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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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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头的事和老百姓从来搭不上关系,任你头天夜里御柱塔闹成什么样,后续工作Scepter4处理得有条得当,天一亮什么都看不出来。东京还是原来那个东京,街道敞亮,无烟无霾,恨不得空气都是甜的,人民幸福指数高,爱生活,美少女遍地开花。
狗郎站在学园岛最高的楼顶,长发飘飘,衣袂飞扬。他以爱俯瞰它——这座岛,这座城市,这个国家——这就是我们要守护的欣荣,一言大人,从您那里继承的意志绝不会断了,狗郎扶着爱刀“理”,一言大人,维护世界和平大义永驻,这也是人们希望的吧。
其实,狗郎想多了。
人民脑子里鲜少出现和平啦大义啦这些乌七八糟和自己没关系的字眼,人要过得好,就不能天天忧国忧民,其实就算变了政府,人民的小日子也是要过的。
何况当今天下哪里没个不安定因素?哪哪恐怖主义再次现身,哪哪又有人危害社会,只要炸药包不掉到自己脑袋上,就只是新闻里的一条框框,茶余饭后的一顿谈资。然而热点项目都是聊些日子就要刷新,独独掩藏得干净利落绝不为外人道也的隐秘王权之争,长久惹人遐想。
市井里最不缺的就是传说,那流传在街头巷尾的王的故事无论岁月变迁成何模样,男女老少一律津津乐道,编成嘛样的都有。人们通常会将自己期许的东西编进未知的存在里,也是为抚慰和弥补内心的缺憾,弱小无力者尤其如此。
须久那背着手在银座四丁目溜达,想起某天不小心从几个底层族人那里听来的八卦,感到三分搞笑七分不爽,——要不怎么你们永远当虫子呢,成天净想些不搭嘎的。他边走边哼哼。
“哟,谁又招你了我的小祖宗?”紫拍拍他的头。
“没什么……”可须久那还是叼着棒棒糖呜呜唧唧吐字不清地说了一堆,而紫竟然全听懂了。
紫觉得无聊,像每一位正常家长那样,他告诉须久那,要接受人的水平参差不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欲望和局限,你看见了听见了什么,不要不对胃口就吐槽,这样很不美。须久那一抱胸不理他。
紫又说:“他们也是对流感到好奇,面对好奇的人事物,愈没能力者愈喜欢意淫;有能力者会去探知和取得,就像你。”他夸赞小孩,“流也不会在乎这些人怎么想他噢,小须久那。”
得到表扬的孩子明显开心不少,但还是反击了紫,“那上回是谁杀了念着流名字干那事的倒霉蛋?”
紫被噎了,别扭又傲慢地扬了扬下巴。大人皆如此,教起孩子来说得天花乱坠,搁自己身上搁啥啥不灵。
也是那忒不走运的N级活该,在巷子里撸正好撞上回来的紫和须久那,还正好被他们赶上满脸潮红念着王的名讳飘飘欲仙的一幕。自然,“过”把他劈了,且紫对待尸体的方式有点不堪入目……须久那一阵反胃,不能再想下去,做了个吐的表情。
这件事后来传到流的耳朵里,当然也有磐先生添油加醋。虽然流犯不着为此责难紫,但他还是讲了“对下级应爱护”“对同族要友善”云云,大家都知道他是讲给须久那听的,只有小孩自个儿不知道,还窃喜终于有一天紫也被教育了。
人要对自己的选择和行为负责,流的话有一天你会明白,小娃娃。紫整理好心情,换了一副温柔面孔,撩了下自己右鬓角的头发。他太香太美了,引得路人都往这边看。
“低调!低调!行不行你……”须久那朝他嚷嚷,旋即突的就不说话了,拽了拽他的袖子。
人群里迎面走来的一黑一白一疯女,不是白银之族的那三位还能是谁。紫挑起眉梢。
那边小白他们也很惊讶,人家也是之前约好了第二天一起庆祝圣诞,出来玩玩招谁惹谁了,怎么就撞上了恐怖分子呢?那现在是理不理,到底理不理呢?
狭路相逢勇者胜!赤之族那位三把手回答。可惜他不在。还好他不在。
两边掌握主导权的紫和小白都不是冲动冒犯的人,紫首先上去打了个招呼,右手食指还上下□□着鬓角一缕香香的头发。
“尊敬的白银之王,亲爱的师弟小狗郎,以及——”他想起流今早的话,择日不如撞日,倒是个机会,“可爱的小Neko,你们也来玩吗?”他称呼猫现在的名字,凑上前去。
猫畏畏缩缩地躲在小白身后,方才的咋呼劲儿全散了,昨晚之后她看到绿色的家伙们就害怕得紧。
这时候小白一定是一手掩着猫的,狗郎是一定双手护着小白的。紫勾起嘴角,须久那还站在原地,压根不想过去。他倒不是怕,也很垂涎他们的点数,但紫铁定不让他出手,凑过去没劲还惹得浑身不对付,昨晚的事他记仇了。
“我们随便逛逛,这边好吃好玩的多,”小白轻轻按下黑助的胳膊,“有家甜甜圈特出名,离正餐时间还早,顺道买些尝尝。”以食指点着下巴,一脸人畜无害。
甜甜圈?须久那朝这边望了望。
“如果是从这儿左拐的那家,味道绝不会让你们失望噢,我们也准备去呢。”紫俏皮地歪着头,“我记得小狗郎也喜欢甜食呢,那时候是不是常吃一言大人的金沙水羊羹?”紫扯了个灿烂的笑容。
他是故意的。狗郎抿抿嘴。
“说起来一言大人最喜欢吃我做的,他过世前有没有因此而遗憾呢?”
紫观察着狗郎的面部变化,觉得特别有意思。你能忍多久,我亲爱的弟弟。
“师者如父,心爱的大徒儿既已带着祝福上路,能有乖巧的小徒儿常侍左右,三轮先生寿满天年,定是安然仙逝,谈何遗憾?”小白上前一步,挡住了黑助半个身子,谛视御芍神紫。
紫扬扬下巴。
三轮一言并没有寿满天年,紫知道,因为自己。
三轮一言最心爱的徒弟也不是自己,紫也知道。
但三轮一言对你的爱绝不比对幼徒的少,这你知道吗?
“不愧是白银之王,深居简出七十年还能对世事洞若观火,连我们师徒的事都这么关心。”
“谬赞了,要说深居简出、洞若观火,我又怎么比得上流君?”小白盯着紫的眼睛,言罢侧目,温柔地笑笑,“我在乎黑助罢了。”狗郎脸微微一热。
不愧是白银之王,会玩的,紫也笑了,睨着小白。他原计划让狗郎先出手,现在看来不行了。
小白又招呼说:“一起去买甜甜圈吧,五条小弟弟也去,嗯?”踮起脚尖朝紫后面几米开外的须久那招手。赌气的孩子眉头整个蹙住,看了看紫,虽然不情愿,但还是挪了过去。
“就说要一起去,能和小狗郎在这种气氛下相处会儿,也是不易。”紫说。狗郎兀地红了脸,他心里怦怦的有只小鹿可劲儿蹦哒,只好把头扭向别处。
还是那只傻狗,紫心底落定了。然后他不动声色地扫了一圈。有一个视线,他已注意很久。
它一直偷偷锁定着自己,来自小白身后,属于一只猫。
于是有那么一秒,他和猫的视线撞上了。那双美丽的异瞳瞬间流露出惊恐的情绪,刷地移开。她就是你口中的同胞,流,相差如此之多。紫对猫的感觉不很好,猫是个可能有用,然绝对危险的存在。今天是个好机会,他却并不打算这就将猫带回去。
圣诞节银座人满为患,从去店里到买完出来,用了小俩钟头,大部分时间都浪费在排队上。过程中五个人非常拧巴。狗郎在小白前面,猫还是缩小白身后两爪扒着他肩头,小白前进一步,她就踽踽跟一小步。紫带着小孩排在他们前头,须久那两手揣兜时不时往后瞥瞥。
终于捱到可以道别的时刻,小白做了正式的节日祝福。“Froehliches Weihnachten,御芍神君,五条小弟弟。”他说,“我今天突然觉得我们可以不用战斗了,这样和平相处不也挺好?我对此抱有信心。”
只有你觉得好吧,自说自话。须久那内心一阵翻腾。
“而且你们看,这个城市的人们正如此幸福地生活着,伤痛离别爱恨情仇都是生活的一部分,他们始终享受着眼下的世界,破坏这种和谐是非常不道德的,破坏他人的幸福则无比残忍。”小白接着说,“没有人喜欢战斗,我今天看到你们两位,御芍神君和黑助是师兄弟,五条小弟弟更加是个孩子,——真的要把一个孩子牵扯到血腥的战争里吗?御芍神君,请你转告绿之王,或许我们可以开辟一条新的路,更温和,更调柔。”
小白真情流露,说得勤勤恳恳,声情并茂。
“你什么意思?”须久那冷不丁地开口,这是他今天和他们交谈的第一句,一句不需要答案的质问。其实刚才白色家伙的话除了最后那点以外他全没听懂。“你管好你自己就得了。我想告诉你我的一切都是我自己选的,对我来说这就是最好的。”
然而只听懂最后一点也够了。
总有这种人,你知道总有这种人,他总以为他能够拯救你。
没人能拯救我,须久那想,因为流告诉我,没有人能被他人救赎,也不存在可以救赎别人的人,我们都要对自己的选择和行为负责,自己度自己。
小娃娃目光灼灼。紫蓦然升起点不合时宜的欣慰与感动。
“那么,正如您听到的这样,白银之王,再会咯,”紫提起甜甜圈的牛皮纸袋嗅了嗅,眉眼上挑,“Joyeux Noël,期待我们再见之时。”转身离去,背着他们挥挥手,没有回头。走了就不会回头,须久那从他那儿刨了枚白巧玫瑰荔枝味的甜甜圈啃起来。
小白苦笑。二战,德意志是战败国,而法国胜在——站对了位置。
他们等对方走远了才准备离开,期间狗郎注视着紫的背影被人群淹没,多少又有点恍惚。狗郎不是不明白小白的想法,就连他自己也这么希望着。他承认他恨御芍神紫,更不能接受和原谅比水流的做法。然他心里柔软的地方总是一再告诉他,一切可能还有挽回的余地。
这就是白银一族和赤青两族不同的地方。
“好啦,都不想了,今天可是圣诞节。”小白抚抚他的胳膊,又摸摸猫的头,“你也紧张坏了吧?Neko,现在什么事都没有了,走吧!”
“喵!小白!小白!小白万岁!”——元气少女惊魂记。
于是三人并排走向了相反的方向。猫嘻嘻闹闹,狗郎对她又无奈又生气,小白在中间为俩人打哈哈。
一根翠绿的羽毛,随风飘落在五人驻足过的砖瓦路上。
这是一个行到半截的隆冬,白日总比黑夜要短。社区深处的羊肠小道,两旁排列疏瘦的枯树,鲜闻人声。
天摸黑的时候,紫和须久那抱着大大小小数个纸袋回来了。磐先生一开门,没有看到头,倒先看到一堆袋子。买这么多!磐先生猛打算盘,啧啧,算咯,过节。
流已经起来了,包得严严实实坐在新轮椅上,家里的钱全花给这些了,旧的那把随便Scepter4怎么处理好了。
“琴坂还没回?”进门时紫问磐先生。磐先生耸耸肩表示不知道。须久那率先将东西掷向沙发,朝流扑了去。
“流,圣诞快乐!”
流瞧瞧小孩冻得通红的鼻尖,想刮一刮。“圣诞快乐,须久那。”
须久那把脸埋在流身上不出声,力气越收越紧。
须久那突然很恨,他长这么大第一次感觉恨。
他含着金匙出生,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来到JUNGLE嘴上说赌了性命,实际也是玩乐的成分多于工作,因为他从没败过。无论是流常年的谆谆教导还是紫偶尔的鞭策督促,都像细雨落在他心间,润化无声地滋养他萌芽。而从昨晚他被撂倒,到今天白银之王一番言辞,贯穿起来简直宛若一阵惊雷暴雨,逼得他抽枝生叶。
须久那抬起头。
“我会长大的,流,”他死死攥着手中的布料,从没这么认真过,“我会长大,我会变强!越来越强!”把每一个字都咬得非常用力,恨不得咬出血。如果那时候我能把白色的家伙干掉,如果我当真能像自己说的似的为你分担,如果我能更有本事助你梦想成真……
流垂着眼睛,那一汪湖蓝色好像藏了星星在里面,又好像住了一只孤伶的鬼。
“好,我等着。”流轻轻地说。
那晚家中清醒到最后的只有流,一地的瓶瓶罐罐他看着就胃疼。磐先生自不必说,还引诱未成年人灌黄汤,结果须久那一口就倒了。紫也喝了不少。
凌晨四点多,流在分析数据,屋内一片漆黑,只有显示屏荧荧地亮着。屏幕随流的眼球上下移动,出现某个表格和折线图时页面可能要停下来,然后顺着光标也许会蹦出一连串的符号跟数字。
专注于工作的流,表情会比平时丰富一点。他的嘴时而微微嘟起,时而抿成线,在哪页他的眉头会蹙起,在哪页又舒展开,偶尔他也露出孩子猜对谜题般得意的笑。总之是活活泼泼的一张脸,活泼得不像是禁锢状态的他。
紫枕着胳膊侧卧在榻榻米上,身材修长,匍匐在黑夜里的一头美丽的豹。紫醒来有一会儿了,不愿说话,眯起眼睛自下而上欣赏他的王。他可以看到流的瞳仁在漆黑中被荧光映得从湖蓝渐变到灰绿,不断变幻着色泽,表情生动而活泼。
紫觉得这样的流比往常更美些,更像战场上那个恣意飞扬的流。就像把苍白的铅笔画填以浓烈的颜色,就像让一朵白花染了血,在紫心里,流是战神。
约莫九年前,紫第一次遇见流。在他跟随三轮一言去接领黄金之王的任务时,他们撞上了那场王战的尾巴。
两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空中,其中一把翠得滢滢夺目且形状诡异,虽有剑身,整体看起来却更像用机械齿轮构造的冰冷的钟摆。紫第一次见。
关于绿之王的传说很多,紫也听到过不少,他喜欢强者,所以投以热烈的期待。
可他和师父还没赶到现场,那边电光火石的对抗就已结束。突然师父大叫着让他闪开,下一秒,一团噼噼啪啪的绿色电流从紫身侧呼啸而过,一瞬间他下意识地往旁边看去,只有零点一秒,紫确定那个人也看了他。高强电流环绕下,异瞳和巴掌大的脸。
一个、一个孩子?
三轮一言走过来,担心徒弟有没有伤着。紫问:“一言大人,那是绿之王?”随后黄金之王便被兔子亲卫队包围着出来了。“不必追。”这位站在权力顶端的老人说。
黄金之王显然是不愿意和谁提这件事,当然当着他的面紫也不会再问。可回程的路上,紫还是向自己的师父确认,“方才那位是绿之王,所以绿之王孤身一人来挑战最高王权咯?”
三轮一言笑眯眯地说:“是吧。”把帽子压低了点。
“这算什么,下克上?”紫将鬓角的头发捋到耳后,“那绿之王很强咯?”
三轮一言托起下巴,“嘛,总归比你师父我强就是了。”
“其实我看到脸了,年龄很小的样子呢。”
“唔,说那孩子小但也有十六岁了,王权力量和年龄没关系,他觉醒得有七年了。”三轮一言说,然后又开心地补充,“嗯,一想到那孩子还活着,真好呀,不知道国常路大人怎么想。只希望那孩子将来不要再做什么奇怪的事了。”
“曾经发生了什么?——前赤王那件事?”紫追问,“未来又将发生什么吗?”
“谁知道呢。”三轮一言笑呵呵地背着手向前走,吟念他的俳句,“众神孤战,何以殉断,权灭身先殆。”
流倦怠地慢慢合上眼。他歪着脖子,呼吸变得缓慢而悠长,渐渐睡了过去。这个过程像一部默片走向尾声,全剧终,最终连发梢细微处都趋于静止。
紫记起师父的俳句。
他撑起来,悄悄看了会儿,俄顷起身走过去,俯身罩在流身前,此时如果有光打到他们,那么一定会形成一个类似拥抱的影子。他轻轻地向前,再向前,直到他的唇足以够到流的后颈。他亲吻那里一块裸露的肌肤,在几乎没有光线的环境下,那里浅淡如隐逝的朝霞。
只有流睡着了紫才会这样做,以湿润的双唇贴紧流冰凉的颈,沿着发际线一路向上攀索,止于耳后。
紫不确定被自己亲吻的人过去能否感觉到他,但这一次,流睁开了眼睛。紫的鼻尖正贴着流的右耳垂。
发现他醒来的紫并没有惊慌,顺着刚刚那个姿势回正,静静地与流对视。夜晚里他们要全然看清彼此委实很难,只有眼神的交流清晰而直接。流的眼睛平静得一如风起之前,没有一丝波澜。
“你故意的?”紫开口,仍旧保持着他一贯的风格,调侃,尾音上扬。
“不是。”流回以简短的陈述句,眼底是一潭幽深的水。
紫捧起他的脸,愈发觉得那眸子深不见底。
“你一直都知道,你一向掌控一切,对吗?”
“是,我知道,可我不明白。”那声音也像冬季的潭水一样凉。
紫叹息,“小流,你总是这样调皮呢。”而我爱慕这样的你已经多久了?他把流抱起来。
“你要做什么?”流问。
紫反手从后解开流外面的拘束服,脱下扔在一旁,又把流放回了轮椅。这种情况下,流要坐好比较困难,没有东西束着他身体撑不住,很累。
“紫?”
紫抱住了他。
“就一会儿会儿,”紫说,“让我抱一会儿会儿。”
流眨眨眼睛,将下巴搭上紫的右肩。他不明白紫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清楚紫想进一步了解并接近自己,也可以有条不紊地为紫准备每一步所需的答案,但他不懂紫是为什么。
你已经拥有了我的王力,我也承诺给予你美的世界,你还有什么想要的?
三分钟后,紫起身,单膝跪下,拾起流的左手,朝手背缓缓吻了下去。
非常虔诚的一个吻。
“流,”紫凝视流的眼睛,纵身跳入那一泓潭水,“我将我的爱全部交付于你。”
——爱?
爱……流咀嚼着紫口中的词。
爱。他的头脑中似乎从没有升起过这字眼。或者说他在还来不及触碰这个乐园的年纪,就已丧失了某种机能跌入深渊,而再次醒来时的他更加没有时间思索和这有关的一切,因为他清楚自己呼吸的每分每秒都要交付代价,所以根本无暇顾及生命中除理想以外的东西。
流不知道人类之所以能够变革,除了那飘渺的理想,其实也需要心口实实在在的爱。正如他即便将德累斯顿石板研究得再透彻,也永远无法知晓石板的故事一样。他不知道那块石板上,不仅凝聚了阿道夫·K·威兹曼曾经的理想,还倾注了那位姐姐深沉的爱。
“爱……”流重复这个字,掂着它的分量,试图从紫的话里推出一个肯定的结论,最后他说,“你爱我。”
紫双手包覆住流的左手。
你爱我。可只有这一样,我给不了。
紫摊开流的手心,埋头予以轻且细腻的亲吻。他是笑着的,笑得眼睛弯弯,睫毛不住抖动。
御芍神紫是天才,天才苦啊,因为他们不但要追求符合自己美学的事物,还要学着适应周边不美的一切,甚或有一天,他们需要与自己妥协,或与相悖者诀别。所以紫成长的过程不像玫瑰开花,倒像蝴蝶脱茧。
一只蝴蝶脱茧前可能还对世界充满向往,离茧后的那份疼痛却早已拉低了世界的美感。紫承认他对眼下世界的大部分内容感到厌倦,也就无法对其升起发自内心的喜悦。
而在紫为数不多的狂喜背后,均隐藏着某个他深爱的人。
如果把他的人生斩成两截,前半生他在一言大人的柔光笼罩下静而飞速地成长,后半生他被流的世界吸引,甘为臣子,以求绽放在茎脉盘虬的丛林,他从流那里吸取养分,对流报以深深的爱与期待。如果一定要各赋一个词来形容,他说是“追忆”和“禁忌”。
很久以前,一个春天,大地初始,万物发而生息。狗郎在院子里捉虫,三轮一言坐在廊下喝酒写字。紫为师父斟酒,师父招手将狗郎唤到身侧。
三轮一言说:“今日立春,我要考考你们的书法,你们想要什么样的人生?不妨以字记下。”
紫提笔写了个“華”,没带丁点犹豫。
狗郎挠挠头,歪歪扭扭地写下“正”“直”二字。
三轮一言笑眯眯地挨个点评道:“嗯,紫,笔锋流畅奔放,有筋有骨,不错,然收笔过于飘乎放逸了。”
轮到小徒弟,这位好好师父先看了看孩子,看他果真紧张得不行呀,决定安抚在先引导在后。
“狗郎呢,笔韵中正,虽还未成形,但属可造之材,说明你将来会成长为一个耿直善良的好孩子噢。”说着他揉揉狗郎的脑袋。
紫的表情在发生轻微变化,一些深存已久的想法于他心间慢慢发酵,冒着泡泡。不知道三轮一言知不知道。
“我这个字,在一言大人那里象征着什么呢?”紫问。
“唔,于我而言,庭院、小酒、家常便饭。”
“真符合您的性格呢,我真不懂,您贵为一王,为什么甘愿隐居在这里。”
“紫呀,正是这样平凡的日子,才能给予生命所需的答案。无论人升华到何种程度,总归要还原于生活。”三轮一言呷口热酒,捶捶腿。
“我与您的想法正相反,我的答案一定藏在最艳烈绮丽的地方,我虽然尚不清楚它在哪,但可以确定的是,它不在这里。”
“那么去吧,紫,去找寻它,去探求它,去解开它。我期待你回来的时候,可以将你的答案带给我。”
翌日紫踏上旅途,狗郎望着师兄决绝的背影,万分不舍。从前紫也常去旅行,可这一次,狗郎觉得他的师兄再也不会回来了。
终于一个肃杀的秋天,紫带回了他的答案。随答案一起来的,还有淋漓的暴雨与师徒间的较量、诀别。
狗郎听到皮开肉绽的声音,师父的褂子撕裂开来,裂口的边缘被血浸染成暗蓝色。从中伤无色之王的那一刻起,作为无色一族族人的御芍神紫就已经死了。而作为狗郎师兄的御芍神紫虽没有死,却也瓷在地上,成为一摊难堪的碎片。
“前行之路,斩断黑暗……”紫身后传来师父熟悉的吟念。
真是怆然憔悴好个秋,紫紧了紧风衣领子。
紫吻着流的手心。流无名指的指尖正好接触到他的睫毛,有一丁点的湿润。
“如果你要我回馈给你,我恐怕做不到。”流想起紫成为自己族人的那一天,也是这样单膝跪下,也是像刚刚那般亲吻自己的手背。
“嗯。”紫的吻变为舔舐,舌尖自流的掌心一寸一寸滑到无名指的指根,随即紫咬了他。
这一咬太突然,流很疼,却不忍心让他停下。待紫松开牙齿,他将流的手指蜷起握住。
“我什么都明白,流,你没有时间,但我有,我可以等。”
你等不了,流想说。紫没有给他机会,将左手伸向他,覆上冰凉柔软的唇瓣。
流静望紫,忽然明白了什么,张嘴用力地咬了下去,正中无名指指根。口腔里弥漫着腥甜的味道,流感觉左侧胸腔有些痛。
为什么呢?他没有心脏,心却痛了。
“你拒绝不了我噢,因为我在你心里呢。”紫说。
流默然地望盼,老实讲他并不相信紫的话。
他愿意相信世间有“爱”这回事,也愿意紫能因此更效忠于自己,但他不相信紫在这件事上的态度。紫是背叛过的人,这点他有分寸,或者说,仅仅于这件事,他必须要考虑到紫曾经背叛的事实。
在此之前,他从不为紫的过去而担心。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个道理他懂。紫是追求独立美学的人,要跟随自己见证更美的世界,自己也可以给其更美的世界,——人与人的求取关系,安全妥帖,他很放心。
然对于眼前正发生的情况,他必须将紫曾背叛的因素考虑进来了。
你的背叛或也与爱有关?
如果最终证明你想错了,你不在我心里,我不爱你呢?
如果你发现你从我这儿压根得不到与爱有关的报偿呢?
如果有一天你不满足于现状……
今天,你要与我缔结血的契约,我答应你。仅此而已。
而“爱”到底是什么,为了什么,又将带来什么——这些流都尚不明确。可能是因为只有眼和脑的缘故,他一向谨慎小心善琢磨,习惯性的观察、分析与考量,将眼脑两个工具用得慎密周到,万事都要先提取并处理信息,再从正反两面辩证着推来思去,做出至少三套方案,最后才下决定。可他毕竟不是电脑,对于“爱”和眼前的紫,他都需要时间先消化消化。
夜很静谧,流的眼睛在夜里好亮好亮,然紫承认自己从未看透它。就像现在,紫并不知道流脑子里在想什么,他脸上的表情是宁和的,他嘴角的肌肉是放松的,他给自己的态度是调柔的,然而这些都是表面。
流的内里一定是海做的,悠远而无尽,广袤却暗藏汹涌。紫苦笑。
“累了?这么坐着很累吧?”
流摇摇头,衷心感谢紫跳过了刚刚那话题。“还好。”流说。
“下一步的计划呢?已经有了吧,除了那只可爱的小猫。”
流没有马上答复他。是的,今天紫正式表露心迹,后面一系列的安排都需再作打算,是否需要风险排除……流的眼珠转向屏幕,此时页面上下左右前进又后退,不停地闪动。流发现自己脑子真有些乱,这套设备能够感知他的视神经和脑神经,而设备是不会说谎的。
对于这样的自己,流不知道该不该接受。他一面希望能将他与紫的君臣关系搞得更加牢固,一面又担心紫会因不满足而索取更多或干脆离弃他。而抛开这一切考量算计,撇开旁的一律不提,他觉知到的竟然是他希望相信紫,他希望紫嘴里的话全是真的。
你爱我。你已经在我心里。流揣摩着这些话。明明还有很多资料需要处理,明明有很多东西还没完善,怎么——
“需要明面的势力来协助我们。宗像礼司,他太碍眼了。”最后流说。
“哦?你说借政府的手?”
“是的。总理大人,一直是JUNGLE的用户,升到N级了。”
“嚯!用户我不惊讶,N级是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流眼底划过一道荧光,“于此之前,我希望你陪我去一趟神奈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