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湘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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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夜李香玉在灯下算了回账目，夜里睡得迟了些，次日早上起床后便有些泛懒。才吃过一盅冰糖蒸雪梨，正在月洞窗前拿雪雁编的丝带绣球团子逗花猫玩，忽然听得外面一片嬉闹笑声，紫娟进来笑道：“史大姑娘来了，和宝姑娘、三姑娘她们一块玩呢。”
李香玉懒懒地应了一声。
林妹妹自小和贾宝玉、史湘云一同长大，论起来史湘云和林妹妹小时候也是亲近的，后来薛宝钗进了贾府，史湘云很快就被薛宝钗拉拢过去 ——这也是薛宝钗的本事，贾府里里外外，谁提起端庄稳重的宝姑娘，不是满口夸赞？甚至于在贾宝玉明明确确表现出对林妹妹的情意之后，薛宝钗和薛姨妈母女联手，最后竟然把林妹妹这个最大的对手都给收服了，手段不可谓不妙，情商不可谓不高。从始至终，唯有史太君一直冷眼旁观，对薛家母女看似热情，实则挤兑，可惜林妹妹没有她外祖母贾老太太的心胸和算计，早早就丢盔弃甲，以至于心愿未尝便抑郁成病无疾而终。
史湘云每天口口声声都把薛宝钗当成亲姐姐一般爱戴推崇，逢人便夸宝姐姐万事周全挑不出一点不好来，只差焚香立誓和薛宝钗义结金兰了。林妹妹嘴角锋利，和史湘云偶有口角争端，史湘云见辩驳不过，便常常抬出薛宝钗来，两人的关系愈见疏远。眼下史湘云和薛宝钗正热乎着，李香玉作为薛宝钗的首要情敌，自然也犯不着跑去找史湘云套交情，反正史湘云心里也未必肯搭理她。
一个人正清清静静逗花猫，有人来请吃饭。李香玉只好放下丝带绣球团子，往前边来。
李香玉到贾母房里时，史湘云和贾宝玉两个人正叽叽咕咕挤在一团说话，迎春、惜春安安静静坐在一旁，薛宝钗和探春在王夫人房里陪着用饭，没有过来。
凤姐和李纨站在地下，领着丫鬟婆子上菜。这几日巧姐见喜，王熙凤忙着打扫房屋供奉痘疹娘娘，延请大夫轮流给巧姐诊脉。她屋里忙乱，却仍然舍不得放下管家的事务，整日忙得陀螺一般没个消停的时候。贾母见凤姐每天一脸浓妆艳抹也掩饰不了的苍白气色，心疼不过，叫她这几日都不必过来伺候。凤姐不肯，每日还是要过来几遭。
丫鬟婆子们摆上饭菜，贾母才一落座，便让凤姐回屋自个吃去，“你回去照看着房里，我这里有你珠大嫂子呢，别耽误了孩子的病。”
凤姐说笑了两句，留下平儿照应，自己去了。
宝玉和史湘云不知道又盘算着什么新鲜事，一顿饭吃得风卷残云一般。
宝玉心急，就着一碗鸭条溜海参，舀了半碗酸笋鸡皮汤泡饭，淅沥呼噜几下便吃完了，还不待身边人出声，拉着只喝了小半碗什锦八宝粥的史湘云，一溜烟下桌跑了。
贾母一迭声在后头叫唤，宝玉和史湘云早跑远了。
贾母笑道：“两只皮猴儿凑一块了！”转头对李纨道，“跟厨房说一声，今天早上炖的那道火腿煨乳鸽不必上了，送去给兰小子吃罢！”
李纨连忙替贾兰谢过，贾母又道：“叫婆子装两匣子点心给宝玉送去，他吃饭急，待会儿又要嚷嚷着说没吃饱了。”
李纨立刻便叫婆子准备食盒装盘，见席上有一盘玫瑰果馅的金银馒头，知道史湘云素日爱吃，也叫婆子一并送去了。
李香玉面前摆着一盘醋溜鲜鲫鱼，一盘糯米八宝鸭子。丫头在她身后站着，看她往哪道菜多看了两眼，便连忙替她将菜夹到小碟子里。
李香玉这些日一直兢兢业业学着迎春、探春、惜春几个的做派行事，其他还罢了，只有吃饭最叫她难受——但凡喜欢吃的饕餮，大多数都自己动手吃的香甜，想吃什么就夹什么，爱吃多少就吃多少。可贾府没有主子自己夹菜吃的规矩，丫头婆子们一圈圈在身后杵着，媳妇仆从一双双眼睛盯着，李香玉就算再怎么想吃几块咸津津油腻腻的红烧肉，也得管住自己的眼神，不能往贾母跟前的那罐油亮光滑的跑油肉飘忽。
丫头知道富家小姐都不爱吃肥腻，喜欢清淡，所以给李香玉夹到碟子里的都是鱼肉、酸笋之类的开胃菜。贾府厨房做的鱼除了鲜酸，一丝咸味儿都没有，李香玉咽着香喷喷的碧粳米饭，就着酸笋、瓜片，无语泪流——她想吃烧肉啊！
吃过饭，丫头捧上热茶，贾母转至里间坐下，迎春、惜春、李香玉陪在一旁说些闲话。李纨、鸳鸯、平儿等人这才坐在外边就着她们的残席吃饭。
一个婆子进来急慌慌道：“使不得，宝二爷和史姑娘闹着要下河呢！”
贾母唬了一跳，一迭声叫人去瞧瞧：园里的湖水深得很不说，宝玉素性体弱，这天气才刚转暖，就是湿了鞋袜，说不定也得生一场病。
婆子才刚答应一声，凤姐自外面打头走了进来，笑嘻嘻道：“老祖宗，不妨事，宝玉他们在河边看人撒渔网呢，我叫婆子都在跟前牢牢守着呢，不许他们碰凉水。”
贾母叹息道：“还是你精心些，那两个孙猴儿，一离了大人，就要闹翻天了！怨不得他老子要捶他！”
迎春、惜春和李香玉左右无事，也都过来看婆子撒渔网。
水里泊着两条乌篷船，两个婆子在船头撑篙，几个腿脚灵便的扎着裤脚，拿着竹竿、挑子，正往水里放网线。
宝玉和湘云在湖边翠微亭子里，趴在栏杆上亲亲热热说话。
宝钗和探春看丫头在亭子里扇风炉煮茶，另一边的炉子旁烤了不少芋头、栗子、甜瓜，才刚烘熟，迎面便是一股子醉人甜香。
“你们倒自在，怪不得连饭都顾不得吃了，原来是惦记着这里。”迎春接过丫头递过来的热茶喝了一口，也在栏杆旁坐了。
薛宝钗笑道：“还不是宝兄弟和云丫头闹的，这时节鱼苗才刚下池子呢，哪里能钓得上几斤重的大鱼？偏生他们两个不信，非撺掇着要婆子撒网去抓。”
探春叫丫头剥烤芋头吃，笑向众人道：“我看他们两个就是要闹出动静罢了，家常谁爱吃鱼了？上回云丫头还嫌鲫鱼刺多，差点伤着嗓子。”
湘云嘟嘴道：“谁是为着吃鱼了？不过想玩一玩罢了，可惜老祖宗不许我亲自去捞渔网，不然我才不坐在这任你们打趣呢！”
笑闹间，婆子已收了一网，拖至岸边一看，果然只有些蚌壳、虾米、鳝鱼、水草、石块之类，并没有捞上大鱼。
有些小鱼苗也才指头大小，宝钗命婆子重又放了。
宝玉和湘云也觉得无趣，看了一阵子，便不爱看了。
众人在亭子里围着风炉吃茶用点心，探春和宝钗又命人装了几盘烤芋头、烤栗子，往贾母、王夫人、李纨、凤姐房里各处送去，连赵姨娘、周姨娘、袭人、平儿那里也都没落下一处。
李香玉正嫌饭菜清淡，当着一堆丫头婆子的面，也只吃了七分饱，见有烤芋头，忙叫紫娟替她夹了一个，蘸着一碟子凉拌莼菜虾子酱吃，几下便吃完了。
紫娟见自家姑娘胃口好，笑着又剥了一小碟烤栗子摆到她跟前。
宝钗远远看见，笑盈盈道：“颦丫头先歇歇罢，才刚吃过饭，别积了食，芋头、栗子都不好消化的。”
李香玉正捧着一颗栗子准备往嘴里塞呢，听宝钗这样说，一时顿住了——她自认既呆且笨，又是个半路穿过来的，所以格外怕和宝钗这样情商高超的人物打交道。自从她慢慢融入大观园的生活，几个月来都不曾和宝钗打机锋，每回见了宝钗，都只是默默的、安静的待在一边，或吃东西，或玩帕子，或和迎春姐妹几个闲聊玩笑，只从不主动找宝钗说话。可是宝钗却总跟盯准了她似的，回回言语间都要拉上她——倒也不是挑她的错处，反而是表示关心和爱怜，但李香玉还是有些怕。
李香玉并不讨厌薛宝钗，相反她非常佩服这个小姑娘的心计和沉稳，宝玉也说了，宝钗“任是无情也动人”。她深沉世故，步步为营，但到底也只是一个十几岁的青年少女，不像王熙凤那般狠辣狡猾，丝毫不把人命放在心上。
此刻宝钗又当着众人的面细心关照自己，李香玉心里再觉得诡异，也只得拿帕子擦了擦嘴角，含笑回道：“宝姐姐说的是，紫娟，给我倒杯茶来。”
众人都不在意，唯有史湘云撇撇嘴，向宝玉道：“林姐姐总觉得世上别人都比不上她，从不放人一点，专会挑人。见一个打趣一个的，怎么如今见了宝姐姐，倒像是锯了嘴的葫芦？”
宝玉知道黛玉的心病，最忌讳别人拿她和宝钗比较的，见湘云如此说，怕黛玉听见心里会不痛快，连忙岔开话道：“听三妹妹说大嫂子那儿的桃花开得正好，待会儿领你去瞧瞧。”说着便引湘云往亭子外边走来。
湘云一壁走，一壁扬头冷笑道：“我是专为看花来的么？我知道，你是怕叫那一位听见，回头又恼了你，你又得小心翼翼装乖作巧的赔不是。我才听袭人说了，年前不知怎么赌气，使性子把我做的扇套子都给绞了，你们还都瞒着我，打量我离得远，就好欺负了不成？”①
宝玉忙笑道：“我本不知那个是你做的，听袭人说是外头做活的帮着扎的花，我觉得比别人做的都好看，才特特拿出去给她们玩的。”
湘云赌气道：“林姑娘再生气，也犯不着拿我的扇套子出气，她既会绞，你同她又好，日后你房里的针线，可别再来烦我，全让林姑娘帮忙做了罢！”②
宝玉不敢辩驳，唯唯诺诺的在一旁讨好宽慰。他房里的针线自有丫头婆子去料理，只他身上贴身穿戴的衣裳鞋袜，从来不要外边的人做。晴雯、袭人、麝月几个丫头都是针线上的巧手，他房里大小丫头一大堆，差事也轻省，丫头们平时闲坐着的功夫，紧赶慢赶，每个月也能做好几件衣裳鞋子。宝玉从来不管这些，只要是袭人帮他拿来的，穿上就是。也是年前黛玉和他吵嘴，绞了他随身的扇套，袭人说那扇套是湘云帮着做的，他才知道袭人背地里竟然一直在央湘云帮着做活计。
湘云素来天真烂漫，心直口快，虽然和宝玉生了气，却并未往心里去，眨眼间两人又兴兴头头说到一起去了。
宝钗笑向众人道：“宝兄弟和云丫头不像兄妹，倒像是一对亲兄弟似的。”
探春摇头道：“可了不得，云丫头既是女儿家，已经这般聒噪，若果真投身成了个男儿，还不知会怎么无法无天呢！”
李香玉暗暗道：史湘云若果真是个男孩，倒也不错，这样贾宝玉还能多个正经朋友，湘云总比宝玉那几个娇娇弱弱的好基友秦钟、琪官要可靠得多。
哪像现在，贾宝玉终日夹在林黛玉、薛宝钗、史湘云这几个青春少女中间，一头是耳鬓厮磨、心意相通的林妹妹，一头是青梅竹马、脾气相投的云妹妹，一头是金玉良缘、稳重大方的宝姐姐，宝玉还妄想大家和和气气的，结果反而弄得里外不是人，林黛玉总疑心他，史湘云认定他偏心，薛宝钗倒是稳如泰山，心上人、好玩伴和绯闻对象之间的修罗场，可不是那么好承受的啊！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湘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