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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

  •   江泽醒过来时是在房间的床上,窗户外面雪已经停了,白茫茫的一片,亮堂堂的,楼下的街上有小孩儿在玩儿,嘻嘻哈哈,闹腾得他心里踏踏实实。
      隔壁的房间整洁如初。
      他记得他到后来也睡着了,保持着抱着他的姿势,拥着满心欢喜和干涩入眠。
      如他所料,申覆雪走了。
      日后,他走在洛阳的大街上,看着已经开始消融的积雪下露出前一年的泥,心里安安稳稳,平平淡淡。
      覆雪无痕吗?
      人生到处何所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
      往日崎岖还知否,路长人困骞驴嘶。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千篇一律地过着,江泽仍然是练武、带兵、巡逻,不痛不痒。只是天策府的小兵们发现,他们的大将军越来越喜欢亲自带兵巡视,越来越喜欢喝酒,有时候还会毫无征兆地突然笑起来,路上碰到穿着黑衣服的人,总会多看两眼,害的他们每次都以为见到犯事越狱的贼了,差点就要冲上去把人捆了带走。
      说到贼,江泽看着告示栏里从来没有被揭下过的通缉令上、草草勾勒出来的已经泛黄的笑眯眯的头像,忍不住偷偷笑了,心底有一丝浅浅的骄傲雀跃着:他的叶覆雪,怎么可能随随便便被抓住?
      官匪勾结就官匪勾结吧,反正他只勾结这一个,谁让现在是大唐盛世呢。

      然而春收秋藏,暑往寒来,谁能料到,乱世之中有歌舞升平,盛世同样也会有灼灼狼烟升起——雁门告急了。
      江泽迎回了一些伤残卸甲的将士,将之安顿好,又送走了新一批开赴前线支援的天策军,望着大部队远去的扬尘,思绪有些恍惚。如今的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无所畏惧的江泽了,说到底,他有些怕死了。其实他早知道,他的戎马生涯,在那日叶覆雪一身红衣、抬眼朝他看来的那一刻,便彻底终结了。
      若说三年前他一身是伤、奉旨下了前线时是不甘的,热血难凉的,肩负众兄弟的国仇血恨却投报无门的愤懑无法纾解,而这次,他却是真的、不想再上战场了。
      江泽有些后悔与叶覆雪重逢。
      本来计划好,他江泽此生不枉金戈一场,然后会在将来的某一场战役中,壮怀激烈地倒在沙场上,从此就能和心底的人黄泉相见——于国,枪魂不负;于己,未泯初心。奈何命运捉弄,安排那个人失而复得,于是他舍不得死了。
      可看着那些比他年轻的、家有老父老母苦妻幼子的新兵义无反顾地昂首冲杀,江泽扪心自问,他已经没有资格再呆在天策府,面对手下一众将士了。
      于是,一往无前了半生的陲南大将江泽,这一次,灰头土脸地选择了退却和逃避。
      他只想活着,有了牵挂后,他只想和那个人一起活着,哪怕一个天南、一个地北。

      这年冬天,洛阳迟迟没有下雪,干冷的空气弄得人皮肤皲裂、心浮气躁。
      江泽撸着袖子弯着腰在小院里锄草,一回头就看见那个人站在身后,裹了一身风尘,拎着酒站在日暮斜阳的阴影里,明灭不定。
      他笑了笑,扬扬手里的锄头,平静的声音里藏着窃喜,冲那人道:“屋子小,里面太乱,你先等下,我去搬张桌子出来。”
      申覆雪点了点头。
      两个人面对面坐在院子中央的凳子上,桌上摆着两坛酒,和两碟凉拌的野菜。席间,他说自己路过洛阳便来看看,江泽没问他是怎么找到这里的,申覆雪也对他的归田解甲避而不谈,两人倒满酒,碰了碰碗,一干而尽。
      两碗酒下肚,江泽也就放开了,询问了他一些关于这一年来的境况,每每申覆雪都只是浅浅地作答,有时候甚至闭口不言,然后只是微低着头再给他添上酒,目光深邃地看着他喝光。
      那会儿的江泽没有察觉到什么异常,所有警觉都被申覆雪到来的欣喜来冲散,脸上带着笑,一碗接着一碗地喝。在他看来,今天的风很暖和,灰蒙蒙的日头也出奇的好。
      直到喝得胃里发胀,他才发现申覆雪手边的那碗酒仍然是满的。
      “你怎么不喝?”
      申覆雪淡淡地笑了笑,没说话,把江泽那坛剩下的最后一碗给他倒上,静静地看着他。
      江泽这才开始好好地看他,却没看到那张脸上一贯带着的笑,只在眉间看到了一丝疲惫。
      半晌,申覆雪眯了眯眼睛,正要说什么,院子里忽然飞进来一只小鸟,扑棱了几下翅膀,落在他的肩头。他皱着眉托起它放到鼻尖闻了闻,瞳孔骤然闪过一抹狠戾,一瞬即逝。
      江泽尽管微醺,却也看出了不对劲,道:“出什么事了?”
      申覆雪有些牵强地扯扯嘴角,道没什么事,又说时间不早了,他该走了,说完便提起搁在一旁的重剑、转身走了。
      走到门口,他忽然又停了下来,侧过身偏着头,深深地看了江泽一眼,然后没入树影斑驳的林子。
      那一眼,让怔在原地的江泽有种一切都走到尽头的错觉。
      一时间他甚至都忘了从醉酒中醒过来,瞪着已经没有人的虚空处,良久回不过神来。
      他刚来,怎么又要走——
      猛然间江泽一震,极快地折回屋里、拿了长枪,朝着申覆雪消失的方向追上去。
      他不能允许自己的猜测成真,绝对不能。

      待江泽赶到时,申覆雪已经一身浴血地被围在中央。
      这处悬崖是他替自己选好的葬身之所,其实也没什么特别,唯一的好处就是离江泽家足够远,这也是他能撤退到的最远的地方了,然后他就在这里等那四个人的到来。
      因此当他在这里看到江泽时,实实在在地愣了一下,不过紧接着便笑了,环顾一圈,声音有些飘、有些抖,对冲过来背靠着他站着的江泽笑着解释道:“长歌四绝,一个人,我有把握,两个人嘛,看我运气,三人齐现,算我无常申命数到头,要是四个人……我怕是想给自己留个全尸都不行了。”
      “不过,你来了,就不一样了。”他舔了舔嘴角,抬起下巴,狭长的双眸迸发出嗜血的精光。
      再后来,山那头的落日已经被吞的只剩下一圈光晕,天幕染上了比血更鲜艳的颜色,天地之间只剩下几道纠缠在一起的身影,在余晖中聚聚散散、分分合合。
      他和他从来没有过默契若此,心意相通,眉目交错间,早将彼此所想纳入眼底,尽可交付后背的配合让这场原本的屠杀变成了一场酣畅淋漓的修罗之舞。
      琴音激越下,一个黑衣无常、重剑生风,一个布衫将气、长枪游龙。

      黎明之前,在瑞王府中,申覆雪醒过一次,在看清躺在自己身边的江泽后,心神一松,彻底昏迷了过去,待他再醒来时,已经是在三个月后的万花谷。

      如今申覆雪大老远地从驻扎在敦煌的守军那里回来,除了带回了一身昂贵的西域沙子外,没有得到任何消息。他回到洛阳郊外的院子,意料之中地,这里的摆设和几个月前他前往西北时的一模一样,杂草都长了半人高,也就是说,这期间江泽还是没有回来过。他踹了凳子一脚,又想踹桌子,不过忍住了,烦躁地直接和衣一头倒在炕上,震起了一层厚重的浮灰。
      那日他在万花醒过来时,从照顾他的谷中弟子口中得知他已经昏迷了三个月。在一连好几天不见江泽的踪影后,他问过谷里的人,也问过瑞王,威逼利诱最后只知道江泽被调职了,至于具体去了哪里、去干了什么,他根本不清楚。当时他是想,调职就调职吧,只要没死就行,就算他江泽一声不吭地走了,就算他没想过要回来找自己,天底下总共就这么大,稍假时日,他总能碰到他。
      所以这两年多以来,申覆雪从穷山到恶水、从雪域到黄沙,几乎辗转整个天下版图,走过大唐王朝在边塞的每一支驻军,然而却再没有听到过“江泽”这个名字。
      他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瑞王明明和他说,江泽只是调职了,继续做将军了,既然这样他为什么找不到他?难道是他有意不想见自己?可申覆雪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做错了。得罪四皇子是没办法的事情,那桩生意他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太子和皇子,他哪边也惹不起。若是因为这个江泽才离开的,那他当初又何必帮助已经抱着必死之心的他逃过长歌四绝的追杀?
      一想到他不留只言片语有可能是在躲自己,申覆雪心底便没来由的一阵恼怒。
      再找一次,最后一次,如果这次到了雁门关还无关于他的音信,他绝对、不会再管他。

      申覆雪勒住马,拿手遮住晃眼的日光,抬首看向远处巍然不动的雄浑的关卡。
      又是隆冬。
      在洛阳的时候没觉得有多冷,或许是节令未到,而现在,即便裹着暖和的斗篷,晒着白黄的日光,偶尔停风的时候,被阳光照到的皮肤甚至传来些微的暖意,可骨髓里那种时时刻刻的刺痛却是一再提醒他脚下是雁门的紫燕脂。
      极目所在,全是无垠远山千层冻雪,山石外面裹着冰,一如这里的人一样,外硬内也刚。
      这里安静得有些凄凉,没有角声,也没有马嘶,甚至从他这个角度看去都没有人烟,只能隔得老远看到城楼上隐约飘着的冻得硬绷绷的旌旗。三年前的雁门之殇后来自然是胜了,虽然胜得惨痛。刚开战那会儿,他好像正在秦淮一带流连风月,江泽也应该已经卸了职位在洛阳郊外种地,然后四皇子便找上了门,带着那桩“生意”。
      申覆雪骑着马,抱着最后一试的心情找到了一个头上翎毛都冻成冰疙瘩的苍云小兵。
      “江泽?”小兵瞪着他,“俺记不得了,这么些年了都,要不你等着,俺去给你问问老兵。”
      申覆雪看着一溜烟跑了的身影,挑了挑眉,心里没什么感觉。大概这就是麻木吧。
      过了一会儿,小兵跑了回来,扯着他就要往里走,挺开心的样子,大大咧咧道:“俺大哥说了,让你再去给他说说你找的那个人的样貌老家啥的,指不定他见过咧!”
      申覆雪不动声色,笑了笑,点点头,便跟着他去了。反正既然来了,就跟着到处转转吧,这里的风景其实不错,估计是对了他的心境,唯一不足的是,没下雪。
      老兵瘸了一条腿,正端着碗热水喝,看到他进来,扫了他一眼,浑浊的瞳孔里有种说不清的情绪,慢吞吞地道:“你是江泽什么人。”
      申覆雪猛地楞了一下。这个老兵见过他?这次听了小兵的话,他本来已经放弃了,毕竟江泽哪怕调职到这里,也肯定还是个将军,这里的人必然会要么熟悉,要么根本不认识,哪里会再让他去描述江泽的相貌祖籍?难道江泽真的来过?
      想到这里,他有些控制不住,激动到发狂,颤着声音道:“你认识江泽?他来过?他现在还在吗?”
      老兵抬起头,仔仔细细地盯着他,看了半晌,终于点点头,道:“嗯,他还在。”说着已经颤巍巍地从床上下来,披了件棉衣,示意他来。
      那一刻申覆雪脑中一片空白,就好像冰封已久的心忽然被人砸开,然后告诉他夏天到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他很后悔自己没带酒。三年间的每一次奔波他都拎了酒,想着见面之后大醉一场,却唯独这次没有,因为一开始他便没抱希望。这一次雁门之行倒更像是一次例行公事,或者说是还没来得及改掉的习惯,又或者是自己下意识地把它当成是一次告别,告别三年的苦苦追随,和十七载的相交情谊。
      老兵掀开门帘看了看天,回头冲小兵道,“变天了,要下雪,一会儿记得把玉米棒子收回来。”
      申覆雪跟在老兵后面,眉眼间都是满满的笑。
      老兵却先是到地窖取了两坛酒递给他,然后什么也没说,走在前头带路。
      看来真的是江泽无疑了,申覆雪拎着酒,笑意更甚,他果然和自己想的一样,到头来先使劲儿灌一通,甚至连酒都提前预备好了。
      两个人越走越偏僻,这期间,雪说下就下了。
      欣喜渐渐褪去的申覆雪心下有些异常,这雪怎么……这么大呢。
      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雪,比铜钱小不了多少,筛糠似的密密麻麻坠落下来,就好像是要竭尽全力把所有的积蓄都赶在这一场里发泄出来。
      老兵带着他来到一片空地,很开阔、很平坦的一块儿地。
      地上铺着一层一脚深的雪,盖住了原本冻得发硬的土,隔一段便从埋着的雪下钻出一块竖着的、不怎么规整的东西,有木头片儿,也有石块儿一样粗糙的石板,直愣愣地挺立在天地雪中间。
      申覆雪怔怔地站在原地,老兵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他浑浑噩噩地沿着一排一排凸起的小土包走过,细细地看过每一块儿木头石板,最终停在最后一个雪堆前。雪堆旁边歪歪斜斜竖了一柄长枪,风化得严重,枪头的红缨只剩一缕,在一色黑白中分外显眼。呆立了半天,他伸出手,一下下地、抹开碑面上的雪,慢慢显现出来的那两个字刺得他眼睛疼。
      这种感觉,茫然失措,在黑白过往之间来回闪现,一眼万年。他不知道自己到底确切是哪里疼,只知道此时此刻,他好像应该是疼的,可心底却是麻木的、没有知觉的,这中间还夹杂着一闪而过的松了口气般的感觉。他终于不用再无端揣测了。
      这些年来,他不是没设想过这种结局,只是每次都有意无意地避开。
      而这次他再也无路可避了。
      “碑”上刻着的时间是一年前。墓碑通体乌黑,简陋的石板顶上不甚平滑,覆着厚厚一层雪,庄严而肃穆。
      肆虐的飞雪中,申覆雪想起了那天雪夜酒楼上,那个小心翼翼的、喷薄着热气的吻。
      第二天他不是故意不打一声招呼便走的。不是他不动心,相反,簌簌的落雪中,唇齿相贴的那瞬间,他忽然升起一股想要和这个人过一辈子的冲动。
      这让他不知所措。
      他无常申一个人过惯了,用了十四年的时间习惯了一个人走,一个人笑,也爱上了一个人走、一个人笑,现在忽然来了一个人,带着灼热的温度不顾一切地想要挤入自己的生活,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更何况这个人,还是他原本视之为此生唯一的知交。那夜江泽迸发出的积压的热烈和深情,他感受到了,但他怕自己染多了风月、并非长情之人,无以为报,辜负了那份涵括生死的沉甸。
      于是他逃了,溜走了,躲避着江泽热切的心意,想着能拖一天是一天,他以为江泽会继续等下去,直到他足够勇敢。可悲的是他没有想到,这一躲,便再没有机会正视了。
      雁门雪,也婆娑。
      申覆雪站在大雪中,不无讽刺地想,是该说命运眷顾,安排了重逢,让他们交付心意,还是该说造化弄人,待他们心意相通时,却早已真正的天人永隔。

      其实江泽离开时,看着昏迷中安安静静的申覆雪,心里想的是,若他告诉他真相,告诉他他又要出征了,这个人会作何反应?估计会挑着嘴角,笑着说:
      “那感情好,我偷东西没人管了。”
      江泽没有想到自己还会再一次穿上盔甲,而不全然是因为叶覆雪。即使没有四皇子以条件逼迫,他大概也会去吧?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冷血,足够胆小,足够怕死,他以为自己可以缩在不起眼的茅草屋里,听着别人谈论前方战事而无动于衷,他以为自己对叶覆雪的爱远远胜过沙场和家国,他以为他会在多年的求而不得后狠狠地抓住老天给他的这个机会,和叶覆雪双双活下去。当四皇子把雁门战况说给他听时,他知道这是借刀杀人设下的陷阱,也知道这一去大概便再也回不来了。
      可他没得选择——于他,于国,于心。
      当江泽倒在朔北冰冷的土地上时,还曾自私地想,让他再懦弱一回吧,生死相隔的经历,他不想再承受第二遍。要是这个时候有坛酒就好了,就能醉卧沙场了。江泽看着满天黑云、就着重霜寒鼓,缓缓闭上了眼睛。
      古来征战、我不回。

      这北方的雪,还在洋洋洒洒地下着。
      良久,申覆雪忽地模仿着记忆中小时候的动作,歪着头笑了笑,脱了身上的墨黑斗篷,抖了抖雪,倾身披在了石碑上,又矮下身子,在碑面上找到“江泽”两个有些潦草的字,浅浅地印上一个吻。
      然后他曲着腿靠坐在碑旁,开了坛酒,仰起头灌了一口,比意料之中的还苦。小时候的那坛苦参酒啊,他可没傻到去尝尝,而今时隔二十年,兜兜转转的,到头来,他还是逃不过一喝。
      申覆雪眯着眼睛,看着茫茫大雪中走来一个人,一身胄甲,兜鍪风流。
      他笑弯了嘴角。
      “大狗子,来,我请你喝酒,这次先说好,酒是苦的,你喝不喝,不喝就吱声……”
      那个人含着笑,静静地看着他,目光深沉。
      “好,那来,干了它——”
      墓碑上被嘴唇的温度吻出来的印记,早在不多时,便被扬起的风雪重新掩盖。
      覆雪无痕,覆雪情深。
      原本孤伶伶的长枪一旁,插着一把重剑。
      那个一身黑衣、眉目如画的人坐在雪地里,从白天喝到深夜。
      一醉方休,一醉经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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