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花盟》摘花焚影

4、古道话别

　　骑黑马的女孩是梅间笑的师妹，本是梅间笑的师父捡回来的弃婴。在那个时候有很多人家贫无以度日，弃婴——特别是女婴——是很寻常的事情。梅间笑的师父常言“人生如梦”，于是便将这个捡回来的女孩叫作“小梦”。

　　梅间笑问道：“小梦，你怎么来了？”

　　小梦一扬马鞭，笑道：“梅哥哥你真不好，把我丢下，自己一个人却出来玩。”

　　梅间笑回答得很简单，说道：“胡说八道，我有事情。”

　　小梦在路上听说梅间笑掳走了七十二岛岛主和付九玉，觉得很奇怪，这时问道：“我听人说你掳走了七十二岛岛主和一个叫付九玉的女孩，难道你的事情便是这个？”

　　梅间笑看着他说道：“我怎么会无缘无故做这种事情？我是被人误会了。”

　　小梦开朗地笑着，道：“我就是说嘛，梅哥哥你是不会这么做的，不过你到底有什么事情啊？”

　　梅间笑道：“春栖城的人说我掳走七十二岛岛主和付九玉。付姑娘是我的朋友，她现在不见了，我很挂念，我必须找到她。”

　　小梦沉吟片刻，道：“原来你不喜欢我了，喜欢别人了。”

　　梅间笑的确喜欢上付九玉，他与小梦自小熟稔，也无须否认，笑道：“我怎么就不喜欢你了？你哭，我哄你笑，你笑，我哄你哭，对你还不够好啊？”

　　小梦道：“哈哈，我现在笑，你把我哄哭吧！”她一抖马缰，驱驰黑马向前奔去，问了一句：“我们现在去哪？”

　　梅间笑握住她牵缰绳的小手，轻轻拉向左边，道：“走左边。”

　　微风吹过山谷，吹过阡陌，低头见清凌凌的水，抬头见蓝莹莹的天，梅间笑与小梦两人一骑便驰骋在这山谷阡陌之间。梅间笑小腿中了江紫薇的失魂针，这时还有些疼痛。他提起笛子，放在唇边吹奏起来，悠扬的笛声融入风中，飘洒到四野。

　　小梦扬着马鞭，伴着笛声欢快地唱道：“微风轻轻吹，蝶儿花中飞，河边的鹭鸶一对对，甜美美地睡；白云悠悠飘，黄鹂林中叫，马上的男儿笑一笑，好似梅间笑……”歌声宛啭优美，动人心弦，仿佛清晨的百灵鸟。

　　接连刮了三天风，下了三天雨。云消雨霁之后，梅间笑买了一匹马，与小梦同行。自从付九玉失踪之后，梅间笑便四处寻觅她的踪影，只怕她出事，可惜直到今日仍杳无音讯。如今他只想去春栖城见见付龙吟，澄清事实，更重要的是寻找付九玉失踪的蛛丝马迹。

　　梅间笑带着小梦向春栖城的方向进发，不觉半日，两人来到一条古道上。这条古道名曰“玄明古道”，当年楚汉相争之时，韩信在刘邦军中不被重用，在一个月圆之夜乘马逃离汉营。丞相萧何知人善任，深知韩信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将才，日后必能为刘邦争雄天下，于是单人匹马去追韩信，结果便在这玄明古道上将韩信追回，并保荐其为大将军。韩信亦不负所望，终成大汉王朝的开国功勋而世代留名。有曲戏演的便是《萧何月下追韩信》，十分精彩，深受观众喜爱。所以这玄明古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梅间笑对小梦道：“这条道名叫玄明古道，萧何月下追韩信就追到这里。”

　　小梦道：“眼下既不是我追你，又不是你追我，更不是在月下。”

　　梅间笑笑道：“你还想演一曲当代的萧何月下追韩信啊。”

　　小梦低下头，道：“小梦早已把师父和梅哥哥看成自己的亲人。现在师父死了，只有唯一的梅哥哥了。谁曾想梅哥哥你竟然抛下孤零零的一个我，自己一人跑了出来。我只好四处找你，后来找到你的踪迹却一直追不上你……”说着说着，不觉呜咽起来，似乎有满肚子的委屈说不出来。

　　梅间笑驱马挨近她身边，拍着她的背，安慰道：“小梦虽然是梅哥哥的师妹，却比亲妹妹还亲，梅哥哥怎么舍得抛下你？待我弄清付九玉的下落，自然会回去找你，不会让你孤零零的一个人的啊。”

　　小梦开颜为笑，道：“梅哥哥，你说我若是在这萧何追韩信的玄明古道上追上你该是我么有纪念意义啊！”

　　梅间笑一边驱马前行，一边说道：“幸好是你三天前追上我，还救了我一命，否则你再也见不到梅哥哥了！”

　　突然空中一声霹雳，震得山动地摇，大雨如瓢泼般倾泄而下，仿佛银河决了堤。

　　小梦被暴雷震得摇摇欲坠，差点落下马来。梅间笑急忙飞离马背，接住小梦，抬头一看，只见道旁不远处的树丛中露出避雨亭的一抹飞檐，对小梦道：“咱们去避避雨。”抱着小梦，凌空飞向避雨亭，在亭前落步站定。

　　亭中却已有二人。

　　一人是穿绿衣的年轻男子，面貌清癯俊逸，目光空灵；另一人则是武士打扮，背上负着一柄铁剑，看上去年龄比绿衣男子稍长。

　　这二人正坐在亭中的石桌边谈天，陡然听到梅间笑和小梦倏忽一声出现在亭前，不禁一怔，抬头看时，只见梅间笑气宇不凡，神态飘逸，带着一个小姑娘缓缓步入亭中。

　　背上负剑的男子对梅间笑说道：“六月的天气就如娃娃脸，说变就变，呵呵，二位请便。”

　　梅间笑抱拳道：“幸会二位，希望我们没有打扰到你们。”

　　负剑男子站起身来，回施一礼，道：“无妨，我们只是闲谈。这种暴雨很快就会停止，我看二位稍待片刻便可继续赶路了。”

　　梅间笑道：“但愿如此。”说罢与小梦一起坐到另一边的石凳子上。

　　过了片刻，暴雨依旧不止，空中乌云翻滚，闪电时不时裂开天际的黑幕，似乎即要击在避雨亭上。小梦拉着梅间笑的手臂，倒也并不觉得多么可怕。这时负剑男子对那位绿衣男子道：“空中黑云翻涌，闪电劈天，这般的大雨霏霏，多美的景色啊。”

　　那绿衣男子叹道：“再美的景色我也无心欣赏。雨停之后，我俩个从小到大的兄弟便要分别了。”他看向亭外布满乌云的天空，双眼空灵而忧伤，似乎心中充满无限的悲凉。

　　负剑男子也很感慨，道：“师父不能容我，我也无话可说，毕竟他是你的养父。如今他让我远离春栖城，去往辽东苦寒之地思过十年，我本也无怨无恨，只是因此要与我最好的朋友分离，让我难过。”

　　梅间笑听说“春栖城”三字，便知这两人均来自春栖城。

　　正如其所料，此二人的确都是春栖城中的人。其中负剑男子名叫蔚雨舟，自小拜春栖城的城主付龙吟为师。然付龙吟一向无心授徒，也不喜欢他，二十余年来只教授过他一招“张仪诳楚”。付龙吟声称只有将这一招练好，他才会传授其他剑招。蔚雨舟将这一招勤练了二十几年，都不能令付龙吟满意。他只好另外向人求艺，通过自学使得自己的功夫堪堪方有小成。然而他另外求师更引得付龙吟对他不满。不久前，蔚雨舟杀死一名欺负乞丐的地痞，付龙吟便借机责备他惹是生非，戗害人命，将他罚往辽东思过十年，刑期不满永不得回。

　　绿衣男子名叫付九金，是付龙吟的养子。当初付龙吟之妻生下女儿付九玉之后，因一次意外事故丧失生育能力。付龙吟曾于婚前向她誓言决不纳妾，她不忍见丈夫膝下无子，只得为他抱养一子，此子即付九金。付龙吟虽有此子，却从未将他视如己出，也从未给予过父爱。在那种人人辐辏于权势中心的氛围之中，一个连父亲都不关爱的孩子又怎么会得到他人的尊重？何况他仅仅是一个螟蛉子。养母病逝之后，付九金更显孤单，每每对月伤怀。他的唯一一个朋友便是蔚雨舟。两个同是天涯沦落人却要面对十年分别十年孤独，试想他们此时的心情会有多沉重。

　　付九金已为蔚雨舟送行了八百余里，来到这玄明古道上，一场大雨阻止了他们的行程，似乎老天也不愿他们过早地分离。付九金看着洪水在亭前肆意横流，说道：“萧何在这条玄明古道上追回了韩信，并举荐他做上了大将军，我却要在这条古道上为你送别，从此天隔一方，各安天命。我知道你跟随我养父学武，一心想做上像他那样的大侠，而我作为你唯一的朋友，却不能像萧何举荐韩信那样给你带来荣耀，我的心很痛。”

　　蔚雨舟握住付九金的手道：“兄弟之间不须为此而心痛，我早已将此看淡了。我们都年轻气盛，都有美好的梦想，我现在才发现那些都跟浮云一样。临别之际，我还想问你一句：我的朋友，你沉重的心情是否也已放下了？”

　　付九金心中涌起莫名的暖意，他淡淡一笑，说道：“传说中说：凤凰经过火的洗礼后会死而复生。俗人说：那不过是凤被火烧死了，凰久久不肯离去而已；佛经上云：释迦牟尼为普渡众生，舍弃王位，在菩提树下冥思悟道。俗人说：那不过是因为他抢不到皇位，怕被流放杀头而找的退路。曾几何时，我笑世间俗人太多，有人说我太清高，有人笑我年少轻狂。我只是不以为然，但是一句话被说上一千遍一万遍它就变成真理了，于是我背着这样一个符咒在夜里反思，也许，凤凰收敛了光芒，不做百鸟之首，就不会经历火的炼狱。苟且活着有什么不好？听说，世间上最难的是大智若愚，我信了，用我虔诚的心顶礼膜拜，收敛所有的孤傲与轻狂，做一个彻彻底底的俗人，一个随和的庸人，一粒浮尘。”

　　蔚雨舟是了解自己的朋友的，听后似有感慨而又无从说起，但他的心毕竟还是放下了，说道：“你说得对，苟且活着。此去辽东那样的蛮夷之地，福祸难料，无论如何，我也要活下来。十年也许很长，也许很短，但我们一定会再见的！”

　　良久之后，大雨终于停止，空中只有翻腾的乌云。蔚雨舟站起身，道：“九金，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已为我送行了千山万水，该是分别的时候了。”说罢，快步走出避雨亭，步法奇快，沿着玄明古道远远行去。他只觉道旁的树木山石迅速后退，耳边风声呼呼作响，而泪水也无止境地洒落下来。

　　付九金追出避雨亭，大声喊道：“雨舟——，保重——”他发现，自己除了这四个字竟再也说不出其他的话语。此时此刻，其实一切情感俱已浓缩在这四个字当中，他还需要说什么吗？蔚雨舟头也不回的远去了，直至消失在山的那一边。他已不敢回头。

　　付九金沿路向前缓缓走去，在两座山崖之间有道飞桥，他站在飞桥上，只觉天地之间已无他人，只有自己孤身只影，遗世独立。他极目望去，只见满山的凤仙花为风雨所摧，落红遍野，一时间思绪万千，回想起自己的身世，无尽的怅惘涌上心头，不禁吟出一首词来，调寄《采桑子》：

　　年年才到花时候，风雨成旬，不肯开晴，误却寻花陌上人。

　　今朝报道天晴也，花已成尘。试问花神：何似当初莫做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