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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   叶庭白从傍晚约定时分一直等到深夜,直到整个山庄的灯火都黯淡下来,那个人还是没来。
      入冬已有一段日子,向来温润的江南今年却莫名的冷,雨雪不停,地上全是稀沥沥的泥泞,雪倒是不大,但雪夹杂着雨,一下就下了十几天,八荒六合都充斥着寒气,冷得人从里子泛着疼,又偏偏无处可躲。
      屋子里支着暖炉,好歹是减了几分冷意,但丝毫驱散不了叶庭白眼底越积越满的怒气。
      又等了片刻,他是真的发怒了,心下已经计划好要给那人一个教训,正要熄灯歇息,窗外忽地簌簌掉下几块积雪,他眼神一冷,搁在枕畔的千叶长生一入手便以一个刁钻的角度直直刺了出去,叮的一声,意料之中地被截下。
      而那人影趁此一闪,早已翻入屋内,施施然立在窗棂前,轻轻隔开他的长剑,末了,又垂眼看了看自己手中锋刃冷冽的匕首,暗自挑挑眉,手一甩,便扔了出去。那柄方才还做工古朴一看便价值不菲的匕首一出手,就像没了内力支持便承受不住一般节节碎裂。
      “叶大公子有何事?”来人直奔主题,全无赴约迟到的觉悟,竟然还嘴角一歪吹了声口哨。
      叶庭白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总算是压下火气,收了剑道:“唐老板既然来了,想必已经做出决定,这桩生意,你接是不接?”
      那人一身黑衣,软骨病似的松松懒懒靠着窗,闻言摸摸下巴,狐狸面具下的脸看不清神情,道:“唔,纠正一下,免贵姓申,不姓唐。”
      “你不是唐门弟子?”
      “谁说唐门都姓唐,更何况,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是唐门的人。”
      叶庭白怔了下,随即微微敛身道:“那实在是抱歉,在下见你使的是唐家轻功,还以为像老板这样久负盛名的杀手都……”
      “我还会秀坊的扇子舞呢,要看吗?”姓申的打断他,一本正经地道,话里的笑音却是明显到让人想忽略都不行,“秃驴的也会。而且严格来说,我不是杀手,什么来钱快就干什么。叶大公子消息打探的不靠谱呦,长安监狱可还留着我的案底呢。”
      叶庭白话被打断,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语气倒是一如既往的客气:“下属办事不利,申老板见笑了。只是不知申老板究竟打不打算接这活儿?”他实在是不想大半夜的陪他耍嘴皮子,趁早完事,夜长梦多。
      “接,不过这个人嘛,比较麻烦,级别高。我的规矩,一千两,先结账后办事。”姓申的倒是不含糊,直接了当地做了霸王。
      “不行。”叶庭白神色一暗,这一千两不是个小数目,他不想就这么便宜了这小子。“谁知道事情能不能办成,万一你申老板拿了钱跑了,在下去哪里说理?”
      姓申的抱臂靠着木雕窗框,嘴角一努,吹了吹垂在额前的碎发,满不在乎地道:“那你叶大公子还请另觅高人吧,我睡觉去了。”说着伸了个懒腰,竟然准备就这么走了。
      叶庭白脸色已经黑得不行,咬着牙叫住他:“成交。不过结账前,还请麻烦申老板摘了面具坦诚一见,若日后有什么事,也好找人不是。”
      闻言,姓申的身形一顿,倒也大方,伸手摘了脸上被雪水淋得湿漉漉的狐狸头,笑眯眯地看向他。
      二人目光交接的一刹,叶庭白大惊,整个人一抖,全然不见之前的谦谦君子之气,半晌才哑着嗓子道:“你……”
      “长得像贵庄主叶巽,对吧?”姓申的耸了耸肩,接道,“你派来的手下已经和我说过了。其实我也挺惊讶的,不过这也没什么,还有人说过我长得像秀坊姑娘,没准我是你老爹在外面鬼混时和那姑娘的私生子。”
      “你胡扯。”叶庭白冷着脸,一字一顿道。
      他眉峰一挑,没吭声,不置可否。
      太像了。
      冷静下来的叶庭白直直地盯着他。
      不是说五官有多像,事实上,眼前的人长着一双狭长的丹枫眼,和自己的父亲没有一丝一毫的相似,只不过神情……不对,神情更是不像!这个人乍看上去眉眼都盛着笑,嘴角勾起的弧度暖得好像能融化三九天的积雪,只有仔细看过才知道,他额前碎发后的眼底分明是冷的,没有一丝温度,那种眼神,就好像看什么都如同在看一件东西一样,千篇一律,波澜不起。
      不,不像,根本不像!现在看多了连五官都完全没有叶巽的影子了!那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叶庭白心说,一切都只是碰巧而已。
      姓申的哈欠连连,眼泪都出来了,看了他一眼,摆摆手,含糊不清地说道:“嗯,我胡扯的,你把钱送到我在柜坊的户头下就行了,我抽空去查,到账后七天之内,唔……我算算,”说着眯起眼睛,刮刮鼻尖,想了片刻,道,“九天,九天之内,我给你答复。”
      说完拉起了领子,也不管还愣在当场的叶庭白,无视外面还在下着的雪,一个闪身夺窗而出。

      “嘶,还真是冷。”
      他舔舔嘴唇,沿着屋檐下往外走。
      若不是这次叶庭白找上他,他这辈子都不会踏进这藏剑山庄半步,他恶心,恶心看到那种父慈子孝、一家人和和美美共享天伦的场面,因为那就好像在嘲笑他一样,嘲笑他的身世,嘲笑他的经历,嘲笑他那拿不出手的阴暗心理。可凭什么?他们凭什么嘲笑他?他偷遍天下,杀手身份更是名声在外,手上金钱无数,虽然比不上他叶庭白那种富可敌国的山庄大少爷,但那些已经拥有的,他想怎么挥霍便怎么挥霍,进青楼、下赌馆,一夜暴富又一夜贫寒,富的时候,雇个人在街头支棱个粥铺替他接济贫民,穷得身无分文便借故犯事溜进监狱混吃混喝顺带探望故友,他想怎么过,想干什么,想去哪里,都随他意,没有谁干涉得了,他为什么要嫉妒那些龌龊之上的金玉表象。
      叶庭白只不过比他多了个父母。
      如今也只不过多了个爹而已。他眯起眼,扯起一抹怪笑,加快了脚步。
      路过一间屋子时,里面竟然还亮着灯,暖洋洋的光芒从没有阖严的门缝里漏出来,铺了一地。他下意识地侧身透过缝隙一瞥,只一瞥,又迅速地闪到暗处,片刻前还睡意朦胧的狭长双眸瞬间清醒,黑暗中黑漆漆的瞳孔深不见底。
      那是一把剑。
      静静地搁在沉香剑架上,宽大的剑身之上雕刻着深陷下去的繁复奇异的纹路,凹陷处填充满了类似银质的东西,蜿蜒而上,爬满了整个剑身,线条行至剑锋并未收成尖锐,反是如同断裂一般,宽薄的截面嚣张霸道地显露出来,而剑脊处是两指宽的间隙,那种银质铸成的粗线条缠绕其上,连接剑脊两端,自剑格之处往上勾勒出妖娆的宛若植物抽芽的经脉,就好像镂空一样,靠近剑柄处则隐约刻着两个字,剑光流转,偶尔折射出一道诡谲的光彩。
      隔的太远,那两个字看不太清,但一再出现在睡梦中的模糊又深刻的记忆,他却是一直记得。
      放置剑架的案前负手站着一个老人,背对着他,一直看着那把剑,仿佛入定一般一动不动。
      他不知道老人是什么神情,也不需要知道。
      他现在要做的事是先去结了那桩报酬丰厚的生意。

      隆冬的洛阳城内大雪纷飞。
      天策府。
      今天腊八,带队巡城一圈下来,走得浑身都冒汗,刚踏进大门,江泽便耐不住地卸了盔甲,解散了队伍,顺带给正在操练的士兵放了假,让厨房备了腊八粥给他们暖胃,自己则准备泡个澡,和两个专程来看望的老友好好喝一通。
      “将军,前些日子定好今儿个来拜访的周家公子已经在厅里等着了!”
      “嗯,我换身衣服就去,你吩咐下去先好生招待着。”
      “是,将军!”小兵行了个军礼,末了看了看江泽手里捞着的盔甲,又道,“将军,您可多穿些衣裳,这大冷天儿的,您身体吃不消,小心旧伤又复发。”
      江泽笑了一声,锤了锤小兵的肩膀,道:“行了,我又不是大姑娘,下去吧。”
      他今年二十有四,祖籍钱塘,十岁入了天策军,得李翊赏识和指点,之后的几年里,他辗转作战,功绩斐然,鬼苗岭一战更是让他年纪轻轻便受封陲南大将军,直到两年前的垚关之役,李翊作战策略失当,军中又出了内鬼,李翊所统大部全军覆没,他领兵前去支援却中了埋伏,摔残部誓死拼杀,最终以三十二人脱困。再之后,正值风华的他却他因身体之恙,下了前线,奉命回到洛阳坐镇天策府,接任李翊之位,训练天策兵士。
      最开始,他其实是不甘心的。
      如今的他,每天就是练练武,带带兵,巡巡逻,从守一国安危变成护一方苍生,视野变窄了,目光也就沉静下来,激荡的热血沸腾过后,在这北方凛冽的大雪中,一点一点地温润平滑。不再被金戈铁马占据的胸膛,那个被他埋在心底的人,随着岁月的打磨和记忆的消褪偏偏浮现出来,愈加清晰。
      没了刻意的压制,那年得知噩耗时的恨意便又偏执起来。
      所以这两年来,他凭着自身高位和瑞王的庇护,处处给藏剑山庄使绊子,而那叶家想必至今连个中缘由都想不明白,便稀里糊涂的被算计了去。许多个夜深人静的时候,想想自己干的事,他都觉得挺幼稚的,可成熟了半辈子,就让他再幼稚一把吧。
      只是已经没人再陪他幼稚了。
      他一踏进门,便看到那个微低着头、稳坐着抿茶的人。
      一身惹眼的朱红大氅,外面还罩了墨黑的狐皮斗篷,修长的身形陷在宽大的衣物里面,没睡醒一样慵慵懒懒地窝在那里,猫一样。
      那人闻声抬起眼,没笑却含着笑意扫了他一眼,放下茶杯,起身。
      “将军。”
      胸口倏地麻了一下,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在肺腑积聚,就好像,就好像这个人——
      “将军?”
      江泽一愣,投以一个抱歉的眼神,道:“噢,周公子,请坐。”说着给他和自己添了茶,落了座。
      他没来得及探究刚才那种莫名的情绪是怎么回事,现在重新观察对面的人,只觉得挺惊讶的。洛阳城的周家是商贾大家,所开设的柜坊遍布天下,到如今当家的这一辈,兄弟二人一个子承家业继续从商,一个入了仕途,在朝中做了一个还算大的官,因此眼前这个周家独子自是含着金汤匙长大,从小锦衣玉食不必说。但传言道,这个周行骄奢成性,被父母逼着读书,勉强算个半吊子书袋,实际却是金玉其外败絮其内,仗着家势做了不少欺男霸女的恶霸勾当,其人据说极喜朱红,尤其是常着一身红衣四处招摇,已成了一道标识。在江泽有限的认知里,周行应该是个穿着不伦不类的草包恶霸。而眼前的人却生的俊美无匹,明明是极为冷峻的线条,却偏偏嘴角带着笑,厚重的狐皮有意无意地遮住了底下嚣张的红衣,反而显得低调奢华、内敛外放。这样的人,江泽心里好奇,怎么会窜出那些不堪的传闻?又怎么会为了自己手下犯事入狱的小弟亲自来找他?
      他正想着,周行已经直接取出一方木匣推到他跟前,但笑不语。
      “周少爷这是做什么,贿赂江某不成?”
      “将军,这次李二的事还得麻烦将军了,他年纪轻,不懂规矩犯了事,但看在他家里还有一家子要养,还请将军通融通融。我们周家已经赔了那户人家一笔钱,对方也无意深究,此事若是能善了,大家皆大欢喜岂不好?这是一点心意,也不贵重,不会坏了将军的规矩,周行也是听闻将军喜爱收集各味药引,这才命人寻了这味来,据说疗伤效果极佳,还请将军收下。”
      江泽心中陡然一凛。
      自己从来没有过这种爱好,倒是老三在不久前老大中毒负伤后开始四处收集,但碍于他们几人的身份,所有的活动都只能暗中进行,所以曾拜托自己帮忙留意。他和老四这次来就是特意为上次的红苗道谢的。先不说老三的举动是如何暴露给他周行的,仅从世上再无第三人知晓他们几个的关系这一点来说,周行没理由知道,更不可能掌握他二人此次行踪。
      想到这里,江泽不动声色,也没接东西,正准备挡回去,只见周行没等他拒绝便直接打开了匣子。
      那一瞬间,江泽察觉到一股游丝一般极其细微的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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