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天涯沦落人 ...
-
乌鸦渡过长江之后,从湖北走到河南,又往西走经过山西、甘肃,最后到达了张掖,他在山西的时候还穿着单薄的夏装,走到张掖时,那边已经飘起了零星的雪花。
乌鸦从马车里往外面看,只有一望无际的灰尘、戈壁滩的斜面种植着整齐的骆驼刺,一个穿羊皮袄的羊倌懒洋洋地挥舞着鞭子。乌鸦心想:这就是沙漠了啊。他两手撑着车板,呆呆地看了很久。这种广漠而苍凉的地方,很容易让人升起伤感的情绪。
车夫不肯再往前走了,他收了钱之后指着一条古道说:“沿着这条路走,一天之后你会到一个叫三不管的地方,那里有客栈。再往西走,可就只有沙漠了。”
他给乌鸦留下了一瓶水。一个穷人对一个浪子的同情心。
乌鸦把水瓶拴在腰带上,往太阳落山的的地方走。这里的风沙非常大,随便张开嘴就会吃到一嘴的沙子。他孤独地站在那里,成了黄沙世界里的一个小黑点。
“真有意思。”乌鸦笑着对自己说:“我喜欢这里。”
一直走到太阳下山,天色完全黑下来。他觉得自己该入睡了,于是在沙漠里刨了一个大坑,把脖子以下都埋起来,然后用多余的布料盖住头和脸,从布的破洞里看星星。
很多个夜晚就是这样躺在荒野里里看着星星入睡的。他能辨认许多星星,春天的时候,正南方出现朱雀七星,夏天的时候正南方出现苍龙七星,秋天是玄武七星,冬天是白虎七星。长江以南黄河以北的星宿位置还不太一样。
这其中的奥秘乌鸦可能这辈子都参不透,但他还是看得兴致勃勃。
早上他从土里钻出来,抖抖身上的灰尘,继续赶路。他穿越了几十公里的沙漠,终于来到那座所谓三不管的城镇时,整个人已经累成一堆泥了。
所谓三不管,其实是一个贼窝,马帮、政府、土匪各自为政,经常厮杀,偶尔和平共处。良民要是想在这里过一夜,除非很有钱,或者很不要命。
乌鸦趴在了一堵厚实的墙壁下面,至少这里挡风。两个马贼跑过来,拿刀尖指着他:“哪来的?站起来。”
乌鸦摆手:“让我……歇一会儿。”
马贼踢了他一脚:“站起来,大爷要搜身。”
乌鸦顺着那一脚翻了个滚,嘴里嘟囔道:“不行……不行,我累死了。”
那两个马贼无奈了,临走之前吐了一口:“呸,臭要饭的。”
乌鸦这一觉睡得很长,最后生生是被饿醒的。他坐起来,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遮风避雨的木板床上,是他很熟悉的那种——廉价客栈里最便宜的大通铺。
一个灰扑扑的少年木讷地看着他,手里正端着一碗小米粥。
“我救了你。”
乌鸦啥也不说,端起小米粥往肚子大口大口地吞咽,吃了半碗才抬起头:“多谢。”
“你有钱吗?”少年问。
他是那种贫苦人的长相,麻木而呆滞:“床板要钱的,粥也要钱的。”
乌鸦摸了摸身上,自己的钱袋也许是被马贼拿走了,也是地落在了沙漠了。他看着少年,少年也看着他,最后少年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腰带上。那是一条用金银丝线勾勒的黑色腰带。乌鸦看着这略显贵气的东西,才想起来这是灵犀给他买的,其实是三人一块儿逛成衣店,灵犀给他挑选的。
“这个不行。”乌鸦说着站了起来,起身往外面走。
“你睡了床,也吃了东西,这些都是要钱的。”少年追着他说。
乌鸦推了他一把,他一声不吭地仰头栽倒,然后坐在那里,很认命地哭:“三不管的东西都贵,你多吃一口,我们就要少吃,你不给钱,我们就要挨饿。”
乌鸦转过身体看他,最后长叹一声,低头把腰带接下来扔给他:“刚才那句多谢我要收回去。”
少年跪爬着过去,把腰带举高看了看,又用牙咬了咬,点头说:“这东西值钱,你可以再睡一晚,还能再吃一碗粥。”
乌鸦有些讶然,不知道该说西北的民风是淳朴还是彪悍。他想起来桌子上的半碗粥也是自己花钱买的,于是端起来毫不客气地吃完了。
乌鸦躺在床板上继续睡觉,硬木床板到底是比沙窝子舒服,睡着之前,听见楼下叮叮当当,似是来了客人,掌柜的一高一低地喊着:“阿狗,收拾桌子,阿狗,去上菜,阿狗,领客人上楼……”
乌鸦想象着那个少年忙得四蹄乱飞的样子,心里稍微觉得宽慰。
当天晚上起了风沙,尖锐的风声夹杂着砂砾呼啸而过,阿狗客店的墙壁非常厚实,足可以与西安的古城墙相比。入夜时又来了几个客人,在楼下跺脚咳嗽,有的说汉语,有的说方言。乌鸦侧耳听了一会儿,也不甚在意。他如今没有仇家,又穷成了叫花子,躺在大街上都没人多看一眼。
睡到半夜感觉身边的床板多了几个人,闻到了马帮人特有的膻味,蒙古语的交谈,还有拍打虱子的声音,抱怨的声音,磨牙放屁打呼噜,不一而足。乌鸦以他超强的自制能力,忍耐着继续睡下去。
第二天身边的人陆续起床吃饭了,乌鸦了睡了一天一夜,这会儿才朦朦胧胧地睁开眼睛,窗外光线明亮。一个男人抱膝坐在窗前,很文静地整理着什么东西。
乌鸦根本没有细看,只是下意识地觉得这应该是一个美人。这倒是件稀奇的事情。乌鸦想了想,又把目光投向那人,这一看惊得他脸色都白了。
那人长发披散,浑身只穿了一条短裤,脸颊和身上的肌肤细腻、饱满、润泽,骨架玲珑细长,是那种天生的美人胚。他手里捧着一个铁皮盒,里面是乳白色的油脂,带着些许芬芳,他用指尖挑起一块,放在手心里搓化了,然后啪啪啪地拍在脸上和颈上。
他转动细细的脖子时,也看到了床铺上仅剩的那个男人。昨夜光线昏暗,只以为是一个要饭的,今天早上骤然见面,他也呆住了。
乌鸦慢慢地下床穿鞋子,这种感觉可真不好。天下这么大,为什么要偏偏遇到他。
蓝贝贝扔下雪花膏,几步蹿过来,抓住乌鸦的衣领啪啪打了几耳光,斥道:“狗奴才!为了个女人背叛我,什么东西!”
以乌鸦的本事,本来是轮不到蓝贝贝掌掴的,但是他是光着身子袭来,乌鸦想去推他,又找不到地方下手。最后乌鸦只好抬脚踢向他的肚子,力道不大,但足以把蓝贝贝踢到一个稍远点的位置。
“我没有背叛你。”乌鸦解释说:“我帮灵犀的时候,你我主仆的期限已经过了。”他看了蓝贝贝一眼:“你过的怎么样?怎么又回到中原了?”
蓝贝贝瞪着他,一双漂亮的大眼睛里渐渐升起一团水雾,他说:“你问我过的怎么样?你要不要自己去试试,被装进箱子搬运,摆在台子上被几百人欣赏竞拍。我不知道是怎么回到中原的,也许我的身体早就死在妓院里了,现在的我只是个鬼魂,向你索命的鬼魂!”他站起来,本来打算穿衣服,看见床铺上的雪花膏盒,一把抓起来,砸向了乌鸦。
乌鸦随手接住,心平气和地放在桌子上。他看着蓝贝贝雪白的肌肤套上半旧的布衫,外面套着蒙古男人的袍子,光着脚穿一双脏臭的皮靴,脚底生了许多紫色的小泡。他站在地上,拉紧了腰带,衣服大概是别人给的,宽松的款式显出过于纤细的腰身。蓝贝贝跺脚,试图把脚底的水泡踩烂。
乌鸦咧嘴,替他害疼。
蓝贝贝从床头抓起一个大概是黄鼠狼皮做成的帽子,盖到头上,焦黄的皮毛遮住了乌黑的头发和大半张脸,他就这样踩着大皮靴咚咚咚地下楼了。
蓝贝贝是那种除了美貌一无是处的人,乌鸦想象着他流落海外的时光,大概非常艰难吧。不过乌鸦对他很难生出同情心,他自己收拾了一下,也下楼吃饭了。
昨天夜里沙尘肆虐,将三不管镇外的道路全都封死了。客栈里一下子聚集了好几拨人。阿狗弯着腰给人盛饭上菜,阿狗的父亲也就是掌柜的也忙着擦桌子扫地。这个客栈只有他们两个人在经营。
乌鸦坐在角落里,阿狗给他端了一盆稀饭,分量很足,这是他消费能力的极限了。阿狗说:“吃完这顿就没得吃了。”
乌鸦点头,很认命地:“唔。”
阿狗说:“今天晚上也不能在店里过夜了。”
乌鸦端起饭盆,小口小口地吞咽。
蓝贝贝和马帮的人是一伙的,鬼知道他是怎么混进去的,不过他在马帮的地位很低,因为那些蒙古人把吃剩下的饭菜倒在他面前,他才用手捧着吃。那些人哈哈大笑,抬手用胳肢窝夹蓝贝贝的脑袋。
乌鸦昨天晚上与这些人同眠,就算使用了闭气法,也无法隔绝那些恐怖的气味。乌鸦心想他们也许一辈子都没有洗过澡。蓝贝贝不吭声,照样吃得很迅速。看来这几年的经历至少让他学会了忍耐。
除了蒙古人,还有一群身材高大像是打手的人,簇拥着一个中年男子。男子打扮很普通,然而气质很出众,乌鸦见过很多这样的男人,最高端的是顾庭树,出身显赫,事业有成,娇妻美妾什么的。
气质男大概是来西北观光游览的,这会儿他正优雅地喝着早茶,不时看一眼窗外的风沙。
另外还有一群人头戴斗笠,腰间长刀以布条包裹,这些人身体庞大,脸上咬肌分明,太阳穴凹陷,一看就是常年厮杀的武人。
阿狗端了一个托盘过来送饭,还没走到近前,身子已经开始哆嗦。武人哈哈大笑,踢了他一脚,阿狗噗通一声跪下,额头磕在凳子上,托盘却被武人稳稳地接住。
阿狗父亲赶紧从柜台后面出来,拽起儿子的手往后院躲了。
客栈里常年刀光剑影,这两位老实巴交的父子只好尽量不招惹是非。
武人们吃饭而不喝酒,腰上的刀也不曾解下来。蒙古人吃完了饭,开始拿蓝贝贝取乐,这种玩笑似乎在马帮很常见,反正不是蓝贝贝,也会是另外一个身体略弱一点的人。几个人按住蓝贝贝的手脚,领头的掀开袍子跨坐在蓝贝贝的脸上。从他漆黑的双腿来看,他里面显然的裸着的。
蒙古人放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屁。蓝贝贝哀嚎了一声,哇地把食物全吐出来了。
乌鸦看着自己珍贵的半碗米粥,他这会儿实在没胃口吃了,但又不想浪费。于是他端着饭盆去了后院。
气质男倒镇定,看完了风景开始玩手里的九龙玉佩。
阿狗的额头上的伤尚未凝固,然而他已经在忙着劈柴了。他一动,额头上就渗出一点血,血水混合着汗水落在生锈的斧头上。
乌鸦终于吃完了米粥,又用小勺把残渣刮干净。他把饭盆放到井台上,然后帮阿狗把柴禾搬运到厨房。阿狗说:“你不要做这些,你干活也没有饭吃的,我也不会让你住在这里。”
乌鸦说:“我不是为了那个。”乌鸦是那种在路边遇到流浪狗都会蹲下来喂水的人,他的善良和同情心发乎天性,然而这些要跟一个常年被欺压的穷苦人讲,似乎有点不合常理。对于他们来说,任何一点好意大概都是别有所图的吧。
“你叫阿狗,这是你的真名吗?我叫乌鸦,这是我师傅给我取的。我以前也老是砍柴挑水,干不完活儿不准吃饭。”乌鸦相貌温润,是那种很有亲和力的男人。
阿狗说:“我爹对我好一点,不过家里穷,饭也总是吃不饱。”
“开客栈总比一般百姓好些,比那些跑马帮的人也好点。”乌鸦说。
阿狗想起了那些蒙古人,觉得有些安慰,他又朝前院努嘴:“马帮的人倒也罢了。我们客栈里最怕的是那些带刀的。一场仗打下来,一年的收入全没了。又不敢找他们理论,只好自认倒霉。”他劈完了柴禾,托着沉重的步子打水,又看了乌鸦一眼:“你真的一分钱都没了吗?”
乌鸦老实的点头。
阿狗叹气,诚心地为他发愁:“那你晚上只能睡在外面了。”
乌鸦无所谓地说:“那就睡呗,反正冻不死人。”
阿狗苦着一张脸:“三不管这个地方,没人能活着在外面呆一晚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