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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复活 ...

  •   不知何时,她开始懵懂地、踏着黄土一直往前走。她缓缓地走着。
      这是陕西临握一座山的底下。如果她双目没有失明,得见面前景物,会震惊得颤抖吗?
      四周还是很幽黯。
      不明来历的光华扩散。先映出炯炯的眼睛,然后是鼻子,然后是一张威武的脸。浮在黑色上,凝静如死。他直立着。
      每一个战士,都沉雄、刚毅,嘴唇抿得紧紧。他们束发盘髻,或轻装、或甲衣,或挟□□、或佩长剑,或立、或跪,都有一股慑人气势。马,眼眶隆起,睛如铜铃,耳朵高坚,奋鬃扬尾,引颈嘶鸣。
      军阵蓄锐待发。
      她又走了好一阵,渐渐累了,停下脚步。这里的战士,仍是一动不动。
      这是一个陵墓。
      陵墓的顶部是天,有二十八星宿。底部是地,有水银为四渎百川江河大海。松柏玉石雕成,凫鹤金银镶造。通壁奇珍异宝。
      人鱼膏燃点的烛火,顽强地残照着。
      但她已经没有力气走下去了。
      终于她停下来,倚着一个石化的臂膀,抱肘而憩。
      一片死寂中,忽然,
      吁——
      有一下轻微得几乎听不见的叹息。
      是谁?是谁?
      这叹息来自幽宫,诡异莫名。浩瀚的俑海中,声音回旋,不忍遁去。
      她侧身,伸手触摸石化的衣甲。在手指拂过的缝隙里,在她黑暗的视觉中,流光如电,一直往回走,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穿越数不尽的、挺拔威严的俑像,穿越看不清的、雄伟复杂的建筑,只见弥散而苍凉的烽火,喊杀、马嘶、刀戟相撞的声音混杂,雄浑的长城前,一个凝重的身影,和这副衣甲,执剑,他转身,披风飞展在似血的残阳里。  
      像昙花一现,一个朝代消失了。历史一去不返,但历史铸刻在无形的记忆中。是圣?是魔?未可轻议。但天崩地塌过,掀翻了一个世界,遗落一座谜宫。
      从曾祖父留下那个名为“天元”的棋局开始,她就依着直觉向前走,重复看不见的踪迹,出城,穿林,越岭,入谷,一次又一次,直到没有力气再前行。而这时,她总是到达同一座俑像前。
      这是骇人听闻的事:一个弱女子,独自走在妖魔横行的黑夜里,没入深不可测的黑暗,然后毫发无损地回来。这不可能。除非她也是妖魔。
      她不是。不想解释,她也不怕。妖魔并不比虐待她的人可怕。
      她喜欢这里,倚着这个石化的臂膀,安心,踏实,没有歧视和偏见。想一直这样倚着石化的他,永远。
      ×××
      “可儿,你跑到那里去了呢,急死我们了。”
      “看你一身泥的,来来来,我们给你更衣。”
      “你喜欢下棋啊,待会带你去个下棋的好地方。”
      ……
      当她回到那个千万次想逃离的地方时,突如其来的殷勤猝不及防。那些昨天还在谩骂、欺凌她的人,变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猛,她有点招架不住。但适应也很快,关怀和温暖,她太需要了,迫切得不会去想原因。
      她穿上体面的长衣,像一朵会走动的鲜花。马车颠簸了很久,下车进屋,摸到熟悉棋子,她兴奋不已,这一次,一定要完成天元棋局。
      按下最后一粒子,地动山摇。巨变发生了。
      “……原来这女人这么卖得起价,咳,怎么不早点想到呢,白养了她那么多天!……”
      当她意识到已经发生了什么,和什么将要发生的时候,男人粗糙的手掌陷进她的皮肉,把她按到地上。被撕扯着的衣缎勒得手臂生疼,她挣扎着,扭曲着,搅乱了刚完成的棋局,黑白棋子洒落一地。
      庞大的地下皇陵中,厚重的石头陡地分成方块,重新组合,内城开始上升。
      最先,是金人的巨头,然后是身躯,巍峨地、矗立在地面。当十二金人站定,傲然俯临大地时,烟雾弥漫,风尘滚滚。内城升到一定的位置,嘎然而止。
      皇陵中的一切,都开始接触到空气了。
      排列整齐的军阵中,俑像又经风化,泥尘层层剥落,一小块、一小块地掉在身上地上,肉身显露,一个又一个,气息如游丝,把鼻翼下的泥尘呼开……  
      ×××
      “大单于,不好了!铺天盖地的阴兵正向我们攻过来!”
      匈奴单于慌忙放开身下挣扎着的少女,起身冲出大帐。
      浑厚而急速的声音自大地的底处穿来,一条蠕动的细线掠过翻飞起伏的草尖,迅速扩展成一团奔涌不熄的火焰。那火焰一路燃烧滚动,速度快得令人旋目,令人胆寒,东边的山坡如血般鲜红。眨眼间,那一抹血红涌动成潮流,如飞流直下的瀑布,气势磅礴的滚滚袭来。千万个喉舌完全窒息于这一片突如其来、铺天盖地的血红中,无法出声。一动一静的人潮扑撞在一起,刀剑相博,骏马踢踏,死伤者哀嚎不绝。长刀飞舞,兵器所指之处,手起头落,鲜血与火光交相辉映,黑夜完全被映红了。士兵在撕声力竭的狂啸,其调疯狂,其声恐怖,其音凄惨,仿佛在嚎叫中,渗透着滴滴鲜血。
      腥风呼啸而入,梁裂柱断,帐内的帷幕全都飞扬向上,直贴帐顶。
      黑暗的视觉里,她竖耳细听,扬起的帷幕又蓬然覆盖着地。人呆立在惘然中。
      刀尖停在眉间。一滴殷红的鲜血失足落在破碎的棋局里,缓缓地化开、化开。
      睁大看不见的双眼,她绞尽脑汁。抬手,然后伸出去。
      触碰到曾经石化的衣甲,坚实的臂膀。
      时间静止、停顿,天地间是钟情。
      但愿长此下去,化作俑像。
      ×××
      如山的尸堆,残垣断壁。形容枯槁的老者,斜立六弦琴,干皱的手指颤巍巍拨动琴弦:
      “……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追亡逐北,伏尸百万,流血飘橹,威振四海……”
      凄绝的吟唱腾空而起,在凛冽的风里,一瞬间传送开去,一切屠戮的喧嚣——喊杀、哭叫、人马的践踏和悲鸣,甚至器皿砸碎的清脆声响,都不知何时消湮了,歌声如同破败的战旗一样飘荡在高高的夜空中。
      他发现杀人可以有千百种杀法,死就有千百种死相,但是性质却相同:屠戮。
      他强迫自己身先士卒,他说,这是战场,你是将军,敌人的每一柄刀,都渴望你的头颅,每一杆枪,都嗅着你的血,每一支箭,都瞄准你的心脏,你若是退,他们将像烈火,烧尽你周围的野草,你若是躲,死亡就落在你的战士身上。
      于是他尽量不去看那些醒来负隅顽抗的匈奴人的面孔,年轻的或是年老的,见人就杀,挥剑的手臂机械,而流畅。他也不去看笑容狰狞的秦兵,一面咀嚼着带人血的羊肉一面狂砍滥杀,他嘴角僵硬,面无表情。
      怀抱着昏睡的可儿,他走在皇陵幽暗的御道里,想着自己百年前的心情。
      复活的秦兵列队在御道两旁,牵着各自的马。他们每个人马脖子上绑了十几颗人头,他什么都没有,但他带回来一身血,和一个女人。
      御道尽头的龙座上,一个人影坐在昏暗的光线里。
      他走向那个尽头,脚步机械,而流畅。
      逆着步伐,传来深不可测的声音:
      “回来了,蒙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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