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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疑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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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铛铛铛铛铛……”
起居室墙面上的老式挂钟响了十下,已经是晚上十点。此时此刻,我和吴越,还有那位考古研究所的白博士,三个人以玻璃茶几为中心,围坐在了一起。吴越没有挪动位置,坐在沙发的最右边。沙发的左边坐着白博士,我则是拖过一把椅子,坐在他们的对面。三人都面对着玻璃茶几,那上面摊开着十几张照片。
“从地层学的角度看,我们从埋葬坑的填土中发现了带有战国楚国文化色彩的陶片。而对遗骨进行的碳14测定年代为2340±90年,与陶片年代吻合,坑中没有其他出土物为佐证,埋葬坑年代大致定为战国时期。C市在战国时期属于楚国的地域范围。如果说这个埋葬坑是座楚国古墓的话,又存在很多蹊跷之处。师弟你作为警队的特别顾问,可是比我们考古研究所占尽了先机。听说你案发当天就下去看了,怎么样,相信你也不认为它是座古墓吧?”
“哼!”
吴越从鼻子里发出一个短小的音节,不置可否。
“我倒觉得这就是一座古墓。”
我开口说道。
“哦?”
姓白的博士露出意外的表情,估计他没有想到我这个外行会插话。我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那天我也顺着盗洞下去过。如果盗洞连接着宽敞空间就是墓室的话,那么墓室中心的骨骸显然就是墓主。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墓主的头两侧为什么各自放置了一颗头颅。我认为多出的那两颗头骨是墓主的仇人。墓主杀了仇人割下他们的头,把两颗头作为战利品随葬。这种可能性应该也是有的吧?”
“哈哈哈,把头颅作为战利品随葬吗?有意思。不过我想你忘记了很重要的一点,你口中的墓主也是和另两具头颅一样,是被砍下脑袋的。”
“这……”
吴越的师兄说得没错,我确实忘记了这一点。
“经测量,埋葬坑的长度为13.7米,宽度为8.1米,深度达到了16米,这样的规模绝对称得上一座贵族大墓。奇怪的是,这个大墓无墓道,无棺无椁,无随葬品。战国的大墓一般都是有墓道的,其中以单墓道最多,其次是双墓道。无墓道的虽不能说没有,但数量很少。所以没有墓道也算能说得通。无棺无椁则完全悖于常理。高等级墓葬就不用说了,即使是中小型的墓葬,都是一棺一椁的形制。像这种直接将遗体仰身直肢放置在墓室地面上的,战国墓葬中我还没有见过。”
“会不会是棺椁全部腐烂了?”
我提出一种可能。
“嗯,你这种可能的隐含前提是棺椁为木质的。你要知道,考古学家的思维也需要像逻辑学家一样缜密。在推论的时候,我们要考虑到所有的可能性。根据《史记》的记载,秦始皇的棺椁是铜质的。不过即使是按照你提出的可能性来进行假设,木质的棺椁全部腐烂了,棺椁内的尸骨又怎么能独存呢?木制品和尸骨属于有机质类文物,这类文物的保存对环境的要求极高。西杨村的这具奇怪骨骸,没有出现骨质品常见的破裂、糟朽、粉化等现象,反而保存很好。尸骨和棺椁处于同一埋葬坑的环境下,其温度、湿度是一致的,尸骨保存完好而棺椁腐朽得没有留下一点儿痕迹,这根本是不可能的。”
“高富帅”很快否定了我的说法。好吧,我退出,这方面我确实是个外行,我还是保持缄默比较好。
显然“高富帅”不可能读出我的心理活动,他好像打开了话匣子,如果不把他的观点阐述完整就不会就此罢休。
“中国早期的墓葬是没有封土堆的。考古界至今没有发现一座西周的王墓,没有封土堆是其中一个原因。战国时期,大墓的地面上筑覆斗形或者方锥形的封土堆已经很普遍。发现三头骨骸的地方,处于西杨村北面石山下的一片偏避的荒地,地势平坦,不仅没有封土堆,当地连关于古墓的零星半点的传说都没有。另外,正如我之前所说,假如是楚国的墓葬的话,理应在埋葬坑中发现填塞用的白膏泥,而事实上我们没有任何发现。这一切的一切,都在说明西杨村的埋葬遗迹并不是一个墓葬。”
“那你们最终结论是?”
从刚才开始一直没有作声的吴越冷不丁地冒出一句。
“杀祭坑。”
“杀鸡坑?”
我满怀疑惑地重复着,马上感到一个眼刀抛过来,
“白痴!”
这种欠扁的语气不用想也知道是吴越。更让我不爽的是连看起来谦逊温和的白博士也十分不厚道地笑了起来。不过他还算比较识时务,在我彻底翻脸之前,白博士迅速收敛了笑意,
“所谓杀祭,就是以活人为祭品,杀之以祭祀神灵、祖先的一种行为。在很多人类早期古文明中都存在这种现象。杀祭坑顾名思义即是埋葬人类祭品的场所。”
切!这不是跟吴越最初说的祭祀坑差不多吗?砖家不愧是砖家,动不动就乱吐名词,混淆群众视听。(什么?警察?在这个时候,我仅仅是一名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好不好)
“等一下,”
我想起了一个可疑的地方,
“嗯——,人祭的来源应该是地位低下的奴隶或者战俘吧。那个墓室,不是,埋葬坑那么大,四壁又经过夯打压实,还涂着那个什么,对,那个什么白灰面,这么讲究,死者的身份似乎不低,怎么会被作为祭品杀掉?”
这话是对着“高富帅”说的,然而整个过程我都能感觉到吴越两道冰冷的视线。看啥啊?我这可不算盗取他人观点,这是我用一盘番茄炒蛋公平公正合理地换取来的劳动报酬。
“是个好问题。其实我们对三具头颅都进行了牙齿磨耗程度的分析。”
白博士稍微停顿了一下,他从茶几上的那一堆照片中挑出一张递给我。因为在警校时期也上过法医课,我一眼便看出照片是人类上颌前部牙齿的特写。拍摄时上颌骨是翻过来的,底朝上,呈现出来的是牙齿舌侧的一面。
“这里还有一张下颌犬齿颊侧面的照片。更多的照片我没有带过来,不过相信你明天就会在递交警局的考古报告上看到。”
我拿过他递过来的另一张照片,说实话,我看不出照片上的牙齿有什么特殊之处。
“Tooth Wear,牙齿的磨耗,是由于牙齿间的直接接触或牙齿与食物等外来物质的接触造成的齿冠釉质、本质,甚至齿根骨质的磨耗损失。牙齿的磨耗状况与人类的饮食习惯、生活水准、食物类型有直接的关系。拿这三具头颅来说,其牙齿整体磨耗程度都不太明显,牙齿健康状况良好,坚固整齐,无脱落蛀蚀,可知死者是生活在农业经济发达的地区,食物类型较软,并且加工精细。牙齿的健康状况还能说明死者生前的营养状况良好,发育正常,其食物结构应是比较多样化的。”
“这么说他们真的是贵族啰?”
“虽然不能绝对说是贵族,身份不低是肯定的。”
“那不正好说明……”
白博士打断了我要说的话,
“你一定在想贵族怎么会被作为祭祀的牺牲。确实在很多古文明中,人祭大部分来源于奴隶或俘虏,在东方,人祭人殉最为盛行的中国商王朝,一次祭祀所用人牲数量多的可达三四百人。从甲骨文的记载来看,这些人牲多为羌人,他们在与商王朝的战争中被俘而沦为奴隶。在西方,美洲大陆的玛雅文明,更是将活人祭祀推向了疯狂的程度。十六世纪,入侵美洲的西班牙人在玛雅人的祭祀头颅架上发现了13600具头骨,这是一个何其惊人的数字!然而,不管是东方还是西方,在一些高规格的祭祀中,统治者有时候也会选用本族出身并且身份高贵的人来作为祭品,他们相信这样祭祀的效果更好。而被选做祭品的人,也会乐于向神献出自己的身体和灵魂。在玛雅文明中,包括尊贵的奴隶主、最勇猛的武士,都为能成为神的祭品而感到无上的光荣。闵警官,虽然我很赞赏你提出的问题,不过死者身份的高贵并不能成为推翻西杨村遗迹为杀祭坑的有力论据。”
“师兄 ,既然你们的结论如此确凿,还来找我干什么?”
一直沉默的吴越这时意外地开口了,他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几乎遮住半张脸的圆框黑眼镜反射着灯光,尽管看不清他的表情,我却在空气中嗅到了一丝阴险的味道。
“田野调查目前已经完全结束,由于没有发现什么有价值的出土物,所里觉得研究价值不大,这两天就会把埋葬坑回填了。”
“哦~”
吴越反常地露出一个夸张的笑容。
“杀祭坑其实是在已知的线索下得到的最合理的结论。我个人仍存在一些疑虑……前两天城北正在修的那条公路,挖到了一处宋代的墓葬群,所里紧急调集人手进行抢救性发掘,更无暇顾及这边了。”
我想起确实在前天的报纸上看到过城北工地发现古墓群的报道。这种新闻在C市其实已经不算什么新闻了。
“西杨村的埋葬坑明天就回填,那之前我希望你再去现场看看。我总觉得三头骨骸不是那么简单,师弟,相信你也有自己的想法吧。”
“是官方委托还是个人委托?”
吴越两手抱拳,嘴角的幅度简直能勾起二斤猪肉了。
“自然是个人委托。”
“钱直接打到我账户,另外再加你家那箱碎片。”
像早就想好了如何对应,吴越不假思索地说出了自己的条件。
白博士眯起了眼睛,接下来两人便陷入一场沉默的对峙中。我仿佛能看见两人间电光火石噼里啪啦的视线交流。
良久,“高富帅”很不情愿地开了口,那语气简直可以用咬牙切齿来形容。
“OK。成……交……”
眼见着吴越瞬间从一根狗尾巴草盛开成一朵狗尾巴花,我寻思着他是不是做成了一场不得了的交易。到底怎么回事啊?怎么没个旁白说明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