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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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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
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
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
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
除了那些路过的和居住的
德令哈......今夜
这是唯一的,最后的,抒情。
这是唯一的,最后的,草原。
列车在正午时分停靠德令哈火车站,车窗外,德令哈的站牌在清冷阳光中格外醒目,站牌旁蹲着几个正在抽烟的铁道工。这里的海拔是2982米,是青藏铁路线上倒数第二个允许乘客下车的车站。经过德令哈后,火车将在格尔木最后一次允许乘客下车透气,之后,车厢将全面封闭放氧,缓慢爬升,经过潜藏矿石的昆仑山口,羚羊奔跑的可可西里,在海拔5231米的唐古拉山口爬至顶峰时开始回落,一路向南,最终到达日光之城拉萨。
这趟列车将在高原上行驶两天的时间。
肖梧坐在窗边,看着那德令哈的站牌,不禁想起三四十年前,海子在某个夜晚经过这里,也许他失眠了,也许没有,总之他看到了和肖梧同样的景象。
德令哈,慢慢地念出来,像一声叹息。这叹息发自某个流浪的灵魂,诞生片刻便四散在高原的大风之中,消逝在比远方更远的地方。荒原四望不见一缕人迹,空留大风呼啸,要将那风马旗上的经文上达天听。
“不下去走走?”
关戟一屁股坐在肖梧对面的座位上:“活动活动身子嘛,坐久了腿会肿的。”
肖梧说:“下站再下车。”
关戟耸耸肩,问:“现在身体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暂时还没。”
“这里海拔还不到三千,等过了格尔木可能就会出现高反了,你吃红景天了没?”
“……没。”
关戟拍拍腰包:“我带了两盒,你要觉得不舒服就问我要啊。”
肖梧对他笑笑:“谢了。”
关戟是个老驴友,15次进藏,专挑奇谲险要的地方去,像墨脱樟木这些边境他都去过,更不用说阿里珠峰。冬季西藏含氧量低,大雪又封了不少地方,没多少人进藏。这趟火车基本上都是红黑脸膛的藏民,关戟见着进藏旅行的肖梧,好像遇见了大学上铺的兄弟,一直拉着肖梧聊个没完。
关戟扎一个长马尾辫,脸庞瘦削,只有穿着的红色冲锋衣才能表明他的身份——一个驴友而非肖梧这样的流浪歌手。肖梧直觉关戟有不少故事,也索性打开话匣子跟他聊了起来。
关戟指着肖梧的吉他:“什么时候来一曲?”
“不急不急,你想听什么?”
“随便,我喜欢未知的东西。”
肖梧沉吟片刻,从琴盒中拿出吉他,没有前奏,直接唱道:
绣花绣的累了吧牛羊也下山喽
随着第一句歌词的缓慢展开,吉他声也流入肖梧低哑的声音中。
我们烧自己的房子和身体生起火来
解开你的红肚带洒一床雪花白
普天下所有的水都在你眼中荡开
没有窗亮着灯没有人在途中
我们的木床唱起歌儿说幸福它走了
我最亲爱的妹呀我最亲爱的姐呀
我最可怜的皇后我屋旁的小白菜
日子快到头了果子也熟透了
我们最后一次收割对方从此仇深似海
你去你的未来我去我的未来
我们只能在彼此的梦境里虚幻的徘徊
徘徊在你的未来徘徊在我的未来
徘徊在水里火里汤里冒着热气期待
期待更美的人到来期待更好的人到来
期待我们的灵魂附体重新回来
重新回来重新回来
曲罢,肖梧感觉有些东西从自己的声音中飘走了,那是眼泪吗?
也许吧。
关戟头靠在窗户上,笑了起来:“老周的?”
肖梧点点头:“不会说话的爱情。”
“为什么要来西藏?”
“圆一个梦。”
“太俗了吧,搞了半天你也跟那些文艺小清新一样。”
肖梧盯着窗外,湛蓝天空如同宇宙,覆盖整个苍穹。他收回视线,看着关戟说:“我来确证信仰的力量。”
“但你应该是一个无神论者。”
“信仰不止一种形态。”
“如果你确证了,他人的信仰能否给你力量?”
“别人是别人,众生活法各异,他们没法给我力量,只能让我重新相信信仰的存在价值。”
“为什么需要旁证?”
“我通向信仰的道路太脆弱,它不堪一击,我来这里希望能加固这条道路,不过我到现在也无法确定这条道路是否存在。”
“希望你能找到你想找的。”
肖梧耸耸肩:“一切都是未知,也许我会带着失望离开。”
“不,”关戟说,“你会不虚此行。”
“借你吉言了,”肖梧笑,“一个来自陌生人的祝福。”
夜晚火车开始爬坡,唐古拉山口将在凌晨时分经过,肖梧压根没把这五千多的海拔放在心上。他那晚睡得很好。
第二天他比车厢里所有人醒得都早,他在中铺,下床的时候还没什么感觉,当他绑好靴子猛地起身时,忽然一记重槌结结实实地砸到他脑袋上。他眼前一黑,眼冒金星,脑袋痛得像要炸裂的高压锅,扑哧扑哧要爆炸一般。
草草草草草草草,肖梧扶着墙坐在窗边的座位上,等着这阵眩晕过去,但这眩晕持续得很久,肖梧感觉自己快在这黑暗中溺毙了。
“你还好吗?”黑暗中,关戟的声音如同一道微弱光线射入,肖梧拼尽全力睁开眼睛,眼前的世界都在摇晃。他挤出一个微笑:“啊……好像有点高反……”
关戟连忙让他躺到自己的下铺,同车厢的几个藏族人也醒了,他们热心地给肖梧出主意,让他多喝热水,又问他带葡萄糖粉了没。几乎是赤手空拳入藏的肖梧哪里知道还有这么多麻烦事,被高反打了个措手不及。
躺下后,他感觉稍微好了一点,关戟给了他两粒红景天,这是慢效药,很难起到什么实质性的帮助,不过关戟没告诉肖梧这点,希望它能发挥安慰剂效应。
火车经过安多和那曲,车上下了不少藏族人,空了一大半。随着海拔的逐渐降低,肖梧感觉稍微好了一点,没那么恶心,眼前也不再是黑暗一片。他虚弱地向关戟道谢,关戟笑他什么时候了还这么客气。
等快到拉萨的时候,肖梧已经好了一大半,重新变得生龙活虎起来。窗外出现了一些电线杆和村庄,没有肖梧预想的白雪皑皑,只有灼目阳光,穿过蓝如海洋的天空散落在这片高原。
到了。
火车缓缓驶入拉萨火车站,肖梧有点激动,这是他魂牵梦萦了十几年的地方,如今静静地站在那里,等待着肖梧。
有个朋友来接关戟,关戟想带着肖梧一起在拉萨转转,但肖梧婉言谢绝了,他想要一段独处时光,再说了,他的脑袋还在隐隐作痛。
“好吧,后会有期。”关戟在出站口跟他打了个招呼,融入人群中。
肖梧背着吉他,手里拎着个小小的单肩包,此外再无其他。身穿皮袍,手持转经筒的藏民们三三两两地从他身边经过,不时好奇地打量他一眼。
肖梧深吸一口气,踏入车站外拉萨的阳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