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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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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有一个人,在河边芦荻中捡到一个被弃的蒲草箱子,箱面涂满石漆和棉油。
那人启开来看,竟发现一个男孩。男孩呼吸到氧气,放声大哭。那人可怜他说,这看似是一个希伯来人的孩子,必要找一个希伯来人的奶妈来奶他。男孩渐大,作为那人的儿子,取名摩西,意思是从水里流出来的孩子……
“然后呢?”流问罢,才张嘴接过磐先生喂过来的一小把药片,含着它们挺困难地支吾,“请给我水。”
“唷!你还知道要水啊。”磐先生调侃着给他倒了杯,就着手让他喝了,“后面的明天讲。”
流将嘴里一堆片片咽下去,有点噎着,缓了缓才答:“药苦,还是喝点水的好。明天,嗯,明天恐怕没有听磐先生讲圣经故事的时间了,石板交接,要做的事很多,会忙到比较晚。”
“那就明天的明天。”磐先生话里要点在故事,他没太把石板当回事放心上。
“好的。”
这位四十来岁的长者将心揣肚子里,把药盒收起来,流的药一向只经他手。他悄无声儿地拾掇一遍桌子,又归置归置书架,觉得那上边摆着的书都只有落土的份儿,倒不如趁早卖废品得了,转过来又觉得满屋子死沉没个生气儿。当然最终他还是将絮叨的话尽数忍去,“流啊,今天还是早睡呀。”
“好的。”
前后相隔近十分钟的两句回答不管语气还是字句都一模一样,因为说话者的姿势一模一样,耷拉个脑袋眼睛锁定他的屏幕,也没管旁边人做什么。
磐先生叹口气,掏出扁酒壶摇一摇,泠泠响。房间中只有人吞咽酒水的声音。过了会儿,流抬头,表情是充满疑问的,“磐先生还没走?”
窗外是冬季静悄悄的夜,细细簌簌落着兴许今冬最末一场的雪,银光透映来远方灰蒙蒙的海,也随之倏而清晰倏而模糊。磐先生靠着窗棂哈出一口气,玻璃立马覆上白雾。他伸手把旁边的暖气开大了一点。
“这就走。”
磐先生有些无奈,又摇了摇扁酒壶,酒声又泠泠响。他不知道这些年这壶酒是不是就像他的心一样,晃荡着从没落下过。
走到门口时,流叫住他,“磐先生可是我们的主教大人,春日将至,请别让背影如此颓圮。”
磐先生的肩膀抖了抖,一手压在门把上,按下去一半,还有一半是收着力的。
“只有你能永远从容,流。”他维持着手与门把的僵硬的角度,“不管十四年前还是现在,不管面对神奈川还是面对……哎,圣经里的故事我给你讲过多少个了,有一半吗,有一个我始终没给你讲。”
“可以现在讲。”
磐先生放掉门把,轻轻一响它便回正。他转过身,靠在门上,两个胳膊压在身后,端详自己养育了这么多年的儿子,觉得儿子就像没有长大。或许每一位家长都是这种心态?真不一定。
“很久很久以前在希伯来,有位触犯了规则的智者,人们对他的处罚是火刑。他被绑在一根柱子上,身前堆满干柴,点燃的火焰几秒钟便舔舐到他前胸。然而痛苦中,他却挣扎着对底下看戏的人说,这面快熟啦!你们可以准备烤我另一面啦!”
他一口气讲完笑了笑,试图在流脸上寻找到些微可能的变化,当然他失败了,只好再一次叹息,用泛着酒气的声音问:“怎么样,果然智者在任何逆境中都能展现出不一般的从容镇定,要不怎么是智者呢。”
“我想也是因为他心中有数。”流垂眼,并不看养父,“他知道他的死不是徒劳无功的,必然能为他身后世界带来不可小觑的变化。所以他才能够一面揶揄着被既有规则绑定的人,一面以从容自在的姿态,迎接□□的消融。”
流声音非常轻,此刻他只是个故事外的人,做着许多年来每当磐先生给他讲罢,他便惯有的议论评述。
而磐先生却意外难得地夸赞,“你真是我的骄傲,流。”流咯噔一下,终于抬头直视养父的眼睛,听他裹挟了酒音的嗓子又紧接着开闸叨叨,“你聪明能干,我知道你一直在下两把棋,外面一盘,家里一盘。外面的我懒得管,至于家里这盘……谁是什么、被你放在哪个位置、要怎么走,我心里多少有数。你放心,我帮协你,决计误不了你的事,对于紫,你倒该再多添一份信任。你得清楚,家里这盘上的子之所以心甘情愿当你的子,可不单为了你能满足我们的愿,确实,我承认,有这成分,但终究和你对外头那套是不一样的。因为,咱们有感情。”
流默默的,等待养父缓慢组织语言。他太安静了,看起来比养父更像个迟暮者。
“咱们有感情。”磐先生又重复,“这情分,不单单有我们对你,也有你对我们。人心都是肉长的,经不起冷落和怀疑。磐先生我是永远巴望着你能好,你小时候我没教你,往后才更希望你学着去正视人与人的情感,你知道你有它,去发现它,挖掘它,吸收它,释放它。而排在这些前头,你当下该要紧做的,是珍重并善待自己。”说完他重重地抒口气,仿佛落下块石头,“就这,没了。”
然后他又抬手抓抓头发,有气无力般怨道:“哎,你啊!我还没喝高呢啊,大晚上是不是我有点太贫了……我走……”
流不语,一遍一遍过着钻到耳朵里的字句,定定瞧着对方要走不走的身影。好像又过了一分多钟,他终于给出回答。
“我会早睡的。”
这声音,在被雪夜包裹的屋子里,仍显得非常非常轻。磐先生搭在门把上的手,这才安心按了下去。
客厅黑着灯,比白天还要静些。这个家的成员们似乎都不怎么爱在厅里停留,起初每晚家中最小的那个孩子还会黑灯瞎火地趴在地上打游戏,后来连他也不怎么在这儿待了。于是客厅便成为一个连接家门与二楼的开阔过道,夜晚有人从中经过,不怕黑的话,借着盥洗室微茫的光,便足能行走。
磐先生放下第不知道多少罐堕天使,顺着沙发靠背摸到自己之前搭在上边的褂子,走到玄关随便一披。他正要推门,门从外面被拉开了,定睛一看,是浑身淋了雪的紫。
磐先生没反应过来,紫推推让他起开点,钻进屋来。“外面可冷呢,要出去吗?”紫搓搓手,又拍拍抖抖头顶和肩膀的雪粒子,部分融化的雪水渗进衣料子,洇成一小洼深色。他闻见磐先生身上的味,十分硌应地掩住鼻子。
“诶哟至于嘛,装的就跟你没喝过似的,我准备出去找个馆子坐坐……坐坐,一起?”
“戒了。”紫瞋他一眼,换上拖鞋。
“嚯!了不得!御芍神君戒酒了,歌舞伎町的花姑娘们该哭了哈哈哈。”磐先生笑笑摇摇头,话虽然说出来,但声音捏得非常小,显然醉中理智犹存,唯恐有不恰当的话真被二楼某位心重的人听见。
紫踏进客厅,也是习惯性没开灯,抬手捋了把融雪后湿漉漉的头发,像没听到那番调侃。“反正我不去,我看磐先生也别去了,真挺冷呢。”
“我还是要去哒!我人暖,人暖怕什么天寒地冻,人暖怕什么路远马亡!我高兴!”
这下紫不怕有味了,上前扶住他劝道:“你真醉得厉害,这么不美也没姑娘会看你,回头流平添担心。”
“哟,挺好挺好。”磐先生凑过来拍拍他,打个嗝,“记得吗,我和你说过,我说过……御芍神紫!是唯一一个!可以!从面无表情的流脸上……寻到情绪波动的人……恭喜!你成功了,恭喜恭喜!”
紫把磐先生的手胡噜下来,绕过自己的肩膀搭上,半拖着他到沙发,直接往上一扔,叉腰睨看他。晦暗光线下,紫并不能全然瞧清楚对方,他正准备开灯,转念又一想,兴许流要休息呢,楼下还是黑着安生点罢。
其实在紫近乎二十年的酒史中,遇到过不少醉鬼,可他自己从没烂醉过,所以不懂酩酊大醉是什么滋味。所以也不懂,怎么刚才磐先生还嬉皮赖脸,这会儿却发出嘤嘤哭声。
紫按按额头,已经十一点了,他回来本想能快快洗个澡就去找流,眼下却必须收拾一只醉鬼——一只不知道是真醉,还是借酒撒疯的鬼。他往二楼瞥去,真是寄托了深深思念的一瞥啊。
黑暗中,紫隐约发现有朵小蘑菇藏在栏杆柱子后面。他正烦着呢,没甚在意,弯下腰准备把磐先生先弄回房间去,也懒得管磐先生到底为什么哭。没法子,紫对一切不美的人事物丁点兴趣也没,尤其这种醉如烂泥的人,他能愿意管便不错了,还不是因为对方是磐先生。
结果磐先生挂在紫膀子上,歪歪扭扭起来时,突然对紫来了句我真谢谢你,紫挺奇怪,又听他莫名其妙地说:“你给我讲讲什么是悲剧,嗯?你很懂诗歌戏剧嘛,那你讲讲,什么才算悲剧?”
紫不大想回答,可常识经验告诉他最好不要招惹醉鬼,于是敷衍道:“悲剧当然就是美的毁灭,公认的。”
磐先生一脸你不懂我才懂的样子,摇摇头,“不,悲剧是……悲剧是你努力反抗命运的安排,却仍然落入既定的命运,最终,迎来既定的结局。”
紫愣了一愣。
他借着盥洗室传来的丝丝光线,观察磐先生的眉眼和颧骨,发觉对方比初见时老了许多,这并非一夕间发生的事,乍看来,十分苍茫。
“神奈川,神奈川,这破地方有什么好。”这一次磐先生贴到紫耳边,声小了点,却是咬牙切齿,“今年之前我就没回来过,有要做的也是安排别人去,可是流,流这孩子就跟自虐似的,你说他是不是自虐,成天到晚一个劲儿地琢磨这块地方。好,好,今年终于拿回来了,我真为他开心,我开心。”
紫瞧出来了,这磐先生压根没醉到断片儿,只是想寻个门路发泄发泄。行,既然要发泄咱就别在屋里发。紫半扛半搡着磐先生往门口拖,要说什么咱们外头说去。
家门大开,冷风一股脑灌进来,门又砰地关上。二楼栏杆挂着的那朵蘑菇,慢慢站了起来。
雪粒子比先前大不少,风哗啦啦一刮,打得人脸有些疼。紫把磐先生拖到房檐底下,一松手,自己搓抱起胳膊跺跺脚暖和着,失去把持的磐先生直接往地上一扎一坐。他俩出来时都穿着拖鞋,现下脚趾头已冻得透透邦邦。
紫不落忍,弯腰顺他裤兜摸出烟盒,往他嘴里塞了根,又摸出火机给他点上,熄火前紫还特意暖了暖手。磐先生衔着那根烟,吞吐到烟屁股也凉尽,终于清醒了些,攀倚后墙站起来。他蹭着墙面很困难地支撑,像条蹭着案板赴死的鱼。
于是紫挖他一眼,轻描淡写般接上两人之前的话,“你开心,你当然开心,他难道不是你教出来的。”
这回换磐先生愣一愣,愣过之后便如同泄气的皮球,脑袋耷瘪下来。
“紫啊,你不知道,因为你没在场。”
所以你很幸运。你没有亲眼目睹血肉模糊的画面;你没有看到他一块又一块内脏是怎么皱皱巴巴喷着浆子,血管绷得跟虫子似的贴着皲裂的皮肤与绞开的肌肉;你没有经历那漫长的等待,等待他用他仅剩的主宰变化的王权,痛苦而挣扎地修护重组他的身体。
所以你很幸运,你遇到的他已是重生后看似全乎完整的他。你认为他很强,能在巨坑后活下来顺理成章……
所以你不知道,他在死的边缘游荡时不需要心伤痊愈而需要灭顶的疯狂,拿理想意志做吊命仙丹,以冷静从容做面皮掩饰,还显得他比谁都强大自在。所以你可以云淡风轻地将他灾后心理建设不全且极端固执偏激的缘由,归责到我这位抚养人的引导教育疏漏。我难道不知道,我难道不巴望着他往后真能全全乎乎好起来,过回人的日子。
磐先生狠狠吐出一口气,把烟屁股掐掉。
“他那时候,如果不做点什么,他要怎么活下来啊!”
这简简单单一句叹息,竟也被风灌得冷飕飕,吹到紫耳朵边上,比风雪粒子打得都疼。紫突然很心酸,不单单为流,也为磐先生。紫知道磐先生不容易,名义上是个已死的灰之王,拉扯个迦具都事件后重伤的绿之王,明明两个王,境遇还不敌世界各处罹难天灾后幸存的普通人。
然而紫清楚——也从不信,这世上有全然无所图的情谊,哪怕出师以爱为名。连紫自己都承认,最开始跟随流是觊觎力量和流口中那全部由强者天才构成的世界,所以他不信磐先生没有巴望着流活下来去实现自己已然精疲力竭殆于实现的愿望。可这个家里,最了解流,与流最亲的,终究还是磐先生。面对眼前这位悴疲的父亲,紫除却安慰还能多说什么呢。
“没事的,”他对这位父亲开口,“流现在活得很好,往后越来越好。我答应你,也答应自己,我照顾他一辈子。”
要说老实话,在紫心里,到现在也没不期许那些个最初的梦想,然而,却真真再不似从前那般强烈渴盼。如今比起绮丽壮烈的美,他心中更期待细水流长的光阴。紫没想到,当年三轮一言的话竟然在自己身上应验,生命无论升华到何种程度,最终都要还原于生活……师父的预言到底超前到了哪一步呢,紫苦笑。
其实所谓预言,不过就是一句指引,让你走过那段路回头再看,恍然大悟,原来自己曾经听来不屑的话,还真有几分道理呢。
磐先生凝神定了定,最终眼底升起复杂的感激。
“我信你。”他嗫喏,“……我真怕悲剧发生……”
努力反抗命运的安排,却仍然落入既定的命运,最终迎来既定的结局。紫回想磐先生的醉话,心口悬着,其实有些感觉他早早便有,却不好明说。在紫这里,总忘不了三轮一言的俳句。可紫本性乐观豁达,相信命是死的运是活的,全归结到不变的命运头上,便没了意思,一切都是既定中的不定,这才有生趣。
紫也明白,磐先生的一句“我信你”,便是将流托付给了自己。对于未来,紫还是比较期待的,这就像在日常背后藏起一处庞大的难以想象的神秘,而他和流是从这处神秘中走出来得以回归日常的人。这种感觉可不一般,因为经历过波澜壮阔,所以平淡寻常才处处可亲可爱。
人本就是自虚无中来,再回到虚无中去,如同一个宇宙中冒出来的生命体,到了死亡的时候,生命体便消失回归宇宙万物里。紫觉得自己前三十年都在风口浪尖上跳舞,也跳够了,跳到最后他渴望踅摸的,是和流在一起走完命里剩下的圈圈。
紫没再多说什么,只是沉沉望向磐先生,看他从怀里掏出扁酒壶,摇一摇,拧开盖,酒水声泠泠搅和到风里去。
“算了……”磐先生的眼睛在雪夜里淌着香槟色,“应该没有问题。”
应该没有问题。流可以得到普通人的幸福,未来托付给紫。而流作为王权者开启理想之门,我手里攥着钥匙。
流既已郑重答应磐先生,便一定说到做到。因而他今晚确实是准备早睡来着。
他老老实实坐着,在书房等紫回来把他抱到床上去,结果等得迷糊了,隐隐约约听到楼下有动静,他想可能是紫回来要洗漱,大约再等不了多久,不妨闭上眼歇歇。结果这一闭眼,他又迷糊下去,眼再睁开,便看到趴在自己身前双眸瞪大的须久那。
“流,”小孩眨眨两颗圆宝石,“那天我说我是国王,你生气了吗?”
“怎么还不睡?”流轻声问,不准备回小孩的话。
“我睡不着。你快说你生气了吗,——平时我也没机会单独和你说话,紫那个家伙,老霸占着你。”
小孩鼓起小腮帮子,流着实想戳一戳。
“我和紫是像你姐姐和姐夫那样的人呢,我们会在一起,也会很疼须久那的。”
“可是流,我昨天回本家不小心听到我婶婶和妈妈念叨,”须久那头歪一歪,“姐夫在和我姐新婚的第二个月就搞了别家的姑娘,我姐姐真可怜,你说是不是?”
流垂眼瞧着小娃娃,暗暗琢磨,虽尚不明确须久那话里更深层的意义,但也知道他在做些类似于挑拨离间的事。流迷糊了,却没糊涂到让一个小孩来挑唆。可这孩子是为什么啊,紫招惹他了?还是觉得他和紫不平等?
“还有啊流,我没和你讲过呢,我从小便和别的小孩不一样,我啊,不怕黑的噢!我小时候,经常半夜在黑黑的房子里自己串廊道捉迷藏,有一次我不小心发现了一个藏得很隐蔽的房间,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流说:“不知道。”
须久那故作神秘地将脑袋朝流探去,“我看到了我妈妈和我爸爸的弟弟在做你会和紫做的事!”说完飞快地在流右颊上啾了一口,又飞快退后,背着手一脸洋洋得意你奈我何的表情。
流皱眉,下意识觉得这孩子在作死,可下一秒又觉得自己没有发脾气的理由,被亲一下这不至于,被那话激到,更显得有失身份,毕竟童言无忌。流定定神,准备绕开须久那的意思,并采取行动对他稍作安抚,让他做些紫也没做过的……流想了想。
“书桌第二个抽屉里第三排,棕口小瓶子,打开帮我拿一粒。谢谢须久那。”
家里的药平时只有磐先生能动,小孩尝到甜头,挤挤小鼻子,照流说的做了,一边把药递给流一边可怜巴巴地说:“为什么呢,爸爸妈妈即便不见面,也每天都要彼此说爱你,可妈妈却和叔叔上床。爱到底是什么呢,我不懂耶,你教我,流。”扒着流藏在衣服里的胳膊。
流的眼睛是枯寂的,他答:“真是抱歉,须久那,这个我也无法教你,你问点别的罢。”
须久那有些气馁,将那粒药喂进流嘴里,又屁颠屁颠倒了杯水给他。
“流,我是国王,你会生我气吗?”
“不会。”流喝口水把药咽下去,今天多吃了一剂分量应该没事。他懒得和这孩子再讲道理,眼下讲了他也听不进去,流想图个耳根清净,权当他是闹呢。
“太好了,流,你没真的下过国际象棋吧?——我可学过呢,”须久那又一次将脸凑过去,埋伏在流耳侧,“‘王’是生命之源,王死则权灭,棋局也散。而‘后’,才是最强大自由的棋子,因为它行动不受限。流,我真希望我替你当王,你拥有自由。”
这些话说到越后面声音越小,却也尽数被流听得清楚明白,他不动声色地看向须久那,发现这孩子捂着嘴一脸嬉笑地退后。
“流认真了,我开玩笑的,棋牌游戏怎么能拿到现实中作比呢,”须久那抱着肚子,突然又正经起来,“可现实,也不过是场游戏啊,你说是不是,流?”
流第一次觉得自己对须久那失去了掌控。但他还是镇定的,线还在他手里,他可以收回来。
“须久那关心我,我真感动,然而我们最终都会拥有自由,这是必然。相信我,这场游戏,也一定教你玩得愉快。”
眼前的孩子却摇一摇头,越退越往后,“其实只要流在,不管是不是游戏我都愉快。我会长大的,也会越来越强,你要等我。”
流握着手里的线,仿佛亲眼看到小孩拿起剪刀咔嚓一下铰断它,线头弹得虎口生疼生疼。
“好,我等着。”流闭上眼睛,无声叹息。
天亮后再过几小时,石板抵达神奈川,这意味他们离理想又近了一步。然而当天凌晨,家中最核心的那个人无法安睡,也不知是不是有所得必有所偿。
紫睡得很沉,他快一点才收拾妥贴来找流,只道磐先生又喝醉了,没再细言任何。而流,当然没和紫提丁点须久那的事。
流枕着紫的胳膊,遥望雪停后的天,看它从灰白泛到鱼肚白,眼睛酸酸的。他咀嚼着昨晚磐先生的言词,附带着还要嚼一嚼须久那这孩子抛给他的“泡泡糖”,觉得腮帮子连着脑仁都在疼。
其实流知道自己这些年,胸腔里虽没了心脏,却添置口井。井里卡着块石头,所以这井纵然没枯,旁人也打不出水来。可不知不觉间,有一个人出现了,试图牵着他的手将这块石头抠出来。过程当然是疼的,流却甘之如饴,似乎潜意识里知道,如此一来便可好过些。终于等石头被抠出来,碎碴子还是掉进井里,混着水搅和来搅和去。
有时候他也承认自己的多思、固执和毫不停歇的盘算,会吓跑真心待他的人,但他控制不住。这仿佛是种习惯,是他给予失去心脏后空虚寂寥又倦怠的胸腔的填充物。在被这些填满的时候,他很有安全感。然他清清楚楚的明白,这种安全感是假象,因为接下来还有更多算计不完的事物出现,于是他只好接着算计,算计完再接着算计,排也排不完。
——多亏紫来了。
流脑子里冷不丁冒出这一句,侧过头凝盼爱人美好的睡颜。
感谢紫来了。紫不仅帮他抠开石头,还试图帮他洗涤滤净水里的碴子。虽然他也时常忍不住担心紫,也会胡思乱想,可昨晚磐先生又告诉他,人心都是肉长的,经不住至亲至爱之人的质疑,流由衷感谢磐先生的提点。眼下流真的愿意为了紫,撇掉那些个心思。
流活到二十五岁,从未感受过“平安”二字。此刻能和紫躺在一起,他想他已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