时的雪地。
是剑舞——他的妻子,亦是他师父的女儿。
她潜伏在此也是为了杀他么?来不及多想,因为他看到女子的剑锋朝向了阿雪。几乎是不假思索的折了她的剑,之后他手势顿住了。
那是他最对不起的人。
但她要阿雪死。
阿雪绝不会伤她。
而他,他快死了。
他的剑落了下来,割向了她的咽喉。
剑舞死死地盯着他,那双美目曾对他顾盼秋波生,如今却只剩下枯槁的绝望与不甘。
“你不能……这般对我……”她嘶吼着,那样近乎呜咽地。然后她倒在了地上。
阿雪看着他,惊骇而难以置信。
“云苍遥,你疯了!她是你的妻子!”
他没有看阿雪,也没有说话,因为他感觉那股躁动的力量因他杀了人而再次游走在他体内,他知道他的双目一定又成了可怖的绯红。
手……不受控制了。他想松开剑,可此时手臂却仿佛与剑生成了一体。
他的神智开始不清,又开始想念血的腥味了,右手开始不受控制地抬起……力量的漩涡与淹没,竟能霸道到让他近乎抽干的身体好似重具了活力。
“快走!”他向她吼。
六
阿雪没有动。
她知道他成魔了,她知道他的身体不属于他了,她知道他即将杀人。
她仍是没有动,
因为,因为……
她不曾告诉过他,他生病的那次,曾在沉睡中发出那样脆弱的哭喊:“不要,不要离开我……”
苍遥哥哥是孤儿,他父亲死后没几个月,原本体弱的母亲也因悲恸过度离世。那时他一个人沉默地生活着,白天做工养活自己,其余时间便是练剑,仿佛永远不知疲倦。他年纪很小,但看起来俨然是个大人了。
她爱慕着他的坚强,却在那天突然意识到,如果可以选择的话,其实很多人,都宁愿拥有可以不需要坚强的生活。
雪那么大。荒无人迹的冰原。还有要吞噬他的魔。
如果自己走了,他又是一个人了吧。
一个人。孤零零的。没有人关心他在乎他,而那么多的人恨他想要杀死他。
所以她没有走。
那是她的执念。苍遥哥哥,就算这一整个世界都背弃了你,我也依然会在你身边。
要死在你手里了。
最后一个了吧。
真好。
他双目赤红地盯着她,她看得到他的挣扎反抗和绝望。没关系的,苍遥哥哥,就算砍到了我,我也不会怪你的。她的想法与十年前偷看练剑的少年却不小心被误伤时一模一样。然而……
云苍遥的剑并没有砍向他。因为,在那之前,他左手拾起剑舞落在地上的剑,生生断下了自己的右臂!
剑连着手臂掉在地上发出钝响。云苍遥发出一声闷哼,他眼中的红色终于完全消失。左手执剑深深插在雪里,支撑着自己全身的重量——他不允许自己倒下,因为他是云苍遥。
“阿雪,”他的声音因咳嗽过而越发低哑,“你从小就很听苍遥哥哥的话对吧?”
“那现在,苍遥哥哥请求阿雪为他做最后一件事情。”
“拿起他的剑,然后痛快地给他一下。”
“在他倒下之前。”
阿雪慢慢地走了过来。
“苍遥哥哥,为什么要杀那么多人呢……如果没有拿起那把杀戮的剑,苍遥哥哥今天就不会死了……”她喃喃道。
“不关剑的事,”他的声音又回复了以往的冷定,“是我自己选择了这条路,我不后悔。就算所有的人都恨我又怎样呢,就算所有的人都想要我死又怎样呢,我就是不想让过去的事就那么过去,我就是不肯原谅。就算自己万劫不复,我也一直,一直坚持着自己认为对的事情。若说今生有的最大遗憾,那便是阿雪你。”
云苍遥闭上了眼睛,他没有听到本应入耳的剑啸,却在下一秒,因寒冷而僵硬的身体蓦然有了温暖的触感。阿雪从后面拥住了他。
“苍遥哥哥也说了,阿雪听他的话,那是小时候的事了……”云苍遥虽然看不到她的脸,却能知晓她脸上此时微微狡黠的微笑。
“阿雪只知道……”
“苍遥哥哥最讨厌冷了……”
“有阿雪的地方,苍遥哥哥,就不会再冷了……”
阿雪感觉到她怀中的人在微微颤抖。
“你呀你要记着,”他低低地说,“如果有下一世,我这样的人啊,遇到了一定要远远躲开。如果躲不开,就像我曾经对你的那样,骂我别理我,这样,这样的话,”她发觉他的声音微弱下去,“我才……”
最后的语句湮灭在越来越大的风雪里。他的眼睛缓缓阖上,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连着,刚刚从他的眼中温热涌出形成的冰晶。
她抱着他,许久许久。
他的身体完全的冷硬了下去
七
她没有了冷觉,也没有了痛觉,手执着苍遥哥哥的剑,一点点挖开了脚下的冻土。她的身体重复着机械的动作,仿佛步飞雪这个人,只余下一个抽去灵魂的外壳。
她不记得自己挖了多久,但当她欲站起来时,周身的冰雪将她与冰原几乎合成一体。她小心地将剑舞的身体放进挖好的墓穴,却在不经意间看到了剑脊上苍劲深刻的两个字——
苍雪。
“苍遥哥哥,你那么喜欢剑,阿雪给你的剑起个名字吧,很厉害的剑都会有名字呢。”
“不要。”
“是很好听的名字呢,”她自顾自地说着,忽视他的脸色,“将来苍遥哥哥有了自己最喜欢的剑,就把我们的名字合起来,给它取名‘苍雪’,好不好?”
……
雪从眼前飞舞而去,她抚着剑身,这是从极渊之底挖出、折断灵落的堪称世间最硬的寒铁啊,他是怎么把字刻上去的?
手指停在那几道深深的字痕,她原本以为已经开始干涸的双目,却在此时化为泉眼不绝。
她终是忍不住嚎啕大哭。
“苍遥哥哥,你才是,这世上最大的傻瓜啊……”
十年之前,他远行时她为他送别,那时南国草长莺飞,依是小桥流水人家。
十年之后,再次相见,却是永远的死别。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她负起犹自站立的男子躯体,用瘦弱的背支着,在茫茫大雪中,一步一步向南行去。
苍遥哥哥,我们,回家了。
后记
那场大雪下了三天三夜。
覆雪的荒原就像无垠沙漠,稍有不慎便会迷路。未参战的江湖中人,在风雪已止,暖流融化冰原的时候才来到那日的战场。所有人的尸骨和兵器都在那里,除了云苍遥和他的剑。
之后传闻剑尊之女也已失踪。
随后江湖的几十年,都有着对于云苍遥回归的惶恐。然而他终究是没有回来。很多人相信他并没有死。有人说他幡然悔悟,皈依佛门;亦有人说他放下过往,和妻子过起了隐居世外的平凡日子。
那个本该名扬天下的神箭手无人知晓。
冰原上的一战一直是江湖茶馆说书之人的最爱题材,但事实如何,早已随着那一场大雪消融无踪。
无所谓遗憾,因为那本就无关风月亦无关江湖。所有的一切,连同那场铺天盖地的大雪,都是,只属于两个人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