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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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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惊醒时,我依然用了一些时间回忆,所处的这个黑暗的地方是哪里。
起身,想要喝口水。没有开灯,借着窗帘外渗进来的隐约月光,慢步走到客厅桌边,拿起水杯,杯子很轻,晃一下,有点纳闷,临睡前倒的水去哪儿了?
吴佛说过,我的个性有一点好,遇到不明白的事情,不去纠结,懂得放下。
放下杯子,眼角余光感觉某个位置,有些异样。黑暗中我不能确定,摸索到墙边按住顶灯的开关,灯亮了,好像电压不稳,一闪一灭。在大门的方向,原本紧闭的铁门,现在是打开的状态,从细小的门缝挤进来外面走道的微光。
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睡觉前没有关门?我回想,完全没有关门或没关门的任何印象。第二念头冒出来,现在干什么?关门继续回去睡觉?我回头,没有灯光的房间,似黑洞,连月光也隐去不见。
不可否认,我对统一的色彩有着本能的抗拒,一片白,或是一片黑。因为某种莫名的惧意,我决定走出去看看,至少外面有光亮。
我缓慢地挪到门口,伸手拨开大门的时候,发现手指在轻微颤抖。门外的光线,由过道顶部的小型节能灯发射出来,有一种惨白的视觉效果。四周过于安静,几乎让我以为,这一层楼是空的,每个关着的门后并没有人居住。
我摇摇头,试着微笑,怎么可能是空的,晚上去超市的时候,还听见隔壁人声嘈杂,应该是新婚的小夫妇约朋友聚会。我看向隔壁房门,原来贴着一幅喜字的地方,此时空空如也,只剩下铁门的灰白色。我没有为一个喜字疑惑,或许什么时候他们把喜字摘掉了而已。
往前走,向左拐,是电梯间。显示电梯运行的指示板是黑色的,没有平时楼层数的红色闪烁。电梯坏了?尝试按向下的标识按钮,指示板和按钮都没有反应。
转身走到后楼梯处,跺跺脚,感应灯亮了,一直靠墙放着的两辆老式自行车不见了。
我看着延伸下去的楼梯,内心有两个声音在进行交流。一个说,下去吧,物业有人,打个电话让吴佛过来陪你。另一个说,这么晚了,打扰人家不好,回去吧,没事的。
我回头望,隔着拐弯的墙壁,看不到门,更看不到隐藏在闪烁灯光后面的黑暗房间。但刚才黑洞一般无限的惶惧感,在我的记忆里有点深刻。我不再犹豫,走下楼梯。
下楼的过程很顺利,每一层的感应灯都及时亮起来。一路下来,想着一件小事情,我身上穿着一套长袖长裤的棉质睡衣,衣服上有许多小小的卡通小猫,吴佛说这种小猫叫Hello Kitty。
记得当时买的时候,他一直游说这种形象可爱,会让人心情愉悦。我没有意见,只是觉得太小女孩了。他反驳说,你本来就是一颗少女心呀!你昏迷的时候不过十八岁,虽然过了十年,但你的内心还是个小女孩嘛。
我不与他争辩,连自己也不清楚,如今的我和曾经的我,内心是否有所变化。我的记忆从28岁开始,过去的一切对我而言皆是未知。
一直走到小区院子里,没有人迹。抬头看,天上的月亮白净净的。其他楼群,零星的房间有灯光泄出来。小区花园的地面,埋设着小射灯,光线不强。
我站在路上,看看这边,再看看那边,物业在哪里?我想,要是被吴佛知道,深更半夜,因为这样的理由发呆,一定会被他笑话。
走到绿化带的长椅坐下,再抬头望向形若圆盘的明月,原来赏月也是不错的经历。
小区门口有人互相搀扶着走来,其中一个人猛然甩开旁边的人,冲到路边草丛,俯身呕吐。空寂的夜里,一声一声呕心呕肺的呜咽,仿佛一段悲惨地曲调,让听到的人不禁也难受起来。身旁的人轻拍着他的后背,低声说着什么。
我不明白,喝酒是一件好事吗?记得刚去叔叔家的那天晚上,吃饭的时候,叔叔打开一瓶酒,给大家都倒上,一起举杯庆祝我的康复。我的记忆里留存酒精的味道,是一种无法叙述的挫折感。那一小口透明的液体滑进喉咙,流过食道,进驻胃里,一番冲击呈现强烈地侵略本质,只为了迫使饮下它的人尽快臣服。
我问吴佛,喝酒的乐趣是什么?他思索一下说,有时是为了高兴,有时是为了忘记烦恼。烦恼是什么?烦恼呀,就是让人不爽的感觉。每个人都有烦恼吗?是呀,每个人都有烦恼啊,没有烦恼还叫人吗?那烦恼究竟是什么呢?
然后,这个问题引起了吴佛的烦恼,他没有办法让我明白烦恼的真实体验,最后他说,等有一天你要借酒消愁的时候,你就了解烦恼了!我继续问,什么是借酒消愁,被他粗暴地拒绝了。那时他的五官发生异样的变化。我想,烦恼可能是让人的脸,变得扭曲的意思吧。
醉酒的人再次相互搀扶地走远,夜恢复到寂静状态。
整个世界,又剩下一个我。我的影子在身前,月光使影子缩小,不似人形。我想,还好不是一个人,影子也算半个自己。
身畔有声音轻唤:“子衣。”
我回头,不远处,李归站在那里。
吴佛常说,只要归哥在,就让人感觉踏实。记得有次我知道归龟同音后,问吴佛这样称呼人家好吗?他说,你们这些俗人呀,想当年我还俗气的时候,也问过归哥这样好吗?你听听人家的回复,归是好意,龟也是好意,有什么问题?多大气!多洒脱!
吴佛对李归是近乎无原则的崇拜,从此我不再与他探讨有关李归的问题,因为无法得到任何客观的回复。
月光下的李归,有一种疏离感。他总是一身让人熟悉到不用看也知道是怎样的装束。一件白色衬衣,外面一件黑色夹克,一条黑色长裤。他的眉毛很粗,如暗夜的波浪。一双眼睛不算大,收敛了黑钻一般的眸色,难显神采。静如黑夜的气质,没有侵略性,不易察觉。
“是我。”我扭过头不再看他。
他走近,隔一个人的距离,在我身边坐下。
身前不完整的影子变成两个,加在一起可以算是完整吗?
“冷吗?”
冷吗?夜风侵蚀的程度在不经意间加重,我不善撒谎:“有点冷。”
他脱下夹克,披在我身后,衣服温暖,是他的温度。
“想回家,还是再坐一会儿?”
他的态度,我一直琢磨不透。从我醒来,吴佛就不断地告诉我,是李归的坚持,才让我的苏醒变成现实。十年时间,他在我身边,从未离开。
可是,我醒来后,他并没有比其他人更加强烈的情感表现,面对我时,始终是淡然的,一种远而观之的冷漠。
很多时候,我们在同一空间里,沉默是我们相处的常态。
吴佛有一次问我,你和归哥面对面,不说话,也没什么表情,不觉得尴尬吗?我仔细考虑后,回答说,不觉得,我原本跟他就没有什么要说的话,他不说话,可能是十年时间,沉默已经习惯了吧。
吴佛无奈,说你可真是无情呀!
我并不觉得无情,这是我和李归之间的安全距离。
“那个家有点奇怪,我下楼想找个地方打电话给吴佛。”
“吴佛离得远,以后有事可以找我。”
“忘了你住的楼层,还有电话。”
“现在想回去吗?我陪你。”他的声音里有异于往常的情绪。
我侧头看他,离得近,无法假装没有看到他眼睛里的温柔。
我站起身,轻声说:“回去吧。”
走到楼门口,有几节台阶,他伸手牵住我的手,往上走。有一霎,我眼前的楼门出现略微变形。
我停住脚步,他握着我的手稍稍用力,继续引领我向前。台阶走完,我稳住心神,楼门依旧如初,让我以为可能是眼花了。
他松开我的手,向前走去。望着他的背影,我想,为什么他的触碰,不会引起身体的不适反应呢?
他已经到电梯间,我放弃思考,走过去等着电梯下来。
回到十六楼,走出电梯,我看一眼后楼梯,刚才不在那儿的自行车,与平时一样,停在那里。拐弯走到房门口,隔壁门上大大的喜字贴在正中间。
房门紧闭,推一下,是关着的。
我回头盯着李归说:“刚才是开着的,我没有带钥匙。”
他从裤子口袋里拿出钥匙,递给我:“吴佛留了一把备用钥匙给我。”
开门进去,屋里没有开灯。他打开灯,灯光没有闪灭,一切如常。
我走到桌边,桌上的水杯里是临睡前倒的水,已经彻底凉了。
无法对发生的事情视若无睹,我面对他,说:“刚才真的很奇怪,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走到桌边,拉出椅子坐下,眼神示意我也坐下。他的笑容是浅淡的,仿佛唇角的一道痕迹:“哪里奇怪?”
我不肯坐下,站着说:“这个杯子,我肯定刚才里面没有水!还有大门,怎么会无缘无故开着?我出去的时候,隔壁的门上没有喜字,后楼梯也没有自行车,现在又有了!”
“这些变化,你觉得是什么原因?”
他的问题使我一时语塞。
“子衣,晚上还是睡不好吗?”
我睁大眼睛,不知道想从他的脸上看到什么。
“医生说要放松,记得吗?现在你是安全的。”
盯着他无懈可击的表情,那种别扭的情绪迅速笼罩住我。他知道我的事情,而我自己却不知道!
我坐下,身体前倾,直视着他的眼睛说:“我要知道你知道的事情!”
他平静地望着我,眼瞳里隐约有两个我:“你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什么?十年前因为一场车祸,我的父母双双身亡,留下我毫发无损,却昏迷不醒。十年时间,他不是我的亲人,却做到不离不弃,时刻照顾。
吴佛说过,那年他十五岁,第一次见我,我就是一个无知无觉的活死人。如果不是有李归的存在,他对我的情感不会是现在这样。一个外人能做到的付出,他作为亲人要是被比下去,他会愧疚。
我身体往后坐正,说:“十年的时间不算短,总有个原因,你才能坚持下来?”
他用更闲适的姿势靠着椅子,说:“十年的时间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长。我的习惯,一件事情开始要做到这个事情结束,仅此而已,没有你想得那么复杂。”
从他的态度中,找到反驳的理由,但直觉告诉我,他隐瞒着什么。可是,我对于他来说,并没有需要欺骗的价值,他一直在我身边,究竟是为什么?
对于李归的戒备心,在吴佛看来就是自寻烦恼。他认为没有任何一个人,会为了一个根本不知道是否会醒来的人,花费如此惊人的时间和精力。他说这是李归人格魅力的体现,做事有始有终。
我是个没有情感基础的人,在不自知的时候,李归的付出对我没有意义。而醒来后,他离我不远也不近,几乎只是某个存在的人罢了。相比之下,叔叔一家人给予我的感情,更能使我清晰感受。
我抬手拨一下额前的刘海,有点意兴阑珊的无聊感。
他身体向前,问:“这是什么?”
我放下手,手背上有一小块皮肤颜色偏深,面积不大,不仔细看几乎没有痕迹。
“没什么,可能是晚上静电反应留下的。”
“静电反应?什么时间?”
“大概八点多,或九点?不记得了。”
“以前发生过这种情况吗?”
“没有。”
“当时有什么感觉?”
对于他突如其来的好奇,我有点招架不住。抬头看钟,已经快两点了。
他没有再追问,声音恢复往常的平淡:“时间不早了,你休息吧。”
在他准备起身时,我有一丝不安,望向房间,黑色仍旧是主色调。
他站起来走到房间门口,打开灯,说:“你睡吧,我在外面。”
我不能否认,他比吴佛更了解我,并能最快速度给出我希望得到的回应。还有一点,他的声音可以帮助我,在很短的时间,克服诸如紧张或慌乱的负面情绪。
记得刚醒来时,我完全无法控制身体颤抖,当所有人都手足无措,是他走到床边,俯身在我耳边说,子衣,放松,没事的。在我没有掌握控制自己情绪和身体反应的那段时间,他的声音是唯一可以安抚我的特殊药物。
因为他声音奇迹般的效果,我相信他在我身边的十年是真实存在的。然而,他刻意制造的距离感,又是为什么呢?
他走回来,坐到椅子上,说:“去睡吧,明天还要上班。”
我脱下他的外套,搭在椅背上,低声说:“谢谢!”
不等他的反应,我转身进屋,关门的瞬间,不禁再看一眼,他坐在那里,灯光下,安之若素的神情,仿佛永恒不变的存在。
躺在床上,木门阻隔了外面的光线,房间里月光朦胧。闭上眼,眼前无数的羊不知去向。陷入沉睡的前一秒,我想,要是告诉吴佛不用数羊也能睡着的方法,是李归在外面坐着,他一定会说,你真是个无赖呀,把归哥当安眠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