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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 3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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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铛铛——”
宛郁月旦举茶的手顿了一下,落到地上的杯盖在地上打了个转。
他似有些疑惑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摇了摇头,俯下身去拣。
今日是中秋,宫里的大大小小老老少少都已盛装加身,在宫里腾出了一块地方喝酒赏月,这几日来,宫中上上下下忙得不可开交,个个愁苦了一张脸,终于有了这么个喜庆的日子,众人未免欣喜,他也懒得去管束,便连碧涟漪也遣了去。
众人望月饮酒,他却独坐房中,喝着一壶早冷的茶。
其实现下想起来,他委实没有欣赏过几分月色,阿暖在时,倒是常与他描述,如今阿暖走了,便连小秋——都没了这兴致。
但宛郁月旦却不觉得遗憾,月色什么的,他从未见过,但曾经有人详实地向他描述过,就像是将那远在天边的月——都捧到了他面前。
他突然觉得那杯茶,冷得有些渗人。
放下茶杯,他起身走至窗前,依稀可以听到外头众人熙熙嚷嚷的笑声谈声,而他所在的这一片连绵的屋宇,此刻格外的冷清。
这几日,应当撤走的东西早已遣人秘密运走,至于老弱妇孺,过了今晚便要动身。
届时这碧落宫中,只会剩下手可握刀的宫众,便是小秋这样有些武艺的女子,也得留下——毕竟,偌大一个碧落宫,不可能只有一群武人,没有女子。
的确是个极大的赌注——
他听着窗外的笑语以及间或的觥筹交错声,面上一笑,心中却全无喜意。
若是成功了——的确可的一夕休养生息的间隙。
若是失败了——碧落宫可能尽毁于此。
而这于那个女子——也许根本没有任何的损失——毕竟——整个江湖上——无人知道这个女子,从何而来,又将从何而去。
窗外忽然刮进一阵寒风,宛郁月旦不禁缩了缩脖子,向后退了一步。
她作为交换所提供的容身之处——的确让前去探路的人瞠目结舌,那是一处谁也不会发现,谁也不会想到的地方——谁又能想到,连绵冰山之间,陡崖峭壁之中,竟会是那样一处世外桃源?
这是一个巨大的赌注——若是赢了,至少可换得三年无忧。
只是——
他慢慢走回桌边,坐下,许久,才探手入袖,带出了一个小小的香囊。
香囊已旧,镶边的金丝也几近脱落,因为久未放入香草,如今已无丝毫香气。
香囊的面上,绣着两个篆体小字——“宛郁”。
宛郁月旦摩挲着那两个小字,字上的绣线已经没了光泽,却也能看出,绣的人是何等的用心,才能将两个字,绣得这般清逸。
这是阿暖第一次送与他的东西,是十四岁时,还是十六岁时呢?又或许是更早以前,他已记不清了。
阿暖的女红向来不佳,这香囊她绣了四个月才敢递到他面前。
依稀记得,那伸出的右手五指上都缠着纱布,那张向来坦然的容颜微郝,不知是为了这青涩的绣工,还是其他。
“送你了,你若不想用也罢,只留着便是。”
他的确不曾用过,但——一直留着——一直贴身带着,没有人知道,也许连阿暖都已忘记了这个香囊,只有他——依旧记着,不愿丢弃。
宛郁月旦缓缓地抬起头,没有焦距的双眼望着虚空,默然不语。
此次离去,是无法带走阿暖的,闻人叔他们虽是不舍,也没办法,本就是万般艰险之事,成与不成只是一线之隔,带阿暖走——不是上策。
但是——要将阿暖一人留在这空荡荡的碧落宫中——
于心何忍——
虚空之中,同样有一双眸子,凝视着那抹单薄的身影,尽是悲凉。
阿宛……
黄衣的女子自虚空中缓缓降下,那个自幼熟悉得宛如己身的身影在眼中愈发清晰,那张稚气不再的脸上淡淡的几丝皱纹,那双没有焦距的眼中几分倦怠,都仿佛在这个虚无的身体上刻上了丝丝痕迹。
阿宛啊……
闻人暖虚无的双脚轻轻点在地上,眼前——就是那张生前身后永远不忘的面庞,但是伸出的手指根本无法触及他紧握的双拳,口中那轻轻的呼唤,根本无法传到他的耳中。
若是此刻有人能够看到这一幕,一个黄衣的女子,身体虚无得可以映出那一片无垠的星空,颤抖着伸出手试图抚开清俊男子微缩的双眉,但——那纤细的手指在触及两道浅眉的一刻——就如水滴上石头一般,霎时消散——
那只手无力地滑落,滑过那张脸的每一片肌肤,最终,如蝴蝶轻点般——落在了那单薄的胸膛前——
——似乎有什么东西从黄衣女子的眼中滑落,但一片虚无间,消失无痕——
“叮!”
宛郁月旦猛然抬头,似乎有水滴在地上的声音回响在耳际,微闭的双眼立时睁开——
宛如梦境——
那张无数次在梦中才能想起的脸此刻就笼罩在一层悠然的金色微光中,那双熟悉却久别的眸子中带着深深惊愕,直映入眼中。
随着那金色微光一点点扩散,直将整件屋子都笼入其中,那袭黄衣竟愈发得清晰,清溪得不似梦境——不似妄念——
宛郁月旦看不见何物的双眼缓缓睁大,呆呆地看着眼前渐渐从虚空中浮现出来的那抹黄衣,看着那些金色的光芒如藤蔓般从她与他的胸口相接的地方蔓延出来,绕满了整间屋子,然后缓缓地滑入那透明的身体中。
随着那些藤蔓渐渐从屋子的四周潜入她的身体,那早该消逝的魂魄似在一瞬间重新获得了人类的躯体!
闻人暖惊愕地看着自己的身体在金色藤蔓的辉映下竟渐渐收起了灵魂的虚无,那只原本感觉不到任何实物的伸出的手竟似触摸到了那柔软的衣服——感觉到了那单薄的衣裳下——执着的心跳声。
原本紧握的手缓缓松开,带着一丝迟疑,一丝惊喜,缓缓伸向她按在自己胸前的手,却在将要触及的一刹那如触火般缩了回去,许久,才复又伸出去,不再颤抖,不再疑惑,坚定地——握住了那只纤细的手。
似乎有火焰灼烧般的炽热感从那相握的手中传来,闻人暖怔忡地感觉着那越握越紧的手间本已不再妄想的人世的温暖,却只能——轻轻一笑。
“……阿暖?”
那艰难发出的声音异常地嘶哑,仿佛经过了艰难的忍耐,宛郁月旦死死地看着眼前已经完全踏上了实地的女子,这几年来养成的沉静在这一刻消失得一干二净,仿佛又回到了曾经执拗的少年时节,只想抓住此刻不知是梦是真的手,不再松开——
“阿暖。”
第二次出声时,那双空茫的眼中的震惊已经渐渐褪下,只有那些喜悦,那些道不明说不清的一切,不肯褪下。
似乎在隔了几千几万的时光,闻人暖呆滞的眼神才缓缓流动起来,重又带着熟悉的浅笑,只有那声音还带着微微的颤抖。
“……这几日来,我在你的面前晃过,在爹和娘的面前晃过……甚至在小秋和碧大哥的眼前晃过——原来,第一个发现我的——还是你。”
是你——从小到大,能找到我的——都是你——
“阿宛——”
窗外的焰火再次升起,远处兴高采烈的人们不会发现,在他们最佩服的宫主的屋子里,白衣的男子紧紧抱着怀中黄衣的少女——瘫坐于地——有什么东西从两人脸上缓缓滑落,落在地上,融为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