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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入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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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认下了方覃这个名字的刹那,陈之桉这个名字带给他的一些微妙威压和被监视的神觉便陡然一松。
方芷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叫破他来这里的缘由,不过是为了钳制住他,也出于这是她父亲的信使,不会出手。
陈之桉依旧垂着头说:“阿姊自然拜托小姐照顾了。只是她此行受惊,请允在下跟阿姊见一面。”
方芷这才看了他一眼,道:“好呀。方才有个小贼被杀了,我还担忧是表哥呢,结果,不过是一个贪得无厌的蠢货。既然表哥想见便去见吧,我也是拳拳担忧之心,劳烦表哥替我相传了。”
“自然。”陈之桉说完就退了出去,出去之时,方才门口的守卫已经换了一批,有一个侍女守在门外,引他去路。
陈之桉在打量她,她却不能明目张胆地打量陈之桉。
她道:“小少爷请跟奴婢这边来。”
一路上陈之桉见过不少侍女,皆只是普通服饰,只有这一位,看起来像是心腹,穿的衣料也是奢华的。
陈之桉瞧见,路上已经一丁点血迹也不见了。但他身边这名侍女一直以余光窥着他的神色,他便也不曾流露什么不该有的。
快到幽禁着方覃阿姊的房门前,她才又出声:“方小姐在里面,想来是睡着。再过一间屋,便是小少爷您的居所,门上挂着红丝绸,是间新房,从未住过人。奴婢先退下了。”
陈之桉道:“多谢。烦请送些吃食到我和阿姊房间,要随州菜,少油盐。”
“是。”
陈之桉推门进去时,她人已经醒了,正半躺着,目光直直盯着门口,陈之桉开门时,她已经不自觉流泪了。
“我阿弟……”那个“我”字,她咬得分外轻,像是没有说一样。
“阿姊醒了?觉得哪里不好吗?”陈之桉斟了一杯热茶走过去递给她,“缓一缓再说吧。”
茶盏送到眼前,她却泼了那杯茶。
陈之桉被她一烫,却没有动容之色,只是叫了一声“烫”。
“阿弟,快,”她从怀中拿出一方手帕,大抵是自己绣的,给陈之桉擦了一擦,“阿姊端不住,都怪阿姊,让你受苦了。”
她眼泪止不住,但只是面无表情,手上颤抖,收不住力,擦得陈之桉的手几乎破皮,殷红一片。
陈之桉一直没有出言阻拦,直到看见手帕上,绣着一个小小的“淑”字,他才收回手。
外面的人按捺不住,终于推门进来:“少爷,吃食到了。”
来人看见方淑泫然欲泣,看着她们有不解之色,神色微动。
来的一共三人,除去方才带路的侍女,还有两个是陈之桉不曾见过的,年纪都尚轻,前一个托着食盒,后一个托着笔墨纸砚。
陈之桉端着茶盏又放回桌上,道:“何事?”
为首的侍女上前一步,她后面拿着笔墨纸砚的小丫鬟便将笔墨纸砚铺上,她才说:“主人请少爷向家里回一封家信。”
陈之桉思索半刻,方才下笔,在封上写下“方淑”二字。
“既然是小姐要的家信,那我便只署名。小姐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我爹也认得我的笔迹。我们向来是以阿姊的名义通信,也请转告小姐。”
方才那个带路的侍女应声,便退下了。后两人也放好饭菜收起笔墨纸砚鱼贯而出。
她们离去后,方淑才怔然,如梦方醒。她注视着陈之桉的一举一动,神色痛极,青筋也狰狞而出,但语意缓和下来,却也谨慎,有试探之意。
“你为何要冒充我阿弟?”
陈之桉道:“我有我的缘故。方覃这一劫,想来你爹早就同你说过,本是想让你帮持吧。”
门外的血腥味早已经散去,方淑心里却激荡不平。
方淑咬紧牙,知道自己是不该问的,却意难平:“你为什么不救他?”
到底你求什么?报恩?寻仇?救我或许于你有益,可若救我阿弟……岂非更有助益?
陈之桉落座起筷,听到她这一句,动作有一瞬滞缓。
他道:“他今日难逃一死。这因果我沾与不沾都只是多此一举。况且,我想留的人只是你而已。”
方淑沉默,她支起力气下床,朝陈之桉重重一跪:“我随州方氏,家训便是知恩图报。今日恩人救我一命,我当以命相报。请恩人……恕我方才无礼之举。”
“我不算救你,只是出手而已。”
陈之桉吹了吹热气,吃下一口鱼。
既然不是方覃,那就只剩下方淑了。
藏于室内是一劫,失声而惧是一劫,冲动夺门而出是一劫,一念之间,抉择杀与救,也是一劫。
方覃所做的抉择,不过是一赌。他悲天却并不悯人,也所谋甚少,形势所迫之下,走的是杀途。可惜,他只是愤懑杀人,之后也不会以杀止杀,两条路都走不通,随州一环,便是方淑守了。
是以,陈之桉并不在意方淑所说。
“恩人也会信天命吗?”方淑起身问。
陈之桉道:“信天命,才能改天命。”
“可是,”方淑急切问:“这幽邃之末的天命,好像让每个人都牢牢钉在某处,知天命而死天命!信而亡,与不信而亡有什么两样?信而改与不信而改又有什么两样?”
她这一问,陈之桉径直放下了筷子,站起身朝她一望。
海上忽然起雾了,有海妖的嗡鸣在方氏货船四周久久不散。
方芷信步朝窗外望去,唤了一声:“阿和!”
有响动从船尾直上,腥气渐渐浓了,阿和才狼狈地扒住窗沿,没有跃进房间。
“小姐,是鴻咕。”
“这样啊。”方芷支着下巴朝那声源处瞧,“不杀了,让它叫一叫,我睡一觉,做个好梦。至于你嘛,”她看阿和头发全湿哒哒的,咯咯笑起来,“这次吃亏了吧。去找老黄吧,好好治治。”
阿和应了一声,便松开手往下一层跳。
“鴻咕?倒是稀奇了。难道我船上还能有什么人悟道?有意思。”方芷戳了戳窗木,回去睡了。
“你可知天道?”
方淑不明白他问这个是为什么,但也回答道:“……世间规则。”
“以前是。”陈之桉运转芜力,消去手上一片红痕,“但现在不是了。人也不再是从前的人了。从前的修士修炼,无不倚靠天地灵气,丹田储气,修炼飞升。如今修士而至凡人,年寿比之前修士可谓浮云见落叶,浮云不变,落叶腐朽。”
“可芜力被发现后,寻常人家也会食用那些颇有芜力在其中的草木,寿命因此延长并不奇怪。”方淑道。
陈之桉问:“你知道鉴师之前被称为什么吗?”
方淑犹疑一瞬,道:“贱士。是民间的一些推演大道的人,也是乱七八糟的一些游士天师,所推演的算不得准。”
“即便如此,他们也推演出了一些秘辛。比如,陈破道。”
方淑眼角犹有泪意,可眼神却并不灰暗,只是固执:“……即便如此,世间事,也只是天机,秘辛构不成一个完整的真相。我信命而改命,难道好过不信命而改命吗?这命运本就虚无缥缈人人可改,这天……纵然让我磋磨,我也不信它那弄虚作假!一派的机锋!”
陈之桉只是说:“你我不同路。但你可能对,我也可能对。”
“你在赌。”方淑颓然坐下,“赌一条正确的路。”
陈之桉也听见了鴻咕的嗡鸣,他也只是早有预料,或者说,是早有预谋。
有一句话方淑说错了,陈之桉并不是会拿一切赌的人,他曾经丢过一切,除非逼不得已,他才会坐上五分桌,赌那一半的可能。
饭菜仍然腾起热气,屋内仍然是微亮的霞光,墨香尚未远去。
但鴻咕的声音已经渐渐清亮安沉,如同催人入梦般。
陈之桉冥冥之中听见了一声叹息,方覃的魂尚未离去,方淑的道却有迹可循,几乎要显出其形了。
“大抵,需要牺牲无数才能望远。那不如,我先来做这个牺牲。”方淑字字真心。
海浪间,有妖源源不断涌聚而来。
鴻咕鸣声渐小,而周围的芜力波动却越来越剧烈,有小妖卷入浪潮,被大妖吞噬,但这造化之功仍然让它们垂涎欲滴,前赴后继,以期得开灵智。
方淑忽然间进入到了一种玄而又玄的境界。
天地的震动,妖类的鸣啼,人类的活动,此刻都变得清晰起来,她能在自己身上感到有海水般的蓝色芜力,从全身经脉游曳而过,直到穹顶。
——她竟然步入启灵境,正式感知到了芜力的流动。
“只凭这一句吗?”
她很难置信。
“只凭这一句。也只差这一句。”
方覃若是悟到了,就不会死,而是走上另一条路。陈之桉听到外面守卫匆匆跑过的声音,再远一些,是之前那个侍女朝这里过来的脚步声。
她并不着急。
那意味着,方芷有所察觉,心中也有猜测。
方淑一直没有再说话。也许在感慨,也许在叩问。
但来不及了。
“小少爷,主人请您一叙,主人还说,想见一见方淑小姐。”
陈之桉偏头看向方淑,她仍然在汲取天地间的芜力。
“阿姊,该走了。”他轻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