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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21 ...

  •   什么是悲剧?
      悲剧就是努力反抗命运的安排,却仍然落入既定的命运,最终迎来既定的结局。
      磐先生说,我真怕悲剧发生。
      在那个冬石楠绽放的季节,雪粒子噼噼啪啪坠,砖瓦房屋顶瓦片里长出的枯黄野草,被雪压得耷拉下来。烟云星火间,以紫的角度抬眼正好可以望见它们。冬天总是很冷的,紫哆嗦。之前紫说了什么呢,紫说,我照顾他一辈子。
      世事无常,因业相循,无碍无挂。承诺在先,悲剧在后,个中滋味如鱼饮水,此刻却冷暖不得自知。紫侧卧在床,左拳紧握,拇指掐摁着无名指的疤——这是流咬出来的。伤口诞生之初,他单膝跪于流身侧,亲吻流的手背,将爱语含在舌尖,犹豫着要不要倾吐。待他终是虔诚地将心声吐露,止不住狂喜。
      于是在黑黢黢的夜里,这明明已愈合很久的疤,隐隐像个新伤,啜骨饮髓的疼。
      神果然从未保佑过流,紫想,可当初你又说了什么呢,你说我保护你。现在琴坂跟你腿边跳来跳去,琴坂问你有没有精神,你便答好得很,琴坂问你脸痛不痛,你便答不痛就是怕留疤。过去总是流在用琴坂说话,每次你一恋战,流总说你也该玩够了罢。独独那晚,这只鸟放任了你和师弟无尽的战斗。
      紫捏住悬于颈间的菩提子,心里拧巴透了。
      之后那些不可泯灭忘却的画面,一寸寸陡然跳出脑海,像正在播放的胶片,扑朔迷离。就在那些个温暖的投影中,他看到流的眼睛。流的眼睛很美,是门奇妙的艺术。虹膜因光线呈转不同的饱和度,通常在室内里它是蔚蓝的,日光下却搅了点白在里面,这使它的蓝变得薄且透,待赶上昏暗处,它又变回蔚蓝。而当流战斗时,左瞳间或一轮月,偶一流盼,恰若绿松石嵌于其中。
      于是紫对流说,用你的眼睛和你的心,说爱我……为什么不——?
      对了,你不在这儿。
      紫一直想,流活着,流在哪呢,冷不丁也会想,设若流死了,流的鬼会来看他吗?又倘若真能遭逢流的鬼,也是幸事呀。紫大抵知道该从哪里和这只鬼搭话,只消猜几个谜打几个赌给它,猜不到又赌输了,就让它躺下来,他讲故事给它听,任何一个故事,它想要听的——任何——只要是他想要的。
      欸,可流没死呀。紫对自己说,所以编排这些个叫什么事,流知道了要不高兴的。
      你知道了肯定会不高兴。不过没关系,你不会知道的,因为你不在这儿。
      你在哪儿呢。
      菩提子圆溜溜硬鼓鼓,点点绿缀于其上,是胚珠发育过的痕迹,如同吉翠釉。流啊,流的左眸也像一枚完美烧至出窑的吉翠釉呢。
      紫捏着这颗种子想,人的生活习惯果然是会调整的,从前他希冀并确信能与流共同走完命里剩下的圈圈,他每晚都要搂着亲着流入睡;而现下及未来一段日子,他大概每晚都必须捏着搓着颈间的这颗东西才能安眠,于梦里,默念爱人的名。
      紫攥住菩提子。
      不管流被关在哪里,应该不会受苦,流好歹也是王权者,身份强过别人百倍不止,而且有那位白银之王在,出不了大问题。如此一想,他才能稳住心绪,告诉自己必须得踏实等风波过去再开展行动,至少等半年。然后他更加睡不着了。
      人睡不着就必须找点事来做。他拉开灯,看向摊在桌上超过四十八小时没去碰的流的宝贝们,心头划过那个熟悉的姓氏。

      绝对的静、彻底的无事可做和连续性神经痛足以令普通人崩溃,不过放在第五王权者身上是不可能的。除了运用毒品,否则一切手段都是徒劳,只要他不乐意,世上没有能从精神层面击垮他的东西。
      这间屋子几乎不通外界,暗,无窗,六面暂定无缝,通风管道不确定大小位置,从内无法判别门在何处,顶角和墙内均有异能干扰器持续作用。由此判断,百分之九十在地下,哪处地下目前不得而知,不出意外在东京市内。流右眼珠转呀转,试着以精神感应外部,然而伴随抽痛,神经连接失败了,他猜测和左眼视神经被切断有关,加之干扰器以及栓在胸口、颈间、四肢上的异能限制环。
      在这个头晕目眩,且不知自己到底是乍醒还是根本就没睡过的时刻,流觉着可笑。原来我这么可怕吗,这么让你们畏惧,不得不拿出最先进的技术来控制我,我是个又瞎了只眼的残废,你们可是群全乎人。
      他先是讽刺,后又升起大片落寞。
      身子在痛,神经痛,说不清源自何处,一阵一阵倒十分有节奏有规律。左腋异物感颇重,大抵有静脉埋针。左眼覆绷带,或有注射麻醉药物,并不感觉疼。现阶段流尚无法确定自己身体更具细的状况,不过只要大脑还在运作,便代表不是最糟。
      流起初比较担心的是,自己会不会在昏迷时被注射奇怪的东西,比方说各类麻痹精神的药品,他想宗像礼司是很恨他的,真这么做也不足为奇。不过转念又想,照宗像礼司的性格应该不屑使用那些。
      另外,还有尚不能完全确认致伤形式及程度的“反噬”。他考虑了一下,可能早在三月二日第一次行动后,石板反噬便开始了,想到自己出现过几次咯血,可惜当时没甚在意。目前可以确定有内脏伤害并发神经痛,和十四年前所造旧伤的后遗症反应差不多,因而倘若只这两点,流并不畏惧。
      对已然发生的不幸,无论十多年前还是十多年后,流皆无惧怖。
      正如实验有误差,计划再周密也会出现偏差,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母亲背叛了他。
      想到“母亲”这个词,自然而然,他又想起养父。
      磐先生殁了,这意味着什么呢。这充其量意味他在这世间的最后一位亲人没了。可光这一点,还不够吗。然而认识到归认识到,他并不晓得还能为磐先生做什么。
      大片落寞过后,是更大一片落寞。
      磐先生在生命的最后劝他不如归去;当天早晨紫也像觉知到什么似的竟为他祈上了福;白银之王大难临头还拿“爱”教育他。最令他落寞的莫过于,可能是最后一次解放束缚的战斗,过程并不尽兴,他突然想,自己还不如不晓得爱呢,晓得了,倒被其扰乱心神,乃至因其败落。
      这世间果真无一个懂他的人。
      他是比水流,唯变革之理想作天命实意的比水流。十一岁前他外表灵动内心平和,十一岁后他外表沉静内心炽热。无论那场灾在他心里头停没停过,他都比没罹难没拼搏过的人活得像个人。
      不仅如此,他的生命还有延续。他已将丛林的种子托付给他信任的爱人,这颗种子是他一手培养起来的,又是五条的后代,他是真中意那孩子。就算到死都被关在这里,他也不怕他的理想没人继承。
      他很自豪。
      人在绝对无声的环境下需要自我认可。流感觉头痛加重,于是接下来他大约睡了个“好觉”。毕竟十四年的不眠不休,身体被他物尽其用,现下终于空出大把时间让他睡。
      虽然受损的神经并不允许他陷入深度睡眠,但他仍做了个绵长的梦。他的过去、现在、未来在梦里连成一线,而他沿这条线奔跑,跑过森林,跑过草原,跑过沙丘,穿过大陆,又穿过海洋,最终他扑向太阳。
      夸父逐日而死,谁说他不是幸福的。
      然夸父说,梦,真是一场大梦。
      这个“好觉”睡了多久,睡到命中的肃杀之冬都快要结束。因冬季气温骤降而被冻住的铁锈化得差不多了,森林里,树木抽芽,长出许多形状不同的新叶。早醒的两栖动物爬来爬去,舔食腐木上滋出的蘑菇,卷着粘液的舌头轻轻一抿,菌伞下淌出灰黑细小的虫。
      啄木鸟唱起歌,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神经痛,内脏痛,措不及防,嗖地不知自具体哪处传来。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为了在无所事事中转移对痛感的注意力,流开始在脑中编织各种画面和声音。哪怕是他没亲身经历过的,只要曾在书里看过或者透过琴坂等许多只眼睛得知的事物,他都从脑子里翻出来加工一番。除此以外,还有家的声音,刷盘子、拖地、洗衣机转呀转,水烧开、粥滚溢、切菜,马里奥、枪战、纸牌游戏,紫的尤克里里……哦,还有他略略规划过的,他和紫的未来,他那些没来及送给紫,或许这辈子都来不及送的礼物。
      此时此刻,他只能让各种各样的影音充斥自己,绝不能让大脑空闲下来。因为一旦闲下,注意力马上又会被痛感转移占据。
      然而很快,令他担心的事情发生了,他感觉脑内出现了一丝混沌,紧接着是场面人物的错位。对于一个善用脑力的人来讲,最可怕的是自己清清楚楚地体会头脑混乱乃至衰弱。于是他安住心神,他想一定是因为现在身体不行所以经不住频繁用脑,睡一下就好,话说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紫和须久那在做什么?正疑问,后一秒尖锐的啼鸣响彻脑中,剧烈的头痛妄想撕裂他。
      妄想。
      ——门开了?
      亮光霎至,非常刺目,流闭上右眼,用残存的思维力去判断来者身份及意图。有轮轴摩擦地板声,再听脚步,一轻一重,是两个人。
      七秒,他们停了。
      流觉察到有双隔了层橡胶质感的手在触摸自己的左臂,之后皮肤贴到冰冷的金属,凉飕飕的细碎的疼,有药物注射进来,再之后,左腋紧了紧,大概要配合埋针做静滴。随后渐渐,他感觉头脑清醒了点,于是才终于愿意睁开眼睛,非常认真地看向身旁做了前面一系列工作的人。
      是位全副武装的医务人员,凭所露眉弓、眶骨、内眼角的类型,他大致将对方定为女性。
      “十分感谢你。”
      偌大的空间中,这句话音声微若蚊呐。流气喘,同时他没想到,这会是自己被监禁后的第一句话,说给一个陌生的,却是他彻底转醒后所见的第一个人。此人在他痛得最厉害的时候帮了他,值得感谢。
      那人正欠身调试输液速率,也没想到会听来这样一句,愣了愣,刻意往下看。流借机盯住那双眼睛,细长,外双,睫翼卷翘,瞳仁水红露媚,倒有三分……
      又一个洪亮亮的声音自更高处传来,“左眼受重创,眼球摘除,术后休克四小时,险些频死,其因并非失血亦非感染,——你似乎很不想活?”
      原来左眼球被摘了,流咀嚼那番话,只择出这一条有用成分。依周身并无其他医疗设备来看,现下自己应已脱离危险,那么距离所谓“手术”和“休克”至少已过去几个钟头。也就是说,仍旧没办法确认当下具体的时间,不过自己如今要具体时间点也没什么用。他想了一下,这才翻起右眼皮看看那位。
      他着实许久没见过宗像礼司了,看那样子是肩膀受了伤。他没回话,他觉得说什么都多余。
      “第六王权者死了。”
      嗯,我知道。他没表现出情绪,他觉得放什么表情也多余。他累得紧,想休息。
      “弑王的负担由赤之王背负。”
      不用你说,流右眸顾盼,你健在,杀磐先生的无疑是新任赤王。嗯,小赤王着实有本事。当年迦具都毁了我的身体,前年周防尊又在我计划内坠剑,翻过头磐先生死于栉名安娜之手,这事怎么想怎么讽刺。
      “活体焚为灰烬,”宗像礼司声线凛然,“他是为你而死的。”
      流怔怔。
      前半句是说磐先生尸骨无存……灰飞湮灭?后半句流想,安排作战的是我,你这么说倒也不错。他眨眨右眼,等对方接着开口。
      “当时石板因你而能源外泄严重,加之精神感应,导致赤之王力量失控。否则,磐舟天鸡可免于一死。你说,你是不是罪魁祸首?”
      流怔住了。
      是吗。
      此刻他因药物而恢复清明的脑子正迅速运转,几起实验体自焚事件,失控的王权,焚为灰烬的结局……于是他定定地看向宗像礼司。
      宗像礼司一定特别痛苦罢,一定恨死他了罢。周防尊因他而亡,栉名安娜因他而背负弑王的负担。
      无妨,这些他都不在乎,只一点——
      磐先生,真真是,为他而死。
      这个认知出现得利落迅猛,流还算镇定,他终于甩给对方一个长长的回答:“如此你仍必须救治我,好极。遗憾的是,你没见成周防尊。”
      话一落,宗像礼司用无伤的那侧手刷地钳住他下巴,“你为实现个人目的牺牲了多少条命你知道吗?光是手无寸铁的民众就有多少,不说了?没错,还有改头换面原本可以苟且偷生的你的养父。”
      流呼吸有些困难。宗像礼司心里像个疯子一样在恨他,他痛快,宗像礼司还能做什么,摁住他左眼窝让血替代眼球爆出来?他断断续续地说:“我乐意……遗憾你没为国捐躯,为你……可惜……没见成……周防尊。”他重复那个名字,就跟捅刀似的,谁让刚才宗像礼司捅他刀。
      话毕对方倒松开了他。他呼吸顺畅点,脸别过去,右眼闭上。
      “睁开。”宗像礼司命令道,“还是你想两只眼都瞎掉?”
      “都瞎掉也不是不可以,”他声音照旧虚弱,“免于见天看着你苦恼。”
      结果他听到对方冷笑了。
      “放心,你不会再有看我的机会。你再无光明,亦鲜有声闻,唯厚重的墙,是为你专设的笼。你会冷,你会哭,你会绝望,你会不知所措,然后,你会习惯的。这就是你要付出的代价,你要——偿还人间。”
      半分钟后,宗像礼司终于让他如愿,连同那位医务人员一起消失。此处没了聒噪的人声,又复归于静,因静脉滴注的缘故,并非先前那绝对的静。跟随输液声,流的意识越来越清明,药物沿静脉血管进入身体,一点点发挥药性,依感觉而言,应是对人体好的。否则,脑子怎么会变得越来越清楚呢。
      每位王都有各自的天命,流思忖,怎么都不认命呢。
      那你呢,你认过命吗?
      这问题冷不丁猛一出来,流升起了大大的疑惑。
      打十四年前起,他便不再对现有世界投以期待。他不满足人类轻易放弃真我的现状,大部分人类都沉浸在个人背后的小我,无视无限的可能性,草草过完一生了事,再以自我结束宣告世界终结。
      他要革命。他是先行者。
      只有他可以,难道不是吗?他的王权代表变革,他依天命奉行,理念不灭。因而便是之前意识到自己身陷囹圄,他仍充满自豪感。
      可,回头一看,似乎,他才是最不认命的人?——如果他认命,他早在十四年前便老老实实去死了,不会强行重设自己,不会重新搭建并改造神经系统,也不会深思熟虑苦心安排后边一系列的计划。而谁又是最认命的人?——他的养父是最认命的了。那人手里有那么个宝贝——姑且仍叫它“宝贝”好了——那么一个认命的人,将这个宝贝给了最不认命的他,帮助他一展宏图,结果宏图还没全然展开,命运便告诉他二人我开玩笑呢。
      其实流不信命运开玩笑,说真的,他知道命运没有玩笑,只有因果。因循果报,谁的业报谁兜着。他一向是最清醒的造业人,因他身为人类变革的先行者,中间必然牺牲无数,他知道他免不了业报。多年来饱受病痛,终又失去左眼,以及现在未来那不定将如何折磨他的“反噬”,他以为这些就是了,他可以受,不怕受。
      却原来,不是的,还有一个明明该由他偿的最惨烈的报应……磐先生替他领受了。
      为什么呢。
      难道就为着磐先生心疼他愿意帮他,所以便也要代他挫骨扬灰?
      捅你刀的人,到底是谁啊,比水流。
      流永远最最最聪明,因而很快得出了答案。这答案一出来,他突然便觉得,自己珍惜的两样工具,眼睛和脑子,眼睛已毁,不如脑子也跟着毁了算了。人在精神极度集中时容易崩溃,脑神经的保护机制会强制人转念去思考旁的,因而下意识为避免崩溃,流优秀又坚强的大脑再次发挥作用,它选择将和紫有关的部分翻出来瞧瞧。
      紫是流命中最特别的人了。紫为流抠出心间的石头,并为他构建出人生中除理想外最美好的部分。流庆幸紫来了。紫对他说,如果你以理想决定一生,你就不能像普通人那样活着了。此后他当真向往起普通人的生活,他开始去琢磨不少头一次想到的种种可能的未来。
      然而即便如此,他一如既往的固执,一如既往的坚定,他的王权既然代表变革,他的天命既然是变革,那么一切小我皆应放于理想之后,所以他仍牟足劲去变。他想他就是死了,他的死不会徒劳无功,必能为身后世界带来不可小觑的变化。所以他从容。所以他自在。
      最终果真一切都被他牟进去。该死的没死,不该死的替该死的死了。
      一声喑哑萧瑟的啼鸣倏地自流的左耳穿进右耳,惊得他抖个激灵,随之而来的又是头痛。这种痛太尖锐,不是千万只鸟在头里叫,而是仅有一只鸟在不停叫。伴随鸟叫,他看到了半扇窗。真是熟悉的窗,半拉生锈的一排铁柱,拦住了那个下午企图跃入春室的冬。
      啊——对,就是那声鸟的啼鸣。
      在冬日的午后,他第一次属于了一个人。
      紫说这是和爱有关的事,紫说与爱有关的事多种多样,将来他有的是时间去考虑。紫让他相信爱情的忠贞与伟大,让他奢想长命百岁。如今,在无法逃避的锐痛中,他被迫想起那场景,将仅剩的右眼睁得老大,暗室中他看着上空,上空只一面光秃秃的墙——是那面,又不是那面。
      紫说,神会保佑他。紫在骗他,神不仅没有保佑他,也没有保佑他身边的人。紫又说,就算神不保护你,也还有我。紫又骗他,紫保护不了他,谁都保护不了他。
      不对。不是紫骗他。
      紫从没骗过他,是他……
      执着——白银之王说他执着。执着,他永远执着。
      比水流一生执着,一生执拗地盘算毫不停歇,一生听不进旁人劝。他怕有人窥探他的灵魂,他怕泄露他的秘密,他把自己关在象牙塔的顶端,期待却又抗拒着为他递来菩提花的人,一生将自己封在真我里,无视外物之美好。简直是棵根部发黑的植物,生长在有无之地,高傲,不入世,却并非不渴求关注,相反,它太渴求,它却又不屑这渴求。于是,它把它的汁液顺着象牙塔的缝隙悄悄渗出,却拒绝承认。
      每一次都能在自己的盘算中获得安全感,每一次获得的安全感都是假象,永永远远有层出不穷的事物让他算计不完。于是他接着算,接着算,再接着算……
      现下,他被关起来了。或许,终于有时间让他去考虑那些个与“爱”有关的事,去好好回想并总结一下过去人们对他说过的话,磐先生的、紫的、白银之王的、须久那的……
      一声鸟的啼鸣倏又自左耳穿进右耳。
      疼。
      “反噬”到底是什么。
      又一声鸟鸣倏地穿过头颅。
      疼。
      行了,这下终于停了,不用再算计,石板亦不再允许他去思考和体会“爱”。比水流的一生已经结束,他想,就结束在这里,这个昏暗无声的地方。曾希冀过的普通人的生活吗,原是那生活已然来了,却被他生生斩断。
      下面就是死。
      磐先生一定去天国。
      而比水流其人呢?流不怕死,流曾认为自己在向死的路上有理想有希望很有意思,死后早晚也会同紫并肩走向下一座山。可这次,他坚信死后等着他的,只能是油锅,不会有旁的。
      这世上几乎没有能从精神层面击垮第五王权者的东西。除非他自己乐意。
      这一次,光秃秃的墙仍是光秃秃。他再也找不到一丝严冬离去的痕迹,因为他再无心探求春天会不会到来。

      “确认生命体征除心率外一切正常?”
      “不论旧伤,就六小时前的检查报告来看,受到硬性长久性伤害的只有左眼,局部颅神经暂时性受损,原因不明。另外,脉搏、血压、体温依他情况特殊,故基准值有所调整,在调整后的准值范围内基本趋于正常。”
      “也就是说死不了?”
      “是的——”然而可能性的并发症……女人吞了后面的话。
      隧道从头行至尾,幽深、细长、逼仄、冰冷,憋屈得人就像自时间海的一岸游到另一岸,穿过整个命途的光阴,待终于得见明亮的一刻,估计也该咽气了。悠悠慢慢的步伐,笃笃笃,笃笃笃,回荡,穿梭。
      伏见跟在宗像室长的左后方。室长从那处出来后,无伤的手便一直在摩挲先前藏于袖子里的佛珠,佛头和线是新换的。然而无论是磐舟天鸡还是宗像礼司,任何信仰于他们而言都是徒劳,都作讽刺,什么信仰都拯救不了受伤的灵魂,灵魂要么枯死如前者,要么扯破如后者。
      所以纵观王权者,果然只绿之王最为特别,那么一个荣辱不惊、收放自如的人,可惜……伏见侧头,和右边那个首次见面的女人对视,女人有意回避了视线。伏见心间轻叹,想起摆在办公桌上的绿萝。可惜,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之于比水流而言,下场略惨。
      “伏见君,你似乎对我的安排并不满意。”宗像说话间并未回头,声音扬在冗道中,夹了三个人的思绪化作一股逆流。
      伏见道:“没有啊。”
      “你在此次事件中虽无功无过,然毕竟和比水流有过接触,因故任何想法但说无妨。”
      随宗像话声起落,一行人已至尽头。电子门,女人扫描终端,门开,只宗像和伏见跨了出去,前方是承接地表的电梯。
      “木村君,辛苦你。”
      “请您放心,宗像大人,”女人行了个周备的礼,“我绝不辜负您的信任。”
      伏见瞥她两眼,心中讥笑,腹诽又是个攀高枝的。一个医务工作者,相貌平平庸庸又没个身材,扔人堆里找不出的货色,也想能爬上室长的床……就那眼睛还凑合。他又瞥了瞥,也只那眼睛,是有些特别的,睫翼卷翘,水红夹媚,细看之下,三分神韵倒真像某个人。外加把好嗓音,脆脆泠泠,只听她又说:“大人,倘若白银之王要求探视……”
      “唯王权者本人拥有探视权。然任何情况,以你权限直接向我汇报,务必第一时间,可否做到?”

      阳春月夜,银辉朗朗,草木葱郁而生,森树秀茂连天,木林掩映间隙,可见外圈在星空之下波光粼粼。树林三面环海,自另一面依稀瞥见高高低低的屋顶,其中最为清晰可辨的建筑物是一幢钟楼,灯火通明,亮彻黑幕。
      土坡假体屏障外,停在开阔地带的直升机已备启动,宗像却并不急于过去。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伏见君。”
      “啊?——哦,刚有不熟的人在我不方便,”伏见咂咂嘴,“嗯……而且我不太明白您为何今天带我来,淡岛副长才是您的副手啊,我还有很多自己的工作没完……”
      “伏见君,”宗像打断他,“人必须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凭你这段时间在神奈川对他有限的了解,你认为他付出的代价足够吗?”
      宗像近五十个小时连续工作,中间只迷瞪了两三个钟头,镜片后藏着俩浓重的黑眼圈。当然伏见并不比他强多少。
      “不够。”伏见答得爽快,“可恕我直言,室长,他那样的人应该轰轰烈烈战死,而不该被扔在某处靠药物维持性命日渐枯槁。本着不负责任的说法,我觉得您该给他个痛快。”
      “你倒真是直言。”
      “您非让我说啊。”
      宗像没有将对话继续下去,掸了掸衣摆,向直升机走去。
      乱党初平,时局未定,三王权利相制,碍于比水流自身实情,关押地选了十四年前黄金之王主张建设却未曾投入使用过的S级渊底死狱。这么多年,无论是权外者造势还是异能者纠纷事件,从未有过S级重犯,没想到第一个被关进来的,竟是位堂堂王权者。或许这监狱真就是国常路大觉为防不测早早预备下的笼……
      宗像摇摇头,也是因缘际会,偏偏是白银之王的辖地,因而为保制衡,白银之王也不得不同意监管工作由Scepter4来分配。没有错,必须由Scepter4来负责。他用鞋尖碾碾脚下的土,这个岛,对,就是在这个岛上,他亲手送周防解脱,果真是个不祥之地。
      唯有比水流痛苦,他心里才舒坦。
      “对了……伏见君,你还不知道木村君的全名吧?”

      昏暗的室内只有轻微静滴声。
      女人走过去,把滴注速率调快了一点,之后将手探上病人的额头,又探进脖颈,压了压脉搏。真是奇怪的脉搏跳速……她知道这个人没有睡着,在反复的神经痛下人是无法入眠的。
      “比水大人好,我叫木村由香里。”
      对方颤了一下。
      她又说:“您叫我由香里就好。晚安。”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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