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拙荆戏子图2.0 ...


  •   鹿州,广禄宫。

      大太监许汲进殿请示道:“宋丞相来了,陛下可见?”

      “不见。”

      许汲顿了顿,欲言又止,退出寝外回禀宋辛:“陛下身子不适,丞相请回吧。”

      宋辛五十有余,袭一身金线镂花的紫色官服,束戴简约,看上去只三十出头。她莞尔一笑,微微点头,饶有意味地问:“早些日听闻圣上患了风寒,如今病还没好吗?”

      许汲:“太医说是心病,找不到药引子,难治。”

      宋辛:“噢,太后来过了吗?”

      许汲:“一早便过来了,陛下同样没有接见。”

      “圣上还是这个倔脾气。既然如此,微臣也不便打扰。”宋辛挥了衣袖,身后随从呈上一只礼盒。

      “明日是圣上生辰,这是微臣的一份薄礼,亦是太医说的药引子,告辞了。”

      许汲谢过宋辛,将贺礼拿到寝殿。这是今天收到的第九十份贺礼,想来也不是什么稀罕物。郁泱一来不喜欢奇珍异宝,二来不在乎送礼之人,大多都赏给了下属。

      许汲知郁泱好脾性,擅自打开了礼盒,迎面扑来一阵沁人心脾的檀香,拂开丝绢得见一幅画。广禄宫的名画数不胜数,宋丞相倒是个会投人所好的人,不过不知这幅画有什么过人之处。

      许汲展开画卷,不由自主地念起上面的小诗,文采倒不如何,朴实直白。但画笔圆润自如,刻画入微,可与墙上的绝品媲美。他兴奋道:“陛下,画中的女子好像活的一样,好眼熟!”

      郁泱翻转身子向里,不愿答话。

      许汲自觉多言了,识趣地将画放回盒中,晃眼瞥见盒底有一小纸条,拾起来默念道:“‘拙荆戏子图,徽州骆城’。奇怪,落款怎么不提在画上反而写在一张纸条上?”

      许汲又展开画卷,拿起纸条和画上的小诗对比,始觉画上的字丑得出奇。

      窝在郁泱床边的土藏獒瞧见了画像瞧见了主人似的,汪汪的叫了起来。这一叫,郁泱才坐起身子,将狗抱入怀中,揉了揉它脑袋:“怎么了?”

      许汲感慨:人叫都不如狗叫。

      那条唤作“哪吒”的大狗扑向许汲,将画扑落,对画上的黄狗舔了又舔,很快濡湿了一片。估计再舔个两三下,画会穿个洞来。

      郁泱定睛一看,顿时愣住了,瞳孔微张,下床径直一脚将哪吒踢出五米开外。

      许汲傻了眼,郁泱一向爱狗如子,还是头一次见郁泱对哪吒下这样的毒脚。

      哪吒悻悻地爬回来,蜷缩在郁泱脚边,八成被踢出了内伤,呜呜的闷叫,委屈至极。

      郁泱拾起了画,凝了许久。画绝、字丑、文笔差,无疑是他。画中的女人是白水沁,翰林院的研磨侍女,拙荆戏子?他竟已视她为妻…

      他眼睑微颤。

      玉窗翠馆,清袖银鸾,斯人可好,依旧明月清风?

      许汲从郁泱眼中读到了比哪吒还强烈百倍的委屈,连忙给郁泱批上一件外衣,关切道:“陛下可有不适?”

      郁泱平静道:“摆驾未央宫,与太后请辞。”

      “陛下这是要去哪?”

      “徽州。”

      郁泱到了未央宫,除了出宫只字不提。他的脾气越发像先帝了,于文太后而言算不得什么好事。先帝固然有可学的地方,就怕郁泱好了他老子那口——好龙阳。

      “胡闹!陛下一走,谁来顾国?”

      “岂不正合母后的意思?”

      “闷儿,你在跟我怄气?”
      儿子没“嫁”出去,倒像泼出去的水了似的,六亲不认。

      郁泱不言。

      儿子此次出宫,不知要作什么祟。文太后沉默了片刻,浮起干巴巴的笑容道:“好去好回。”

      郁泱向太后作礼,转身走去。

      一辆马车离了皇城,走得十分仓促,好似不是离乡,而是还归故里。车辇上,郁泱将《拙荆戏子图》递给白水沁,将哪吒紧紧地搂在怀里。

      白水沁一展开画,双手便颤抖起来,无语凝咽。时光荏苒,她的模样已成熟许多,而画上的她依旧是年少时天真烂漫的模样。她眼中掠过往昔,破涕为笑,将画摁在心头:“安先生此去求学一走七年,幸而还记得奴婢,奴婢真是三生有幸。还谢陛下肯带奴婢去见安先生。”

      郁泱不置一词,扭头看向车窗外,将哪吒搂得更紧了一些。良久才开口道:“他若要娶你,你可愿嫁给他?”

      白水沁羞涩,默默垂下了眸。

      哪吒在郁泱怀里挣扎,大咧咧的张着嘴,快要喘不过气来。

      一个月后,骆城。

      终于逃脱了傅讥的围困,莫追东张西望,气喘吁吁地整理了衣冠,戴上面具蹿进了不夜城。

      自打那《拙荆戏子图》一出,骆城掀起一阵安氏狂热,大街小巷都有卖安画作的拓本,更有厚颜无耻之类直接打出安俾直真迹贱卖的口号。

      市集上的画倒容易区分伪劣,而不夜城的仿品高超得除非安俾直亲自鉴证,旁人怕是无能辨别真假。

      近日,不夜城出了一幅名作《采桑子》的画作,同样没有落款印章,骆城几位颇具盛名的画师皆不能判定其是否姓安,只能判定出这幅画作成于三年之前。取名“采桑子”,全因画的边角处小小的写了这三个字,如今卖价已三千两。

      莫追顺着人群走去,沿路有各种商贩,有卖春/药的,有卖蛇虫鼠蚁类宠物的,有卖女人亵衣亵裤的…无奇不有。

      不夜城深处,三百余人围在一座台阶下,台上的屏风上正正挂着《采桑子》。人群议论纷纷,有穷酸书生,有豪门子弟,有破落乞丐,也有夸夸其谈、自以为是的江湖术士。

      莫追淹没在人群里,挤都挤不进去,见一旁立有一只木杆,便像个猴攀了上去,视线才开阔起来。他死死抱住木杆,目不转睛地盯着画,看得入迷。

      怪不得都传这副画是安俾直真迹,此画上的景物跟《拙荆戏子图》颇为相似。莫追虽没见到真的《拙荆戏子图》,但看了拓本,惊觉这两幅画的区别是角度不同。《拙荆戏子图》的视角在屋内,画者就坐在榻上,直面描绘眼前的女子;而《采桑子》的画者好似在另一处阁楼眺望过来,画下的是外景图。细想屋内的陈设,不难发现两幅画是一模一样的,连侍女逗狗都格外神似,只是屋内视角中侍女的脚被一方矮桌遮挡,而全景视角中侍女露出了纤纤细足。

      眼下《采桑子》的卖主是一名肥胖的中年男子,看得出是位富商。富商抬手压住人群沸沸扬扬的声音,高呼道:“大家都议论完了吧,拍卖现在开始,起价三千两!”

      “等等,我看这幅画不是安俾直真迹!”

      莫追随声音探去,人群中走出一名面戴白色面具的瘦小公子,声音尖细,一看便知是个乔装爷们的小女人。

      富商付之一笑,对画十分自信,道:“且不说这幅《采桑子》经过白大师,文大师和王知府点头肯定,光看这工笔就知绝非凡品。这位小娘子且说说假在哪里?”

      莫追闻言,细细观察了画卷,工笔虽精,但画风与《拙荆戏子图》有质的区别。闭眼去感触,竟有一种强烈的反差感。《拙荆戏子图》无论从视角还是从内容,情景都局限于室中,像小女子的闺中画物;而《采桑子》视野广阔,有阁楼林立、皓月晴空和天之角的滔滔长流,景象浩瀚,空旷宁静,像大家之作。依这样看,《采桑子》的作者胸襟更为宽广豁达,可若当真如此倒也不足为奇,怪就怪在莫追始终觉得《拙荆戏子图》更豁达大气。虽然旁人都笑他画渣,但他心底愣是有种莫名又偏执的直觉。

      白面女子道:“此画中侍女脚踏金莲,安俾直向来不画女足,起码不会画小脚。”

      旁人一听大笑起来:“你怎知安俾直不画小足,这理由未免太荒唐。”

      白面女子昂首挺胸:“我观阅过安的所有拓本,有一半以上的女子肖像图都未露足,偶有露足者皆为大足。”

      一翩翩公子站出来,道:“非也非也,安的女子肖像图大都画古人,古人不兴裹足,所以皆是大足乃情理之中。”

      白面女子辩解道:“那《拙荆戏子图》呢,安之爱妻,是今人,亦未露足。”

      “哈哈哈!”富商上下打量了女子,顿时大笑起来,“我说姑娘为何揪着‘足’说事,原来姑娘有一双大脚呀。”

      众人听罢,纷纷往白面少女的脚望去,见她穿着男人一样的鞋履,哄然大笑起来。

      “哈哈,姑娘你这大足如何嫁得出去!”

      “回去吧,这里不是你们女子该来的地方。”

      “也难怪,像你这样到处乱逛的女子,一看便是失德之类,有一双大足不稀奇。”

      “哼,还以为你有多了解安俾直,原来是为自己的大足寻理儿来了。”
      ……

      “你,你们!”四面是嘲讽和指责,白面女子不知往哪里躲,吸了吸鼻子,捂住脸委屈地哭起来。

      “哈哈哈哈哈!”莫追笑出了眼泪,一失手从木杆上摔下来,捧腹滚地哑笑。“笑死我了,可悲呀可悲!”

      众人的目光被莫追丧心病狂的笑声吸引了过去,见他像个吃错药的疯子。

      “有那么好笑?”

      “我不是笑这位姑娘,而是笑这幅画。”
      莫追揉着肚皮吃力地站起来,上气不接下气。方才他打了个激灵,猛的看出了《采桑子》的猫腻,他打心底替画的主人感到悲哀。“笑死我了,这画不假,但也不是安俾直的真迹。画原是值钱的,不知是谁画蛇添足,反而掉价了。”

      富商懵懂道:“公子何出此言吶?”

      莫追走上台阶,凑近画看了又看,问:“卖主,这幅画你买来便是这样的?没动过手脚?”

      富商点点头:“我发誓,没动过这画一分一毫。”

      莫追问:“你多少钱买的?”

      富商支支吾吾,入手价便宜,不愿作声。

      莫追看出一二,道:“那你也不算亏。”

      莫追转身向台下的众人道:“这女子是后来添上去的,想要鱼目混珠,谎称安俾直真迹,殊不知此画原是宝珠,乃当今圣上所作。平白无故添一女人上去,活活掉了价,岂不是笑死人!”

      众人大惊。“陛下在翰林七贤中排名第二,以书法闻名遐迩,他的画少之又少,如若这是圣作,真真是件罕品!”

      莫追伸手将画上的女子遮住,众人再次细细看画,始觉女子的存在实在突兀。

      人群中有懂画者叹道:“此女一蔽,意境自生,空灵静谧,大气磅礴!”

      众人哗然起来:“有有有,我也有这种感触!”

      富商脸色变得难堪起来:“你怎么知道这幅画的作者是圣上?”

      莫追从腰上取下三文钱买来的折扇,霸气打开,卖弄了一会势态,洋洋得意道:“画上写着。”

      众人懵逼:“画上哪里有题?”

      莫追用扇指画:“画上有江水,有阁楼,有明月,连起来不正是陛下的号吗?江楼月嫂…呃,江楼月叟!月叟!”
      莫追暗搓搓的拍拍胸脯,差点祸从口出。

      众人差点气晕,圣上号江楼月叟没错,可难不成一幅画只要有江有楼有月就是圣上所作?未免强词夺理。

      富商像驱赶小孩一样催莫追下台:“瞧你这身行头,不过给人打杂的,少在这装蒜!”

      莫追偏赖着不下,辩解道:“你们可别不信,这幅画叫《采桑子》,你们可想到是哪首词?乃吕居仁的恨君不似江楼月。”

      莫追这辈子总是莫名其妙的自信,明明没读过书却总能出口成章。好比此刻,他甚至不清楚吕居仁是谁,却知道抬出吕居仁能让他们无话可说。

      白面女子停止哭泣,随莫追的说法想去,不禁念道:“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暂满还亏,待得团圆是几时?”

      人群中有人惊呼:“莫不成真是圣上之作,意在思妻?”

      “陛下情深义重,自那年新婚皇后殁了,再无纳娶,该画应是思念亡妻所作。”

      “好笑好笑,假若这当真是陛下的思妻之作,那在画上添上安俾直爱妻的人岂不是作死!既羞辱了安又羞辱了圣上。”

      一语中的,人群中笑倒一片。

      富商再次压住笑声,急急为画辩口,要不然就要折本了。“就算画上没有女子意境更足,可你怎么判定女子是旁人后来填上去的?圣上就不能画女子吗?”

      莫追胸有成竹:“画就像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圣上乃翰林亚贤,你认为他会落此掉格之笔吗?再者,女子逗戌是欢愉之景,与原画的意境完全不同,如何体现词中的‘恨’?”

      莫追之所以认为《拙荆戏子图》更为豁达的原因就在这里,安随手两行简陋的小诗,要言不烦,直诉对妻的爱慕;而《采桑子》,融情于景,若寓宏图大志自然高迈超逸,而寓于情思则过于含蓄,缠绵悱恻,痒得人牙疼,至少他是这么觉得的。也读过郁泱几篇文章,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何曾见他如此“憋屈”,莫不成皇后太彪悍,逼得他不敢言表?这样想来,嚯嚯,当今圣上还是个妻管严!

      莫追拂扇,一边摇头表示同情,一边幸灾乐祸地闷笑。

      众人又开始议论纷纷,大都认同了莫追的说法——女子非郁泱所画。

      富商顽抗到底:“画中的少女与《拙荆戏子图》中的少女极其相似,又工笔精湛,说不定是圣上和安俾直的合笔,同是翰林学子,互相切磋帮衬是十有八丨九的事。这幅《采桑子》应是天合之作!”

      安逸和郁泱有没有合作莫追不知道,但有一点他可以肯定:“正如方才那位姑娘所说,安俾直不画小足。”

      居然有人有同样的见解,面白女子如遇知己,拾回些勇气抹干眼泪,欣慰地注视着莫追。

      台下有人问:“你又如何知道安俾直不喜小足?”

      这个问题把莫追问懵了,谁没事去研究安俾直好哪门子口味,他心里只有一句答话:我说直觉你们信吗?

      知音在侧,白面女子一鼓作气:“安俾直与丁采微是挚友,所谓志同道合,两人品味应是一致。纵览丁所有书籍,也未见有描写三寸金莲的。”

      小足,女子最耐人寻味的资本之一。丁鹭——一本行走的禁|书没理由无视它,白面女子的说辞不无道理。众人纷纷寻想丁书的情节,顿时寂静一片。

      片刻…

      “姑娘!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不裹脚就不说了,你还纵览丁采微的所有禁丨书……到底哪里有卖啊!?”陌生小哥声音拔尖而委屈,又有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的喜悦。“借我瞅瞅呗。”

      “咕!咕…”莫追没忍住,噗的一声笑出来,说实话他没想笑。

      之前笑话白面女子的男人们态度一下变得和和气气,恭敬地行了大礼,赔罪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还望姑奶奶不计前嫌,慷慨解囊、分我杯羹!”

      “你,你们!”白面女子刚刚咽回肚里的羞恼又腾了起来,冲上台阶将一巾绣帕塞进莫追怀里,一边嘤嘤哭泣一边急慌慌地逃开。

      “欸?”莫追还没来得及问女子姓名,她便跑远了。想来是个奇女子,色胆包天。

      ——“秦淮酒卿不画小足,他害怕。”
      人群后方传来了颇有磁性的声音,似有几分慵懒,纯净又感性。

      众人寻声看去,见一白衣飘飘、手持折扇的公子大步流星走来,脸戴青玉色面具,头发束得一丝不苟,腰系一枚赤色荷包,身段高挑,走路携风,器宇轩昂,一瞧便是博学多才之类,但携的好似不是正经的风,而是邪气歪风。

      莫追嗅到了,来者一定是个道貌岸然、跟他半斤八两的——刁民。

      旁人道:“你见过安俾直?很了解他?”

      刁民走上台阶,宠溺的眼神一刻没有离开莫追,直到走到莫追跟前快要贴在一起,才扬起一抹风轻云淡的微笑,微微颔首,柔情似水道:“看见女孩子勒脚,他心疼。”

      这声音,简直是在骚扰耳朵!

      莫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感觉有藤蔓爬进耳道,穿过咽喉到了心房处挠痒痒,惹得他十分不适,不自觉地退了一步。

      刁民信手展开折扇,动作十分潇洒娴熟。一瞬间,流氓的本质暴露无余,因为那折扇上密密麻麻的画了无数赤|裸|裸的男女交|合小象,小拇指那么大,估摸有三百多对。一扇扇子,上面的小人好似动了起来,群魔乱舞,惊世骇俗,壮哉!

      莫追眼睛像浸了辣椒水,连忙移开视线,却又嗅到刁民身上檀香一般温甜的“骚”气,呼吸不畅起来。“仁兄,高抬贵足挪远一点。”

      他是出过家的人,非礼勿视、非礼勿闻!

      刁民邪魅一笑,转身面向众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折碎脚骨是为病,自残体肤乃恶行。安俾直若将小足描画,掀起这股热风,不知会糟蹋多少姑娘。”

      富商款款抬手,反对道:“含羞举步越罗轻,称娉婷。女子无才是德、小足为美,历来文人雅士多赞誉,安俾直岂会不识美?”

      刁民敛起笑容,合上折扇:“安俾直是凡|夫俗子,怎能与文人雅士、达官显贵相提并论。话说回来,《采桑子》是陛下的思妻之作,安俾直将自己的爱妻画在其上,岂不自取其辱?难道两人还共|妻不成。还有…”
      刁民低首把玩折扇,轻佻惰慢道:“圣上若敢碰安俾直的墨宝,安俾直就敢在圣上的书画上拉屎。”
      他口无遮拦,好似并不忌惮皇族。上一刻说话还君子般文质彬彬,这一会则伤及大雅,不堪入耳。可奈何,温润如玉的声音教人欲拒还迎。

      莫追揉了揉耳,斯人出现不过一刻,竟辣了他脸上五分之三的器官。

      刁民信誓旦旦,众人不免好奇问道:“你是安俾直的什么人?”

      “我是他什么人不重要,这幅画我点到为止,信不信随你…”刁民原本说得优哉游哉,突然之间闭口不言,眼神冷淡,直直凝着远处,似乎看到令他不畅快的人。
      他走近莫追,贴近莫追耳侧,依然目定前方,监视彼人一举一动,细声道:“跟我走,你被盯上了。”

      闻言,莫追变得谨慎起来,四顾张望:“谁盯我?”

      刁民凑得更近了一些,几乎要碰到莫追耳朵,严肃得像悼念先人一样庄重肃穆。“郁泱。”

      皇帝!

      莫追不禁打了个寒颤,随刁民目光探去,见不远处的茶阁栏杆上,一名带白色面具、衣冠楚楚之人负手而立,身后一尾细绳牵一条藏獒,正凝望这边,好像…好像正盯着他,身后还跟有几名衣裳一致的随从。

      如果如刁民所说,那个人是郁泱的话,那他刚才岂不是当着圣上的面对他的画大放厥词!完了,要挂!

      刁民额角沁出些冷汗,一手将折扇藏进怀中,一手握住莫追手腕:“我数三声,转头就撤。”

      莫追脑门嗡嗡作响,连连点头。

      “一、二、三!”

      两人转身拔腿就跑,台下数脸懵逼。

      莫追边跑边回望,那一行随从当真追了上来。“卧刀?来真的!”

      “哥还能骗你?”

      刁民两脚生风,莫追感觉自己被拽得快要飞起来,心底升起一片麻意,甚惶恐。“大哥,不妨你先告诉我你是何方妖物,不会跟他们一伙吧!”

      “靠!”刁民拖着莫追转进一条暗道,跑下阶梯,蹿进了昏暗的船仓,通过横梯穿过了十几条船,一边跑一边张扬道,“哪怕你不识自己的画扇,也不该不识我这双长腿!”

      ——“汪汪汪!”
      后面的人穷追不舍,特别是那条疯狗,求偶似的乘奔御风,咆哮如雷,不要命了!

      莫追跑得气喘吁吁,遥望前方有卖烧烤的摊子,不忘从怀里摸出一抓铜币往摊子上一抛,顺了好一大把烤肉。“少妖言惑众,我俩若无缘无故,最好分道扬镳,指不定他们追的是你,别把我害了!”

      刁民忍无可忍地取下面具,将面目表露出来,瞪了莫追一样:“俾直你个没心没肺的东西,是我,丁鹭!陛下追我做什么,又不是我让皇家颜面扫地,是你呀!”

      “噢嚯,大文豪丁采微呀。”莫追“如获至宝”,啼笑皆非,一脚踹过去,“我扫你大爷!”
      就说他一介屌|丝何德何能勾引到圣上,何况还戴着面具,全拜他丁某人树大招风。这下好了,跟丁鹭黏到一块,跳进黄河都洗不清,那伙人定以为他是安俾直了。方才丁鹭说什么来的?安俾直让皇家颜面扫地?此乃血海深仇,这锅他不背!

      “卧槽!”丁鹭绊倒,一头扎进一旁的箩筐,连人带框的滚到了船沟里,沟里传来不共戴天的嘶吼,“安嫖你个王八蛋,你这样容易被灭口知道不!”

      “承你吉言!”

      莫追拐进一条黑巷,伸手不见五指,放轻了脚步摸索前行,迂迂回回终于绕到了出口。只见出口处的茶摊上有几名身穿黑色巡服、头戴乌纱的男子,一边喝茶一边有意无意地往不夜城探望,身后还站有一干地方巡捕,是大理寺的人!

      大理寺隶属于中央,骆城与鹿都相去甚远,除非骆城出了惊动朝廷的大案子,否则大理寺才不会搭理。难道是丁鹭说的“扫皇家颜面”那件事?

      莫追下意识缩回脑袋,沿隔板蹲下,双手慌里慌张地搓着膝盖,眉头皱得快要哭起来。他患有不治之症之红眼疾,识别度太高,要逮捕他简直不能更容易。

      不夜城没有别的出口,若想绕开官兵逃出去只能潜水了。要死不死,莫追最怕水,怕到连洗澡水都不敢淹过膝盖,好似上辈子被水溺死留下了后遗症。

      莫追双手合十拜天拜菩萨,上辈子造了什么孽他记不得了,这些年安分守己、“诚”心向佛,没少纳国家的税,俗称奉公守纪好青年。冤有头债有主,千万不要跟他扯上什么干系!

      “拼了,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莫追抹掉一把冷汗,稳住情绪,暗搓搓地爬了回去。

      不夜城深处有东瀛人设的茶馆,管弦乐曲鬼魅幽异,夜夜笙歌。

      “少爷,丁鹭带到,安逸跟丢了。”

      阁子里传来沉稳的声音:“带进来。”

      随从推开障子门,将丁鹭蹿了进去,把从丁鹭身上搜到的折扇放到桌上,随后合上门,静静地站立在门外。

      白面具公子抿了一口热腾腾的茶,有条不紊地放下茶杯,拾起画扇,白净修长的手指触了扇柄良久,才缓缓展开,举足投足文雅得像一首诗。在扇画入眼的一瞬,一口茶水不禁喷了出来,呛得连连咳嗽,一捂额,失手差点把画扇扔进一旁煮水的小炉。

      丁鹭跪起身子,敷衍地行了个礼,慵懒道:“陛下安。”

      “人呢?”郁泱的语气是带有谴责的质问。

      丁鹭察氛围不悦,规规矩矩地俯下身去:“人?草民愚昧,不知陛下所问何人。”

      郁泱一盏茶水泼过去,将茶碗狠狠地扣在桌面,“砰”的一声,吓得门外的影子都发了颤。

      丁鹭深思熟虑了好一会,才直起腰杆,对上郁泱的冷目,平述道:“不晓得。”

      故友重逢,怎能不把酒言欢?
      “不晓得?”郁泱失意地笑了两下,斟上一碗茶,猛的灌进嘴里,当即被烫得全数吐了出来,略显狼狈。

      丁鹭连忙埋下头去,不能让皇帝看到他忍俊不禁的面容。

      郁泱忙不迭收拾衣裳,沉默了一会,变脸威吓:“明知是朕却不恭迎,反而转身跑掉。丁鹭,你好大的架势。”

      丁鹭暗暗翻了个白眼,假恭敬道:“草民不敢。陛下警告过安逸,于您要避而远之,草民谨记陛下的教诲,才将安逸支开,以免污了陛下的眼。”

      郁泱袖里的手下意识抓住衣摆,无言以对。但无论如何,“朕给你五天时间,找不到安逸,你提头来见。”

      丁鹭吸一口冷气,不知郁泱何至于此,留了心思道:“陛下千里迢迢而来,敢问下榻何处,草民找到了安逸也好带去。”

      “便在此。”

      郁泱话不多,但透露出了一个重要的信息。丁鹭当即意识到皇帝是溜出宫来的,若不是为避太后眼线,皇帝大可暂住郡府,何必屈居这见不得光的地方。他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当真如安逸所说,郁泱幼稚得不行。“陛下,七年了,什么恩怨不能烟消云散。安逸早已悔改,他既肯认错,陛下哪怕有再大的恨也该念及先帝放他一…”
      丁鹭连忙收住话,恨不得抽自己一个耳光。不正是因为先帝,郁泱才不肯放过安逸的么!

      安逸是先帝从晏族拾来的翰林子,天生一双赤红的双眼,是晏王族的后裔。有不少传言称安逸就是先帝的私生儿,因为先帝亦有一双赤瞳。岁及始龀,先帝允他入学翰林院,伴读郁泱左右。说白了,安逸就是一个能威胁郁泱帝位的关系户。

      丁鹭脑经一转,想到一计,故意恶心郁泱道:“我跟安逸已私定终身,我若找着那浪货,定把他绑回小山沟去,锁在家里,做一对老死鸳鸯。陛下且放心!”

      先帝好龙阳,天下百姓皆知,因涉及皇家尊严,人人避而不谈。先帝仙去,文后执政,更是严加封口。虽然先帝在位时肯定了郁泱的太子之位,但背地里依旧有闲言碎语说郁泱并非先帝亲生,因为郁泱生得像母亲,没有一点先帝的生理特征,而安逸有一双红彤彤的兔眼。再者先帝还有一件难于启齿却供认不讳的事实——先帝受过宫刑,在纳娶文后之前。

      两个口实让一对孤儿寡母受尽了猜忌与非议。所以无论是文太后还是郁泱,都对断袖深恶痛疾。但如果安逸食男色,不能生儿育女,对郁泱便构不成威胁。

      丁鹭妄图通过这样的暗示来稍稍消除郁泱莫须有的顾虑。然而…

      “来人!”

      门外随从应声问道:“少爷有何吩咐?”

      “把这个刁民捆起来,吊在不夜城的船头上,等他的老相好来救他。”好一个锁在家里、老死鸳鸯,郁泱头上升起三尺帝皇绿。

      丁鹭瞪大了错愕的双眼,郁泱的反应跟自己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喂喂,陛…陛陛下!”

      愣不得解气:“扒干净他的衣裳吊船头上!”

      随从:“是!”

      丁鹭急道:“陛下,安逸他…他脑子出了问题!他记不得我,更不会来救我!”

      郁泱吃惊,抬手示意侍从放下。“什么回事。”

      丁鹭:“他不认得我,踢了我一脚我才掉进沟里的。若是他认得我,怎会甩脱我。”

      “他怎么了?”

      “尚不清楚,但可以肯定他害怕官兵。陛下若要找他,千万不能惊动了他。”

      郁泱微微垂眸,蠕动了一下喉头,神情失落地挥了挥手,对随从道:“看住他,继续找。”

      随从:“是。”

      郁泱取下脸上的白色面具,换上一枚红的,披了件黑色的貂皮大氅,起身出了茶社,没入人流。

      丁鹭甩开了随从,气闷闷地盘坐在席上,见角落里扔着那幅《采桑子》,画上戳了个大洞,把那名侍女扣走了去。

      “恨君不似江楼月。”丁鹭心里头默默念来,脑门忽的黑了一片,隐隐感觉某种微妙。

      郁泱号江楼月叟,恨君不似我?翻译过来,莫不成了李之仪的《卜算子》——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丁鹭吸了热辣辣的一口气,干笑:“这玩笑开大了吧。”

      不夜城的繁华比起市集别有一番滋味,混乱之中有规有矩,来往互通通情达理,并无人惹是生非。郁泱于热热闹闹的人群之中漫无目的地游走,总觉缺少些什么,使自己不能好好入景,恍若一只孤鸿,虽入世却恍如出世。

      “公子,掉东西了?”
      墙角处,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

      郁泱随声望去,见一身披斗篷的老者蹲在一摊位前,卖几个罗盘。郁泱没有理会老头,继而向前走。

      老者捋了捋胡须,笑盈盈地看着郁泱的背影。“我看你无头乱走,还不如买我一个罗盘,我这里有‘生财有道’盘、‘金榜题名’盘、‘天缘巧合’盘,菩萨开过光的…你买下一个,朝它的指向走,必然心想事成。”

      郁泱听罢定足,回头扔给老者一枚金锭。“把天缘巧合盘扔过来。”

      老者接过金锭咬了一口,验了真假,笑咧咧地捡起罗盘扔了过去。“公子真大方,若是得偿所愿,勿忘赏老朽一杯酒吃!”

      郁泱接住了罗盘,盘底刻有“天缘巧合”四个扭扭捏捏的大字,盘内一根生了锈的铁针要死不死的指着他左手边——一个冒着诡异红烟的乌漆麻黑的巷子,里面断断续续传来妖孽的笑声。

      是花柳之地。

      郁泱信了这个邪,默默咽下一口气,转身走了进去。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