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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曲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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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一
帝王冢.遥寄情思
空旷荒山,一望无际,正是月明星稀。一刹,浮云聚散,第一缕月光从云间漏下,第一盏灯笼从山脚亮起。骤然连绵不绝之山峦,一盏一盏、一片一片,火红的灯火连成一片,直到山巅,一簇烈焰燃起,与月对辉。
山巅之上衣袖锦袍翩飞,祥龙瑞音恢宏,隐灭山中万声,尸骨仍寒,灯火却暖。遥想当年,锦旗连天,铁马金声,嘶吼至今竟仍不绝。
山脚下一列一列白番,五步一旗,血光隐现。麻绳手以连手,以乞生天。这偌大一个山脉,竟被这祭冢的白番团围。血光在白番上蔓延,映着山上灯火。
她抬头看。
山巅上有人矗立,那人笑靥似在天际,抚袍挥袖风度,依是往日君王,身影明亮,清透月光。忽而那人转头,似有所察。
她微微笑,举起双手,要托住整座山脉。
司容在身后提手奏乐,琴弦流水,高山而下,冰寒彻骨,却偏不凄清,以千军万马之势奔涌。月色似是不承,在明亮灯火下灰黄。
秋风夹着冬夜萧瑟,逆风回旋,野鬼凄吼。
她微微笑。
司容的指尖蹦出血花,司容也笑,轻声唱:“征战之疆,亡骨之乡……前仇旧怨,此时了了。”
“尸骨求暖,安能息兮……血泥之土,偏蕴灵华。”
琴弦入溪,波然而缓,血透琴音,异香弥漫。
默然片刻,司容笑道:“就是这刻了。”
琴声骤遇断崖,霹雳拔高,断线声连响,群山灯火骤亮,烈焰冲天,映见顶峰人面色红润如玉——满山树花一瞬带着异香开遍,在灯火下妖冶垂怜,吐蕊留香。又是一阵逆风回旋,天之怒意尽显,山巅之上,聚云乌黑龙卷缭绕,电光隐现。
一道昼亮闪过,映飞惨白旌旗,可见旌旗上阴符相连,与天血书。
此情恳切,天可怜见,聚云徘徊,又是一道昼光,却击在隔壁山巅。
司容面色如白昼,眼底依然是笑:“主,你与他情,天亦退让。”
血水从指间漫延,沾染纱衣。司容挽袖,另起一曲。
琴音天开云阔,日光弥漫,竟似在夜色中,开出一轮曜日,让人遥想蓬莱,池浮荷莲。山腰发出巨响,碎石漫天而下,似被巨人斧凿。
司容竖耳倾听,指间轻缓,音声弱淡。
潺潺,水声潺潺。
一眼泉水喷涌而出,耀起月光,细流清澈,洗涤漫山染血草木。
司容松了口气,琴音闲适,漫山遍野尸骨安眠。
身前人开口起颂,气音萧长,哑绝厚浑,以异乡之言,与天详述。
司容低首轻笑:“纵是愚公,也能移山。”
琴音暗自逞强,眼见得那五弦只余其二,司容气已悬丝,单挑二指弹跳,一串孤音连绵。眼见司容衣袍渐淡,琴身枯朽。琴身斐然有纹,纹露血痕,血痕隐隐亮起红光,照的司容容颜失色,引他讶然抬头去看。
身前人以血为祭。
五弦再连。
古来有说这金木果真无情,可司容眼中却有泪光,埋首挽袖。
最后一曲空谷来音:迷雾散去,金光乍现,空灵绝响,云底翻涌,敌不过祥龙空降。琴音庄严,五里金光铺下,龙息山谷,金目微张,龙须漂浮。
“祭——”
圣龙咆哮,响彻山巅,山巅那人衣襟带袍,拢拥天下,一时间景色扭曲,好似时空错倒,春冬置换。天终骤怒,九百九十九道天雷疾下,切碎夜幕。一时满山春意尽去,再回寒冬,泉水结冻,霎时落英满山飘飞,祭起一面漫山遍野的飘零旌旗。
落英带着异香飞散,尸骨血肉重生,兵士利刃再举。一声清脆声响,泉身隐现裂痕。
琴音骤停,司容站起身来。
“主,您胜了。”
那片来自山巅的落英,隔了天上地下的距离,终于飘落到她的脚下。
司晴弯腰捡起殷红花瓣,温柔贴于唇上许久。
甩袖,拂膝,下跪。
“臣,恭迎陛下。”
此曲传于永乐年间。永乐年间,勉地有偏域,君王名赵曦,仁厚博源,采纳百官,素与大巫师司晴交好。永乐十五年,边境告急,举国兵士仅三万余,不敌荒蛮七万。赵曦亲自挂帅出征,其间遣其百姓具去往东临齐秦。史书无载战事,却有野传,赵曦身领两万九千兵士引得蛮人围登龙脊山,仅留一千兵士围山,引火烧山。语言寥寥,当时情状却是十分惨烈,齐王动容,引留勉地百官百姓,出征荒蛮,于永乐二十一年胜。
却道那日齐王班师回朝,途径龙脊山脉,连夜驻扎修整,不料恰逢异景:众兵士均认,是夜龙脊山火光冲天,旌旗围山,有祥瑞龙音自山巅来,更有神乐以一琴之力连绵不绝。一兵士曾走近去看,夜归人亦恍惚,胡口说所见两白衣男子,一站一坐,在风雨夜中畅谈天地,更有满山花开花落。齐王以为其饮酒胡言,不以为意。
直至次日行军,抄兵龙脊山脉下,所见染血旌旗围绕一山,竟有万二面之多,每面旌旗有一巨大血字,齐王命人绕山抄录,竟缓军半月之久。更于山脚泉水流至枯竭处,寻得一枯木古琴与大巫师司晴尸身。
据传,此泉稀奇,以一泉之力网罗一山,起于一点,支流无数,皆尽数汇于一点,各支各流往下,带走落英无数,竟于司晴周身积起小山堆状殷红树花,垒砌血红香墓。
齐王惊惧,亦为其情所感。追溯抄录所得,竟是异域一曲《招魂》,齐王立此曲为历代帝王登基祥乐,勉君臣之谊,并别名为《遥寄情思》。
次年起,勉地流民年年山祭,以此曲圆乡,谣传有人于耳边闻欢声笑语,转首却不得见人。
曲二
长安街.繁华
林为清放下手中书卷,自二楼灯火口处往下望。街市上人山人海,吆喝声此起彼伏,灯火连绵通天,遥远处月影烁烁,挂在尽头城西门口高丈老榕树的枝桠上。
这街灯挂在酒肆二楼,映着一片繁华荣光,一条小巷横亘酒肆边门,因了这地势,巷内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了。
林为清对面小厮探头道:“为清公子,为清公子。”
外头敲棒叫卖的人自楼底经过:“冰糖葫芦~冰糖葫芦~”
林为清又将头探出一些。微红的灯笼映在他脸上,泛起红晕,微微轻晃。街上人来人往,没有异样。
正此时,一阵扬马嘶声自东面传来,引了千万马蹄声滚滚带尘而来。林为清摔了手中书卷,慌慌张张跑下楼去,衣摆在酒肆楼道飘然而过。
他逆着长安街繁华人流,推搡奔跑着。
身边人笑着,讨价,猜灯谜,也有不满嗔斥,被他挤开,又迅速汇拢,重又拼凑成一条繁华街景。他就像人潮中一缕水痕,过了,又无痕。
他看见高大踏雪骏马自夜幕中奔驰而来。
他心底的渴慕,好像奔腾江浪迎去,然暗中街巷伸出一双白皙的手,有力地拽住了他。林为清的眼中溢出泪光,拼命挣扎:“不、不——”
他恨这人潮拥挤,恨这繁华。
耳边响起清渠一般声音:“既已不在当世,往事便难追回。”
周围喧闹依然,身边娇俏女子拿起发簪,笑靥如花。又一刹灯影朦胧,一街景象具都远去,好像空降荣华梦一场。
那清风般男子自小巷走出:“我乃司明。”
两人好似被一阵清风与尘世全然隔绝,欢声笑语淡化,静默如寂,皇城灯火好像在天边点亮,长安街浮上半空,人影重叠无数,而此处是玄然幽境。
“不——”林为清无力地挣扎着,头发披散,扭曲的泪水晶莹:“你是谁,我是谁——我好难过。”
一阵琴声悠然响起,林为清双目微瞪,卸了全身力气,只由得那男子带他往那幽巷中走去。这巷内漆黑,只有最远处的微光,林为清心内眼前恍惚,不知这是梦中还是尘世,眼前虽无所见,却觉那黑巷愈走愈宽,便是亘古的黑暗。铺天盖地,原野一般辽阔的黑暗。复又狭窄,引领他走向那源头。
那微光是一面琴。
那琴仿佛立于黑暗之河上,顺着那河水起起伏伏,飘飘荡荡,是这黑暗之源,却又向这黑暗飘洒点点微光,是那光明之源。
自称司明的男子,在他身后抬起他的双手,置于琴上。
“待你习得这曲《凯旋》,我便让你与他见面。”
他是谁?林为清没有问,双手置于琴上,脑海中却晃过无数条长安的街,酒肆的招牌变化,桌椅移了位置,戴簪的姑娘换了面孔。只有自己还在那窗口,饮那一坛酒。年复一年。
没有曲谱的曲,好像风一样,飘散过他的耳边。他手指微动,乐曲如风飘散,一飘悠悠以起,万声轰鸣以应,风卷残云之势气,霸气威武之英姿,马儿昂首嘶鸣,正是将士归来,举国欢庆。
司明停身伫立,此刻面色动容,柔声道:“你竟记得。”旋又否决,斥道:“你这琴奴,不知好歹。”
琴音一铮,仿佛颤抖,那曲断了一断。
司明却转过头去,看那无尽黑暗:“罢了。”
琴音复又连续,金鼓齐鸣景象,竟从那琴声中飘荡而出,索然而扬,余音绕这虚空不绝,愈加响亮。
一点,一点,光点骤然亮起,梁木拔地而起,一盏灯笼点亮在林为清额侧,窗棱拼凑,竹帘掀起——喧闹声骤起,外皆是人山人海,人们喧闹,互相推搡,让出一条路来。
有悠悠历史从这繁华长安街心流过。
人们冲那街心跪下。
琴声扬起,再扬起,响起马蹄声的沙尘,从城东面传来。琴声中骏马迎风而来,万众欢呼歌庆。看不见的人儿如风一样,却抬头往那窗口望。
林为清已是泪流满面,此曲不停。想来当年,应是没有等到他凯旋。
“欠的这一曲,这便还完了。”司明声如清泉,大袖一挥,万民化烟归去,房屋连排倒塌,黑暗如熊熊烈火,吞去残砖败瓦。
琴音骤断,林为清踉跄起身:“不,不,你答应过我——”
司明伸手遮住他双眼:“忘了罢,你连他是谁,兄长?家父?都已不记得。只这一曲欠了太久。”
“好好珍惜,他经过的这条长安街。”
年复一年,他还坐在这酒肆窗前喝酒。
传清明四年,大巫师司明奉命前往梁都带回前朝将军郑均的神马马鞍。司明取得马鞍后,发现其囊袋内有一遗落琴谱,琴谱字迹清秀,然谱曲恢宏,颇有将士凯旋归来之感。司明遂为其取名《凯旋》,并赠予琴奴司归。琴奴喜极,昼夜于长安街虚空处练习。不久后,传林家小公子神智不清,每年一日状若疯癫,自西街酒肆冲往东城门。司明有所察,遂向帝王请罪,亲自入长安街寻人。却话说这前尘往事因果不明,司明仅以一曲救回林小公子。然小公子虽不再疯癫,依旧年复一年在那日坐于酒肆。祭奠这份不知所以,却连绵隔世的情谊。
帝王奇,引小公子入宫来见,问曰:“可是记起了前尘往事。”
小公子答曰:“不曾记得,只因心中曾有此隔世之情,竟觉一世人情具稀薄,然一想到此情,不绝胸内柔情满溢,独自守这繁华,亦不所觉孤单。”
帝王动容,为酒肆题匾“隔世”,命宫乐在那日出宫于酒肆奏乐。别名《凯旋》为《繁华》。此曲意味早已别于当年,却有情于其中浑厚连绵,自为摘录。
曲三
长白山.落雪
天是碧蓝,山是雪白。连绵不绝的山林耸立,横亘东西的雪白,远远看去已满目是白,不见一星污点。再走近些,浑身就入那白。
天上巨云漂浮,好似天水倒影。
一排脚印,从远山白的尽头一点延绵而来。孤鹰翱翔过天际,鹰目折射湖水星光,一片苍茫的白色里,一袭衣袍被风雪化去。
鹰声嘶鸣,斜翼飞翔,在天空划出大地般大的圆弧,遂而远去。
“爹。”小脚印的主人赶上几步,追那大脚印。
那大脚印一步一步稳稳向前,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司白嘟着小嘴,没有办法了,一双白嫩嫩小手揪起束裤,踮着脚急急忙忙跟上,那雪一踩下去就淹没膝盖。这一双小脚印,也跟着大脚印在苍茫无际的白色里留下一丁点儿痕迹。
“师父,请您慢些。”
司白在身后稚声稚气恭敬道。
那大脚印就停住了,司正面色严肃,连绵不绝雪白的山峦竟都比不过他肤色的白皙,此刻正好像冰雕一般。司正开口道:“你是下一任大巫师,肩有重责,如何能够懈怠?”
司白红润小嘴又是一嘟,可爱非常,倔强赌气道:“我家后院那棵柳树,我就觉不错,干嘛要上这高来,找那什么树?”
司正道:“放肆!不是来找你的树,是来找你命中的琴。”
司正动怒,司白不敢反驳,可那心却去想:什么树不能做琴?
正思想间,却是狂风骤起,鹅毛大雪花刀一样从空中削过,呼啸声过,其声凄厉凄绝,如鬼魂“呜呜”嘶叫,刹那间眼前只剩下飞舞的雪花,再过片刻连眼睛都无法睁开,鹅毛雪片片如同利刃割在脸颊。司白骇然大叫,捂脸蹲下。
司正当下解开长袍,在风雪中袒露精实肌肤,于风雪中长跪。那长袍里古琴露出一角出来,现出一白衣男子,澈眸淡眉,与司正同跪。两人顶着呼啸狂风,护住身后司白。
这一跪许久,那白衣男子见风雪并无减小之势,口中道:“暂跪它人,请主降罪。”
说罢拍去身上飞雪,站起身来,前进有二十步,跪倒磕头三下:“多有冒犯,愿替我主立于长白山五十载。”
话音刚落,晴阳开空,风雪刹停,留一片干净山峦。
司正于是起身,脸色发青,转身就给了司白一巴掌。司白一下被打的坐在雪地上,却也自知理亏,捂了脸含泪不敢开口。
司正气极,胸口愤然起伏数下,仰天长叹一气:“如此不成器,却又与神树有这渊源。不知是福是祸。”
远处白衣男子起身而回,跪道:“求主降罪。”
司正一指在白衣男子额间一点,男子复又归回古琴一面。司正取了大袍,仅裹古琴,温柔抱于怀中,自己却光着精实上身往山顶走去。司白挣扎站起,低头跟上。
零星的风卷落些飘雪,化入山白,饶是有人不信,这六千多尺高山上树木稀绝,至于顶峰,只剩一树种,名为岳桦。
这树种不似白桦高大挺拔、伟岸而上,反是低矮弯曲,多枝多叉,一副佝偻模样。然其傲然于雪山顶峰,山下千种万种树木,无论高矮,皆俯首称臣。岳桦枝木虽短矮,其心沉重,置于水中可片刻沉底。
此刻司正与司白正站在其中一棵岳桦之前。
司正先跪地磕头三个,复才起身,对司白道:“可曾听闻蛮人熬鹰?”
司白点头,轻声答应道:“游牧民族熬鹰,先长虚膘,后洗胃……”他的声音越加轻了:“粗绳棍击,使其不眠至于困乏,再至鹰力竭而——”
司正手一挥,打断司白:“取其精要。”
司白深吸一口气:“磨其神智也。”
司正道:“司纯。”
白衣男子骤然现身,先替司正披上外衣,后就地而跪道:“请主吩咐。”
司正沉默许久,道:“劳烦你引着这个不成器的了。”
司纯就地磕头:“主人抬爱。”话音一落,幻化成琴,琴身斐然有纹,心血所至,精雕细刻。漆木琴身映着白皑皑雪山,上有高蓝蓝阔天,生出悠悠古意,尚未弹奏,竟已让人觉得有声绕梁而至,连绵不绝。
司正命令道:“尽数用你所学弹奏,此木颇神,唯对大巫师音律有感。长白山终年落雪,有此沉木,方可镇雪成山,你若以弦音动之,其不得眠,木心随律而动,根基无稳,至于落雪。你弹到这天落雪,方可熬这一琴。”
司白本是想问,为何不可让司纯自现身弹奏,转而骇然不得乱想,只哆嗦了坐下,一双白皙小手落在琴身。
第一根弦动,一阵微风拂过。
双音弹跳,一切归于寂寥。
司白年仅八岁,手掌嫩小,琴技笨拙,一曲流水音断断续续,好似石块阻隔,偶有源远绵长,偏是虎头蛇尾。司正立于雪地,抬头望天。
有一苍鹰傲然飞过,鹰目凌厉,鸣声不羁。
曲才开头,司白已是大汗淋漓,至于曲中,方找回一些连贯,然而手已酸疼,麻木不已。
铮——琴声骤响,滔滔江水浪涌追奔,十尺大浪席卷碎骄阳从高处倏然而下,激起万千水花。司白用尽全力,紧随琴弦,心中知是司纯暗中相助,不由感激不已。思及平日差遣司纯做这做那,又是愧疚万分,琴声骤然回转,婉转悠扬,似是安抚。
未至落雪,司白的汗水已打湿周围一片雪地,渐渐凝成冰碴。
骄阳下落,天色血红暗沉,雪山背后一片青蓝涌上,一时间冰火交织,绚美无比。司正抬头看那天色,低声命令:“司纯,你一路劳累,不必再帮忙。”
司白手下琴弦骤然紧绷,司白咬牙,手臂肌肉抽筋,却势必要将那琴声完好结尾。他已与自己较上了劲。
天有微风略过。司白挽袖,另起一曲。
夜幕已经笼下,罩在白皑山峦之巅,琴身幽幽发出微光,映起司白与往日不同的坚毅目光。
点点稀星,逐渐汇拢成一条干净星河,自东横亘向西,辉映在雪山之上。此处纯极,天空一丝无尘,好似清渠见底。
音律也绕着透薄空气向上,如点点繁星闪耀,清新自然,一脱沉重之心,悠然自得,不显疲惫之意,物我尽集一体。
司白觉察到脖子上的汗水已经干去,正是那一股一股的微风所至。
司正道:“呼唤至今,才只微风,可是乏了?若乏了便弃走罢。”
司白专注于翻飞手指,玲珑琴音,一时没有回答,一音正缓,方开口答道:“师父,此曲不可终了。”
司正问道:“为何不终了?”
此时天际渐白,犹如一条大鱼在山后池塘翻起肚面。自司白执琴以来,约莫已过十多个时辰。繁星尽数隐去,白绫空中遮盖。
有冷汗冻结在眉梢,司白猛然推音十四五,一串颤音悠扬到底,好似片片雪花颊边飞过,他答:“如果此时终了,此曲无名。”
司正脸上微现笑意,道:“如若终了,此曲名为何?”
白嫩细指翩然飘飞,滴血落进琴身,又飘出叠叠连音,琴音中那雪花已是鹅毛般大小,雨点般击下,司白喘了口气:“名为——《落雪》。”
话音刚落,长白山自西往东霎时缤纷大雪飞扬,此世间奇景,每片雪花竟似圆盘般大,细而绒软,狂风吹过,一路竟似冥冥有知,具集于司白周身,眼见得那棵树被埋入棉花般的雪堆里。
司白力竭,汗水滚珠一般落入眼中,眼睛酸疼,他拼命眨着眼睛,瞪着眼前雪堆。
一白衣男子从雪堆走出,其肤色柚棕,目光傲然。司白奋力站起,抬头挺胸站于男子跟前。
白衣男子挑眉,自上而下紧盯司白。
终于男子开口,声音沙哑,却好似在众山巅上有无数震颤回声:“你想成我主?”
司正微微皱眉,然此刻却已不能再多说,一切结果,全看司白造化。
司白显然被男子所威慑,不敢有言。
只见那男子轻嗤一声,转身便要离去。司正道:“且慢,请容我与白儿把那熬鹰一事述完。”
那男子听见熬鹰,显然不悦,但也转过身来,道:“就当赔了小子为我作的这支曲。”
司正忙低声说道:“熬鹰与取琴不同,又相同。说那熬鹰,第一步便是架鹰,直到那鹰站于人手臂,可自安睡,可自进食。”
司白杏目微张,似有所察。
那男子锐目一凛,司正自知无望,闭目不言。
那男子于是道:“小子若没有话说,我便回去了。”说罢就要转身。
哪料得司白稚气猛然一句:“你问我而不问师父,是以已认我为主。”眼见那男子正要发怒,风声呜呜,司白却改口道:“然,我不愿作你主。”
那男子冷然下来,看着司白要耍什么花招。
司白脆声道:“愚人训鹰,棒槌加糖,纵忠心耿耿,不过捕猎所用。智者若要得鹰,不必训鹰,鹰出生自来,此为天意。”
那男子哂道:“荒唐。”
司白对那男子一拱手道:“我方才才知,原来人不仅可以熬鹰,不仅可以熬琴。人之大能,实在于竟可以熬己,深然受教,愿以一曲相赠,如果你愿随我。我便终身为你写曲。”
男子立定不语,片刻后化为一旷世古琴。
大巫师一族长老司白旧事。传闻其幼年性顽,不学无术,常央其父琴奴司纯代为手脚,琴艺不精。乃至其大成年九前,其父司正携其欲上长白山,寻万年古木,一时巫父为子寻琴,沦为一方笑谈。
其间路程险峻复杂,不予多言,众人只道是司白从长白山归来,带回一琴奴名司己,法力高强。而司白自此性情大变,常锁于屋内研读曲书,自创奇曲,招各路魂怪,一时间闹得族内鸡飞狗跳。然其琴奴法力高强,常制鬼怪于一念之间。
刻苦至此,琴艺甚精,司白生时著琴书数百,然不予族人,具赠琴奴。
世人具不信如此古琴愿拜身于稚子,偶有人问起,司白笑而不答,只曰:“当年以一曲换得。”于是琴曲《落雪》一时间广为人传。
少有心腹知其内因,问司白曰:“族长大智,以口舌求得琴奴。何不教授于诸人邪?”
司白答曰:“非也。你觉我以口舌求奴,实在不知我以心换心。是以口舌之便可教,立誓之心难替。司己尊我为长,我便不得授以口舌之便欺他同胞。”
心腹听罢,惭愧离去。
安乐五年,朝中不义兵起,留孤魂野鬼,成“路野之乱”,琴奴司己以一己之力,护佑族人免于遭祸。然其力竭,断弦一根。时司白年已花甲,自断右臂续之。自此一事,司己方伏地称主,司白不应。
传闻事变以后,司己每日为司白奏曲一,曲曲无名,曲曲精妙,族人无有能记。
司白年老,传族长一位于司方。是值最后三夜,司白房中寂静,司己不奏哀乐,于房门外席地而坐,众劝不离。
司白去夜,司己入室,燃煎熬鬼火,众不能救。火烧整三日,琴曲响绝三日。此火性列性傲,燃烧间房屋枯朽飞灰不灭,于火势中翻滚耸动,火星有手掌大小,席卷于空中,似落鲜红燃雪。此曲次第哀绝,层层一进,听者无不动容落泪,其苍凉之感,仿若大业千秋万代,皆尽数泯灭,被埋于雪山之下,无人能记。
众族人遣尽琴奴竭力记之,不能得曲万分之一。
留有曲种,起名《余烬》,有既已燃尽,遂不可得之意,更有大火遗落,曲魂之余一意。
唯有司方琴奴司觉进言,司方动容,改名《余烬》为《落雪》。
是以此《落雪》非彼《落雪》,然其情不改,有始有终。
自此族规二十,其首一,琴奴见主不必跪拜。其首二,琴奴躯体,其主之责,枉顾之者,罚抄录《落雪》百次。
后又有人记司白之父司正去处,才知司白当年顽劣,惹司纯立下五十载之誓,司正在其有生余年,具陪伴在其琴奴司纯身侧,于长白山终□□埋骨于白雪之下。数十年后,有人自长白山归,夸口长白山山巅存有一常青树,世人觉其无知,一时沦为笑谈。
曲四
流马谷.赤子长生
几千婴孩尸骨堆砌成山,惨叫声仿若还飘荡在空中。初入流马谷,入目一切皆荒凉,无尽枯败山野,断横树木,干涸泉眼。此凉地边境,无人能辖,人民蛮野,均手持棍棒立于谷口。
司诚自马车内出,手抱其琴,似抱婴孩。
依稀可闻村中犬吠,司诚上前一步,衣襟随谷风飘摇,他拱手问道:“敢问长老何在?”
一窈窕女子从人群中走出,目光竟然甚是智慧,她开口道:“大巫师此次前来,可有要事?”
司诚转头去看那婴孩尸骨山,一阵谷风吹过,滚落几块小小头骨。他便转头去看那窈窕女子,心中思量,遂生一计。
流马谷是开原封年前领土,后为异域流民侵占。其地处偏僻,四处峭壁林立,风雨不调,土壤顽劣,气候不宜。德隆帝遂疏其管制,却未料到这批流民并不简单——
其为北疆长生一族,族中男子寿命长至于六百载,族内女子有秘术,虽年仅五十龄,但若生子后焚烧其子,便可再续至于百年,如此往复……此举在中原人看来是大逆不道,然焚烧婴孩在族内人眼中,不过是家常便饭和生活所必经之事。然而其逆天延命之术久往开来,必有灾祸。虽其已择枯竭之地,亦难完全得以保全。
更有甚者,长生千年以后,纠结天地邪气,异于人类。
德隆帝惊惶,命大巫师司诚前往探查。
司诚细长白皙的手指轻轻在琴身上拍抚,好像在安抚婴孩。看那琴身,竟然十分笨拙,采自深山老林中低矮灌木,不似大巫师之流应有。
那女子再次开口道:“大巫师所来何事?”
司诚微微一笑,抱手放下小琴,小琴落地刹那,竟化成一半身高少年,丹凤眼睥睨,一副狡猾多疑的模样。
众人见状,料想大巫师有所来头,均露出警惕神色。
司诚道:“我来为死去婴孩起名。”
那女子柳眉一挑,粲然笑道:“起名?”
此刻天空有大乌云飘过,流马谷径深壑险,开口却并不庞大,一时间整个流马谷陷入一片阴影之中,婴孩尸骨堆上,阴影过去,似有哭声呜叫,更如有孩童在枯骨眼里外望,叫人不寒而栗。
司诚浑然不觉,伸手把那少年往身边拢了拢,在阴冷的乌云之下开口道:“生死有命,我不会阻挠你们焚烧婴孩。”
听司诚如是说,那女子似是松了一口气,面色更加荣润美丽。
司诚一顿,继续道:“我皇慈悲,婴孩毕竟来这世上一遭,不能什么也不得就去。因而命我来此,与你们共同商讨,为其取名。如何称呼……?”
那女子露出一点不耐之意,但显然因为那松了的一口气而态度愉悦,答道:“大巫师可随意唤我。”言下之意,是长生之人,姓甚名谁早已不重要了。
司诚莞尔点头:“如此,我便叫你青娘。”
女人点头,命众人让开,引司诚至谷底。
司诚颔首而立,嘴角微笑,却仿佛遇上什么难题一般,微微皱眉:“这取名一事困苦,竟是连我都为难了。不过凑巧,我方收一琴奴,尚未起名。诸位不妨与我同行。”
青娘面露奇色,笑道:“大巫师言笑了,我们连这少年什么来头都一无所知,如何起名?”
司诚点头道:“这话说的是,我自会让诸位与他相识。”遂命琴奴为谷中族人奏乐一曲。
琴奴面有不愿,然盘腿坐下,伸手抚向虚空,霎时一琴顿现。
此处为谷底,音律起虽轻盈,回响浑厚。只见那琴奴不断瞥司诚脸色,面容纠结,多次舒缓手中音律。琴声颤抖而断续。司诚若是皱眉,琴奴便反复跳转音律,司诚如若点头,琴音便缠绵流转。
“罢了,停。”司诚如是命令道,那琴奴惶然站起。接着司诚的面上露出为难的神色,望着青娘。
青娘嗤道:“久闻大巫师与琴奴大名,没料到是这么个——”
那琴奴眼睛打转,低下头去。
“噢,”司诚应道:“青娘知道琴奴一事?”
青娘道:“琴奴是你们大巫师的贴身仆人,是也不是?你的这个太寒碜了。”
司诚莞尔,摇头,却也并不解释,反问道:“就如同婴孩是婴孩一样,琴奴就是琴奴。”
青娘身后冲出一壮实男子,长得人样,行动却如猿猴,龇牙咧嘴道:“他在鬼扯,杀了他。”
司诚笑着摇头,不住用修长细白的手指替琴奴收拾头发。
“在没有名之前,他便什么也不是。他曾是丛野灌木,成日提防田鼠黄鼠,对活物有惧意,自是应该的。然我若想要他此后抛弃前尘过往,收拾起小心翼翼,我若给他期盼之名,他亦不会让我失望。”
司诚蹲下身来,轻声在琴奴耳畔说:“赤子之心难得,你且随我姓,就叫做司赤,如何?”
只见那琴奴眼中有亮光流过,口中应道:“是,我主。”
“那么,再弹一曲吧。弹你想弹的。”司诚席地而坐,闭目而息。
司赤背对司诚坐下,提手弹奏。
沙沙。
沙沙,沙沙。
众人仿佛都听见丛林中的树响,琴音忽而陡然升高,惹人提心吊胆,好似猛兽惶然而窜。这一连串琴音干涩断续,把那场景演绎地惟妙惟肖,众人皆坠入其中。
接着有溪流润泽树根,清泉声远远而来,依近而过,却又让人所觉遥不可及,心头如小兽乱抓,想靠近那溪流。叮咚,一点泉水汇入根尖,却是隔靴挠痒。
司诚睁眼道:“之前都如此生活?真是辛苦你了。都忘了罢,若有什么美景,也呈与我听听。”
许是没了桎梏,司赤这回的琴音流畅自然。
入冬了。
万木落叶,果实归土,四处是枯死老树枝桠断裂声,一切安静下来,只剩落雪声。其音却非悲凉,众人不解。
司赤收手,停顿片刻后,霍然推音十六七,万物争鸣,骤然开春,琴声杂而不乱,万树抽枝时候,一阵喜极颤音,花开婉转争艳,间杂鸟啼,柳垂河堤。
妙的是此律于前音自成一脉。冬之消损,春之繁音,竟妙妙无所不同,然又迥然不同。
司诚嘴角有微笑,击掌和鸣。
待一曲完毕,众人依旧留在余韵中不能复返,唯有司诚已站起身。
“告辞。”
流马谷从此再无孤魂。
司诚此人,历史少有记载。传其性淡潇洒,飘然仿佛浮云。其淡泊名利至极,是巫师史载中唯一离朝独行之人。更有甚者,其琴奴取自野草灌木,众人嗤之鄙贱,司诚浑然不顾,每每笑答:“于我无异焉。”
正如其人罕得以见,当朝晤之者不足十,故取使者口述以记之:
且说当年大巫师司诚完成任务归来,帝寻人问其经过。司诚如实答说,使者不信,问曰:“你既无劝诱,又无威逼,怎让妖孽从良?”
司诚只笑答:“其也并非妖孽,总有人心。”
使者奇,再问:“可是那琴奴之音感化众人,让其明了冬日有尽,春孩重生?”
司诚笑而摇头。
此时两人已至司诚院外,使者不甘,再追问曰:“帝等我归,倘若只之前二三事,恐不得以信帝。还望大巫师能将曲谱予我。”
司诚只得停驻脚步,从袖中取谱答曰:“曲谱在此,并无所奇。长生者无所求,不明婴孩为何物,自然不尊婴孩为生命。令其取名,方使其明了婴孩生命为何物,有所希冀盼望,互相生情,方不舍果断遗弃焚烧。就如我那琴奴,惧我怕我如此,得我一名,便对我有情,亦知我长情于他,此名为信亦为咒,束我亦束他。”
“倘若此解不成,你便与帝曰:新体弃旧肤,而希冀可传,此为长生。”
话至于此,二人已入内院,远见内室门边坐一少年,正待司诚归来。少年见司诚入院,面露喜色,仿若天真孩童。
司诚笑而迎上,与使者告别。
使者带曲归都,是以遗留此曲以为纪念,命名为《长生》。
后司诚进言曰:此曲乃是其琴奴司赤所作,按理应以其名为先。遂后改名为《赤子长生》。
曲五
古滇国.驱虫曲
幽幽荒山,旷野无边。
此为云山之南,浮云聚散,凝气数丈。司弃于高处而立,衣袂飘飘,白发白须抖索。脚下土地,自西北往东南疾坠,最低处南溪正与元江汇拢,缓缓淌过。
司弃纵然一跃,琴音骤起,盘旋司弃身边。一琴现于他身侧,微发亮光,一弦独鸣。两人缓缓从空而降。
方一落地,等候许久的村民具围过来,人人惊惶。
司弃不语,侧头南望。
隐隐约约,嗡嗡声响。村民躁动不安。
视野极尽处,一线黄绿逼来,空气骤然轰鸣震颤,骇然惊叫声自远处传来。村民四散,各备网兜粗布,尽数往田野开去。再过片刻,那嗡叫声便如天雷翻滚,怒涛狂起,树木稻田惨叫,折枝碎叶声渐起。旷然百亩田地,一时竟如被黄火点燃,尽数在“劈啪”声中灰飞烟灭。
司弃不语,若有所思。
其琴弦微动,声声催促,然全琴上下只有一弦,仅发单音。
司弃闭目,白须颤抖,盘腿而坐,抚上单弦。
火弦骤起一道龙鸣之音,村民具转头来看,冥冥之中仿若见一火龙盘旋琴身而出,呼啸擦面而过。众人惊惧,后退数十步,便连连抚摸双颊,竟无一丝烫意。
怒龙迎风嘶吼而去,爪落山巅,惊起浮云阵阵,双目圆睁,仿若赤阳。不出片刻,竟已长大至覆盖百亩土地。
一村民竖耳倾听,不可再闻一丝琴音,然见司弃双手如飞如幻,正于单弦上奏乐。司弃年已古稀,此刻俨然聚精会神,双目矍铄,仿若一人置身于一大梦中。
火龙咆哮俯冲,众人惊叫入屋,蹲身于瓢盆桌椅之下。刹那间可闻大地轰然震颤,飞沙走石之间,山崩地裂,又有熊熊烈火卷带烈风声;依稀远处而来草螟鼓翅声,愈加响亮,挠人心肺。霎时,两声猝然相撞,天崩地裂之后,一声龙鸣响彻云霄,依稀可闻草螟悲鸣。
片刻后,一切皆熄,归于平静。
众人急忙出门,眼见一片草野,毫发无损,大巫师不见去处。
有村民前奔百十步,见稻米间虫尸如山,浩浩荡荡遍布大半旷地。
一村之民无不喜极而泣,均跪拜于天。
大巫师司弃闻名于专,幼年为父所弃,自名为司弃。传闻其于煌久十四年不甚落水,幸得一枯木而活,炼枯木为琴奴,虽只得一弦,始终不弃,名之司一。琴奴法力微薄,大巫师无用,于煌久十七年为帝驱逐,遂入深山独居。
是年七月,深山遭害虫奇袭,司弃偶得灵韵,觉火弦之驱虫一效,自此苦练。煌久二十一年、四十五年,安定三年、七年、十三年,分别于北疆、滇国行驱虫业。
农家无富,故司弃每驱虫,少拿酬劳,生活凄清,更无盛名。故世人不知其功德,只以为无用,然司弃不顾,自修琴艺。至于煌久二十年,独曲可驱百虫。
滇地有人得见火龙,以为天神,故记之空谱,名《驱虫曲》。
感其所为,虽无曲谱,仍以为记。
彼时有趣闻,曰一工匠名石千手,可作驱鬼事物,其效甚佳。帝驱大巫师后遂请匠人入朝。石千手得官位后,苦于官官相邀,习朝中鱼水相混,因其聪颖,竟数级连拔。然此经数年,其匠人工艺不再,于一中秋夜为御花园内花精所惊,次日发热而死。
记者不评其功过,然,倘人不论于何位,皆持本心,何其幸哉?然事不遂人愿,众人所推,非石千手一人之过也,众之过也。以司弃所言为警:“幸我落水,于少年知生命之贵,幸我遇一,知朽木九炼亦成仙,幸帝逐我,得独居而可避人耳,幸我愚钝,难遇钱财名利之辈……”其所言非虚,倘其可得钱财名利,何不自在快活?然其少时经历,使其意坚,明了人生而百年,不过如此,方专其心,明其意,集一家小成。
至于后来,有人评曰,非其琴音驱虫,其意驱虫也。
曲六
别院.无为
长安街繁华如初,此时正是烈阳高照时候,野狗吐舌入巷,店铺收铺而息。长街东西极尽城门处各有一参天大树,投下两片巴掌大隐隐烁烁阴凉。
酒肆招牌在刺目烈日下看不清一字,一阵干热的风吹过,驿旗蔫然鼓起落下。
一街寂静,只留马儿喝水咂咂声。
路面上蒸腾起水珠,视野模糊间,一双赤足在路面上踏过。此景让人心惊,仿佛能够听得赤足底部“撕拉”煎熬之声。
妙曼女子,着十二层唐衣,自街东到街西,自街西往街东,整日循环往复不停。
有店家自虚掩窗口偷觑,女子置若罔顾。
“那么,情况便是如此了。”正盘坐于回廊之前,面容俊朗,抱臂而笑的爽朗男子,正是大巫师一族族长司方:“你竟真是舍得?”
在他对面,随意侧卧,右手撑头,左手执杯饮酒的潇洒男子答道:“你怎知她是来寻我的?”
这男子唇红齿白,眼如深潭落星,是当时大巫师一族出了名的风流人儿司逸。彼时大巫师一族尚在繁盛时期,帝允一族居住于长安。
此刻司逸与司方正在赏花,两人之间摆了银盘小果,酒瓶杯盏。
司方大笑:“传闻你家就在长安街上,若有事求见,赤足往返,终有一日得见入口,是也不是?”
司逸无奈,笑着摇头。
两人面前的小院内正是盛景,半支莲、百日草、草茉莉、金盏菊、柳穿鱼杂乱地生长着,甚至角落里头还有一簇矢车菊。靠近门廊边有一棵桃花树,院门口立一株琵琶,院东角有一香樟,一眼看去,一派胡来。
胡来归胡来,依旧是美景一幅,正显示了司逸的多情。
司方见司逸不愿回答,岔开话题道:“你这院子,也杂了些罢?”
司逸笑答:“我并未打理,它自己生成如此。”
司方道:“就是因为你本人太多情了,院子才会成为如此啊。”
司逸笑而不语。
司方正欲拿那一片莺莺燕燕打趣他,忽然走廊那头,一个少年带着一身着精致十二层唐衣的女子进来了。少年眉清目秀,口中道:“我主,客人已带来了。”
司方眉眼一动,也是十分俊逸,用那“我就知你仍是不舍”的眼神瞧着司逸。
一阵微风吹过,花香缓缓飘来,那女子走进阳光下,面貌清晰起来,小唇如朱砂,眉眼温柔,是本土女子没错。
司逸撑肘坐起,轻声问道:“可是有事需我帮助?”
那女子跪坐下来,无声点头。
司逸柔声道:“你不能说话?”
司方侧身去看院中景色,笑求那少年弹奏一曲。司逸则给女子斟酒,女子接过,小口啜酒。那头少年走来对着司逸躬身:“我主。”
司逸唇角带笑,眉目含情,此刻微微点了点头。少年即刻走入院中,幻出琴来,端坐弹奏。
十指芊芊,轻落似起涟漪,少年十分害羞,琴音低迷,然而随着那一点飘忽若风,似有似乎的琴声响起,满院的花香好似完全盛芳了。
浓郁的香味在热腾腾的阳光下蒸腾开来,一时间馨香满院。香味闯入回廊中,已经淡成一种夏日独有的清新。
那女子依旧一小口,一小口地啜着酒。
司方望景不语,仿佛仔细欣赏着琴音,实则悄悄侧耳倾听。这位族长此刻还在直率又可爱的青少年纪,论年纪,比身后司逸还要小上约莫七岁。
只听得身后司逸温柔地与女子闲谈,讲夏日以来天气如何如何炎热,本土的女子服饰不够体贴,又说到各种花的花期,最后问想要看些舞蹈么?
司方忍俊不禁,转头来替女子答:“想。”
司逸于是命少年奏奇曲,少年听命推音,另开一曲。司方竖起耳朵去听,却又只是一曲普通舞曲而已。
茂密的杂草从里,逐渐有物突突地随着舞曲伏动,又过一会,三树纷纷落花,微风吹过矢车菊,草茉莉低下头来。
渐渐空气氤氲起来,风儿卷起花瓣在空中飘扬,好似舞蹈。
司方细听那曲,依旧是普通舞曲,不由赞叹击掌。
随着那掌声,前方隐约站出三个貌美女子,皆是面容清丽,衣着隆重,在院内翩翩起舞着。
司逸柔声道:“正值时候,大家都还很有气力呢。”这说的是夏日了。
几个人于是都不言语,默默看那舞蹈,口中喝着小酒,惬意非凡。
一种祥和的气氛网一般落入院内,把众人罩在其中。司方仿若看到了不曾看到的景色,或许是哪里多出一片未知名的花瓣,这种奇妙的感觉让他一时间沉迷于景色,甚至忘了皇上派下的任务。
少年则坐在树丛中间专心弹奏,技艺在琴奴中不算精湛,也不算寒碜,好似他本人也不为此太过操心。司方想到这里便内心失笑,想来司逸不会在这方面苛求少年。
果然,一曲完毕,司逸对正中少年道:“你能否去为我们烤盘鱼?这事麻烦了。”
少年起身,琴亦随之消失,道:“主人抬爱。”遂往走廊另一边走去了。稍许,少年果然端了一盘热气腾腾的烤鱼出现,是三条草鱼,四周还有碎蘑菇与鸡蛋。
草鱼散发出凝聚汤汁的鲜美味道,仔细去看,草鱼身下还藏了碎藕。
一下子司方的所有心神都被这一道草鱼引了过去,但碍于作客身份,只得眼巴巴看向司逸。司逸此刻又是慵懒侧躺,以手支头,微微笑看着司方,对那女子道:“请用。”
司方这才发觉还另有人在,只见那女子果然伸手取鱼,丝毫不见尴尬,刚一拿到嘴边便津津有味地一小口,一小口咬起来。司逸又看向司方:“您也请。”
司方便大咧咧伸手去取草鱼。司逸自己也用手捏鱼肉来吃。
司方吃了一口大笑道:“我们就如那野人一样。”
司逸温柔笑笑,眉目里是一派柔情。这男人长相这般,真是一副得天独厚的桃花相,司方如是想着,又去看那女子。
只见那女子悄悄又目不转睛地盯着司逸,口中仍吃着鱼。
真是浪费了这一片美味,司方如是想,继而专心吃起草鱼,欣赏起庭院来。
夏日的小院又回归了一丝无风,热浪微微浮动的模样,野花野草相互簇拥,偶尔发出沙沙声,为几人助兴。司方只觉这个小院与去年有什么不同了,又好似是完全相同,普普通通,却莫名其妙有迷人之处。
这么看着这一片不动的风景,时间亦流水一般过去。待几人吃的差不多时候,少年便走过来取盘子。只见那着唐衣女子忽然一拜到地,声音婉转道:“今日多谢款待,来日必然有报。”声音到了最后竟然转向凄厉非常。接着一道大风呼呼卷起,女子十二层纱衣飞扬,转眼连人也不见了。
司方骇然,转头去看司逸。司逸正举杯小酌,举止优雅,丝毫不见意外。
司方道:“她不是人?”
司逸点头道:“不是人。”
司方问道:“那你怎让她进来?”
放下手中小杯,伸手为司方斟酒,司逸反问道:“难道不是你让我放她进来?”
司方一念想去,爽朗大笑:“好你个司逸。”
司逸微微笑着,眉目中满是温和神色,仿佛那种温柔不需他费力,就能源源不断地从他周身散发出似的,和煦如风,柔情似水。
两人对坐饮酒,片刻后司方叹道:“你这个司逸……竟是风流都要做那顺水风流,好你个司逸。恨我是那大族长,身责无限。哪怕是这片刻惬意,都要与你来借呀!”
司逸笑道:“恐怕你还借不得,长安街上又有人东西而走,我猜是皇上正派人找你。”
话一至此,司方惶惶站起,面上懊悔道:“我竟都给忘了!”话毕匆忙离去,留了一地未吃完的蔬果和半条草鱼。
也留司逸在廊内无奈又温柔地笑。
是值安乐十七年,长安街有鬼怪出没,帝命大巫师司方彻查。司方借职务之便会司逸于别院,一时间载歌载舞,弹琴引酒,惬意非凡。竟使司方忘帝命于脑后,帝怒,急召司方回。然情势有变,长安街再无鬼怪纷忧。帝奇,命使者前访司逸。
司逸不见,传话曰:“我无为也。”
帝不满,命五百兵士上长安街寻人,然不得其门而入,只寻一香樟于街心。帝命人烧香樟,兵士正欲点火,狂风骤起,鬼哭狼嚎间似有百鬼行经。众兵士骇然,退后百十步,见一女子现身于狂风间,身着十二唐衣,美艳非凡。
再一定睛,竟是不多年前出塞公主,众兵士皆跪。公主不顾,自前往皇城。帝亲见之。
父女相对,相对泪流,场景动人,兵士无不掩面涕兮。
公主曰:“身骨已死,只返故土,然路途遥遥,已失人智。又觉此生可恨,无一丝情爱,继而成鬼。既已成鬼,不愿祸害于百姓,择长安而入,本望大巫师速灭我。”
话一至此,帝感怀叹息,命人与司方司逸赔罪。
公主曰:“然,偶遇大巫师,方知世上有柔情至此,不论亲疏,不分人鬼,不问缘由。叹我一心执念可怜可笑,方敢以成鬼之身,再见父王。”
帝恸哭,曰:“有为邪?无为邪?”
父女畅谈一晚,公主执念已尽,化风而去。帝坐高台,久久不语。
后帝欲招司逸为阴婿,司逸不应,曰:“臣无为也”,附一曲赠之。宫人每弹其曲,帝仿若能闻公主私语。
帝感怀,名此曲为《无为》。
曲七
长明灯.衍生
灯影闪闪烁烁,在黑暗里拖曳出一袅赤红炊烟,与窗外火红夕阳相接,引燃天际。
室内静谧,长明灯立于坐台,似暗夜莲花,恍惚飘然,形于具象之上。彩霞涌动,吞吐炊烟,落得一庞然大河滔滔不绝,起伏于天际。此景叫人惶然失措,仿若天地间万物,彩霞之下,具由长明灯火一袅炊烟所出。
司氏一族百十人,具围坐于下,神色恭敬。
圈内跪坐琴奴五人,自端西、东、北、南、中之位,各司金、木、水、火、土之职。
“祭——”
坐于众人首一位的族长司正庄严喝道。
窗外飞鸟惊起,一孤鸥翔过,招惹云端赤红炊烟滚滚涌动。司正皱眉端望,闭目沉思。他的面目在跳跃灯火下忽隐忽现,刚毅的面目在云霞的蒸蔚下宛若炽热磐石。他并非时时刻刻都是如此,只不过此刻像极了神佛罢了。
此刻是这样一个人,下一刻是那样的人,然而又总是这样的人,庄严持重的司正极少给人这种飘忽不定之感。然,正围坐的百十人,现下都是如此,乍一眼看去是百十人,再去看,就只看得见一片白茫茫大雾了。
好像一切都不存在似的。
一阵浑厚的土鸣声响起。居于中位的琴奴一人先起音。恍惚间大地尘土飞扬,大雾中人影重重,一件件白衣扑上尘土香气,在无风的大殿内飘扬。一时间五琴周围垒起厚厚的一叠黄土。
黄土,大地。
除却琴音以外,殿内只有敬畏的沉默。
司正的身影于重叠大雾与飞扬尘土间显现,他端正地对地磕了个头:“生母。”
在他身后,百十族人齐刷刷跪拜道:“生母——”
霎时,东西南北四琴齐齐起音,一时间众弦音于南面星火升腾,于北面氤氲湿气缭绕,于东面任肆意伸展舒畅,于西面宛如沉寂般收敛肃降。循环往复,轮回又生。
高台上长明灯隐隐烁烁,拖曳开一尾袅袅红烟。
那烟初时如梦幻升天,而后竟如受尘世千万斤重物所累一般,直直往地坠去,炸起一阵迷雾,与黄土卷绕在一起,嘶吼怒叫,仿若不堪纠缠,苦求挣脱。一刹那,大殿于中央成一旋转飓风。
琴音不停,哀绝挽留。一时间世上所有繁华景象,具从琴音中过。礼乐昌平、家国亲子,小至于一叶菩提,大至于十里皇城。有开国盛世的锣鼓,有新帝登基的祥乐,有新娘头上的新簪,有家母亲缝的袄衫。一样样,一件件,琴音奏之。
不留,不留。红烟嘶吼着,要从黄土地中脱身。
琴音不停,尽弦皆鸣。一时间世上所有生动美景,具从琴音中过。花鸟虫鱼、山河大地,小至于化茧成蝶,大至于万丈山峦。有开天辟地的落石,有清泉初开的嘤咛,有百草掩盖的野花,有野狐偷藏的花瓜。一种种,一类类,琴音奏之。
不留,不留。红烟嘶吼着,要从黄土地中脱身。
琴音微弱,婉转凄然。此刻世上所有苦痛哀厄,具从琴音中过。有饥民的哭号震天,至屠城的血河奔涌。□□妒恨、乱贼反臣,小至于偷鸡摸狗,大至于杀弑欺夺。一句句,一声声,琴音泣之。
不留,不留……红烟困乏了,在黄土中挣扎着。
琴音虚无,飘飘渺渺。最终世上所有无奈困顿,具从琴音中过。有苦求的最终不得,至怨憎的生死别离。爱恨嗔痴、多情生怨,小至于爱却别离,逃不过生老病死。一段段,一节节,琴音叹之。
……红烟好像真的困乏了,在黄土中睡去,闭眼那刻仿佛有无奈叹息。
是时,黄土骤缩,琴音骤起,一时间万音相交,刹那间归于无声。
化作长明灯座下,一声婴孩的啼哭。
一席众人具端坐,众人皆疲累。
久久过后,司正站起身来:“五位辛苦了,请歇罢。”中央五琴奴齐声道:“抬爱。”语毕化入琴中。
殿内无人言语,司正闭目片刻,遂开口道:“一片浊世,以苦留之,望其执白。此子便随我唤作司白。”
殿内无人言语,长明灯的红烟再度浮于尘世飘起,略过众人耳畔,化作无声之乐。
传说大巫师一族不娶妻,然有子。世人言其子为妖鬼所生,一度避之而不及。帝宣而问之曰:“无妻可生子否?”
司正曰:“琴音生子也。”
帝疑大巫师一族为鬼怪,遣方士随之。
大巫师入殿,方士不得其门而入,只闻琴音。一曲终了,仿若人世间行走三遭,方士竟惶然忘却身前后事,呆立于殿外。幸而得一声婴儿啼哭唤醒。
方士恐极,摘录几音于谱,呈与帝曰:“琴音生子也。音生万物也。”
帝奇之,命人收录,名《衍生》。
曲八
昆仑.困
青云缭绕,巍峨高山。
天空尽处若隐若现有一轮青阳,浮动在游云之中,照耀着一旁浮动的山巅。一片亮白,不同于长白山的白幕之景,凄白色如画布被人撕去一块,锐利似冰刀。
传说千年前的不周山正是此地,是唯一通往天界的路。
“苦啊,苦啊……”年年月月有人于山中长叹。
拄着拐杖的老头,一步一步往山上走着,嘴里叹着:“苦啊,苦啊……”
这是他最后一次上山了。
老人出生于山脚下的村庄,村庄里的每一个人,自出生起,就不断地上山,无功而返,再上山,再无功而返。
现下透过云雾,那遥远的村庄像岸边的碎石,零落散布着。
老人停下身子,伫立倾听。
片刻后,果然,一股悠悠扬扬的琴音响起了,老人老泪纵横。就是这股琴音啊,在他每次迷路于山巅之时,一次又一次地引他下山。
老人不知是对着谁摆摆手,苍苦的声音响起:“感激啊,可是这最后一回,我是一定要走到山顶的啊。”
老人枉顾那股琴音,漫无目的地走着。
山上无雪,四周一片清亮,光从上面透下来,仿佛真得是通天。老人一步一步地走着,在他这个位置,已经能瞧见许许多多其他雪白的山峰了。一阵风吹过,隔壁山峰阴坡的小片雪岭云杉在阴影里晃动着。
老人抬着头,一步一步走着。耳边是风声一样“呜呜”的琴音。
他再一次迷了路。
一条河流环山而下,远远没入另一面天边土黄色的沙漠中。
老人也是“呜呜”哭着,倒在雪地里,耳边的琴音柔柔响了起来。开始有一点一点零星的雪花充斥了这画,再一会,无数的白点铺天盖地成了漩涡,把老人卷了进去。
琴音一点一点响起,伴随着风雪,触到老人耳根。
老人的眼睛瞎了,但他站起来,顺着琴声走着。
“算啦,算啦,”老人苍老的声音叹息道:“不试啦,这就回家啦……”他想,他的一辈子就要耗费在那个小村庄里了。唯一的一个方向,没能走通。
琴音温柔地响着,老人感觉到身边有了另一个人,一片黑暗的眼睛里竟然能看出那是一年前的自己,还披着一年前的蓑衣。两个人走着,走着。
耳边的风雪大了,让老人想到去年上山的天气。也是迷宫一样的大雪,他也被这风暴包裹的琴音送回了村庄。
且走了几步,身边又现出一个人来。老人用盲了的眼睛去看,那是更加年轻的自己。
琴音“呜呜”响着,这一路的人越来越多。老人盲了的眼睛里眼泪不住得流:“这下好啦,这下好啦,不孤单啦。”
一行人沉默地在风雪中,顺着温柔的琴音走着。老人只觉得寒冷从身上退却了,逐渐暖洋洋起来,好像有阳光照在身上,但是又好像更冷了。
耳边,琴音戛然而止了。
老人伸出双手,身边除了积雪,还是积雪。他颤悠悠地捧起这山上雪来,捂在胸口:“好暖和呀。好暖和呀。就是没法到达山顶,我也已经心满意足了。”
他说着说着,就逐渐睡去。
山顶的阳光铺下,照耀在小小的老人身上。
传闻大巫师一族自古镇守不周山龙脉,阻挡人类。元顺年间,昆仑之下有一修仙小镇,妄图登顶不周,天怒,令大巫师一族加强镇守,布迷宫之音。历有司氏族人,于不周山上昼夜奏音,引人归乡。留有名曲《归乡》。
然元顺十年,一司族人忤逆天命,泄露天机:生不可达,死可达也。天骤怒。降责于大巫师一族,使之终不得成仙鬼,困于世俗不得脱。
司族族长曰:“此生幸而为人也。”命镇守曲为《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