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下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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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好大的雪。
……
小墨紧紧抱着她单薄的身子，蜷缩在小巷深处一户人家门前的角落里，巷子里的风比起街上弱了不少，门扉上伸出来一段屋檐堪堪遮蔽着满天纷飞的大雪。
冷，好冷。
小墨哆嗦个不停，一张小脸早已冻得苍白僵硬，寒意冰冷包裹着她，如针刺骨。她浑身上下只穿了一身薄薄的春衣，根本抵不住今岁如此严烈的寒冬，更惶论眼前这鹅毛般的大雪。
此时已是夜半时分，万物寂赖，天地间仿佛只剩下风声呜咽与雪声簌簌。
小墨双手不停的来回揉搓，确保指尖不会被冻僵，双脚也不时的跺跺地面，以保持体温。她双眼无神的遥望着满天杂乱飞舞的雪花，有风夹着雪从她脸颊上划过时，一阵火辣辣的疼。随手抹抹伤口，渗出的血便瞬间冻结然后凝成血痂。
小墨已经记不得这是入冬以来的第几场雪了，只感觉自从记事以来，好似从没有遇到过像今岁这般多雪的寒冬。
她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所以她讨厌冬天，讨厌下雪。
……
身边，似乎暖融融的，小墨下意识的动动手指，感觉指尖触碰到了什么毛绒绒的东西。她心底一惊，急忙睁开眼睛，最先入眼的是一扇雕刻古朴的菱花窗棂，透过窗棂镂空，小墨瞧见窗外雪花纷纷扬扬，白茫茫一片空灵如仙境般的雪景。
“呀！”
正沉醉在这景致里的小墨忽然低声惊呼。
她竟然刚发现，那窗上竟奢侈的嵌进了整整一面的透明琉璃！怪不得看的那么清楚，小墨不禁暗暗咋舌。
小墨挣扎着从床上坐了起来，静静打量着屋里四周的陈设，看起来都是些她从来没见过的高端货，她低下头，看到手下柔软的触感是来源于某种动物的皮毛。
真是有钱人家啊，竟然铺了一床的毛皮呢。
小墨出神地望着柔软的皮毛，脑子里乱成了一团。她不知道自己是冻了多久才被这户人家发现的，也庆幸于自己在那般寒冷的冰天雪地里睡了过去而没被活活冻死。
想到冻死街头自己那副凄惨的模样，小墨浑身一个激灵，她还不想死呢，何况就算死也不能是这么窝囊吧。自己还有好多小吃没有吃过，好多绫罗没有穿过，好多话本没有听过……
“唔，你已经醒了吗。”
突如起来的声音打断小墨的思绪，她带着点不高兴的神色朝着声音的来源望去。真是讨厌的家伙啊，自己可是正想到街东头王婶家那种总是会排许多人购买的最好吃的甜糕呢。
已经很久没去买过了。
声音的主人正面对着她袖手而立，他身后便是房门，此时门扉大敞，屋外无数的雪花被肆意的狂风裹挟着吹涌进屋里，室内温度骤降，小墨瞬间感觉自己好像掉进了一个大冰窟里。
“你不冷吗？”小墨裹紧身上的被子，哆嗦着声音问那人。
他看起来似乎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单衣，明明几乎站立在风雪中，可神情却是无比的从容。
那人摇摇头，他抬起手，掌心向上，有飞雪飘落在他手上，又慢慢融化。
呃……她面前有一个奇怪的家伙啊，小墨想。
“那个……总之……谢谢你救了我啦，”小墨苦苦思索着措辞，强笑道：“嗯……那个……我需要怎样报答你吗……你知道的……我现在身无分文……好像……不怎么能赔得起钱。”
小墨越说声音越小，她小脸通红，感到双颊像是有火在烧一般的滚烫，她赶忙用冰凉的小手覆住脸颊，试图为其降温。
偷偷的瞧了那人一眼，见对方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表情。小墨悄悄舒了口气，她可不想几句话就把人家惹毛了，纵然她说的的确是事实。
“唔，不需要。”单薄衣衫不怕冷的怪人回了小墨一句。
他会救她不过是因为不想看到有人冻死在自家门口罢了。
“这样不行……”别人不图回报是一回事，但是自己可不能忘恩负义，小墨如此暗暗告诫自己后，信誓旦旦道：“你救了我一命，而我身无长物，难以为报，既然如此，”她一咬牙，坚定道：“那我就把这条命还你，自此以后，我这条命就是你的了！”
“……”
不知为何，说完这句话后，小墨感觉自己浑身说不出的畅快，预想里的难过好像一点也没有。
房门大开，这屋里冷得和外面也没什么区别，小墨鼻头冻得通红，她呵出一口气暖暖手，哆嗦着声音讪笑道：“那个，虽然我这样说了，不过你还是要先等我缓过来哈……这天真冷。”
“不用。”
“用得用得。”小墨点头如小鸡啄米，端的是锲而不舍，死心不改。
“……”
那人摇摇头，见她精神饱满，大抵无碍，转身便要离开。
直到此时小墨这才想起来问他，“对了对了，我叫小墨，请问你怎么称呼？”
“唔。”对方犹豫了一会儿，回道：“相玦。”
“相决？”
待相玦走远，小墨低声嘟囔起来，“真的假的啊，谁爹娘会给自家孩子起这破名字啊，太不吉利了吧……阿嚏！”
小墨揉揉鼻子，裹着被子下床把门关上，脑子里还在胡思乱想。
果然只有奇怪的人才会有奇怪的名字。
……
一连多日雨雪，待天晴时，地上已积了厚厚一层，踩上去便会有“咯吱咯吱”的古怪声音响起，很是有趣。
穿着一身棉衣活像个大毛球的小墨正站在庭院廊下，她嘴里哼着小曲，手上挥舞着一把铁锨，边铲雪边一脸鬼鬼祟祟的趁机踩一下雪堆。只要听到“咯吱咯吱”的声响，便是一阵没心没肺的哈哈大笑，开心的像个从没见过大雪的孩童。
相玦推开门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在银装素裹的冰天雪地里的——深井冰踩雪图。
“小玦。”
一声“小玦”唤来，相玦感到一阵恶寒。
刚推开门的相玦还没来得及开口，眼尖的小墨已经看到他。隔着庭院，她挥了挥手，朝着他打招呼，“我马上就能把雪铲完了，你再等一会儿啊。”
“唔……”
看到带着一脸得意正努力铲除院里最后一块小径上积雪的小墨，相玦强忍着没有把话说出口。
姑娘，我喜欢看这连路都埋没的积雪啊。
你别再铲了！
然而，无论相玦私底下如何想，院里的雪到底还是被铲干净了。他默默的走到院门口，将院门猛地推开。
小巷狭窄，外面又接连几日大雪而无人清扫，门前石阶下，累落的积雪几乎要没过膝盖，相玦的心情顿时明朗了几分。
还好，小墨还没来得及收拾门前的积雪。
“小玦今天要出门吗，买什么，我陪你去吧。”相玦站到门前不过片刻，那边小墨已经铲除完毕。
相处几日，她已经了解到这里只有相玦一个人居住。在小墨看来，相玦是个十足的怪人。他似乎不喜欢说话，几乎整天都待在屋里。他从来不和邻里往来，也没有见过有任何友人登门来拜访他。
甚至于，她都没见过相玦生火做饭，尽管厨房里该有的材料一点不少，可他一个人住着，不做饭的话，吃什么啊。
见相玦今日终于有了要出门的意向，小墨略带兴奋的扛着铁锨走到他身边。她手搭凉棚打量起门外积雪，“雪有些多啊，我一个人的话可能需要多铲一会儿。”
“走吧，不用铲了，过几日自会融化。”相玦急忙拦住跃跃欲试的小墨。
就剩门前这点雪了，再铲了，他赏什么去啊！
……
下过雪后，空气显得潮湿而寒冷。街上、道两旁的枯树上与两侧商铺的屋檐上，错落着一片白茫茫雪色，晶莹剔透的城中雪景如梦似幻。
因着大雪，街边的商铺几乎都是半歇业着经营了几日，待今儿个雪停，急得快要上火了的商铺掌柜们纷纷打发出店里闲了几天的小伙计到路中央来揽客。
叫卖声此起彼伏，如此阴冷的天气里，这街上反到比平时还要热闹上几分。
小墨跟着相玦在城里一路兜兜转转，她紧紧缩着身子，不断地呵气暖手，再看看眼前依然是一身布衣单裳的相玦，她心底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一路无言，小墨没问他们要去哪里，相玦自然也就没答。是以，直到相玦带着她走到南街上一家生意看起来还算兴隆的茶楼门前时，小墨这才知道，他是跑出来喝茶来了。
站在门外随便扫了一眼茶楼的大堂后，小墨跟着相玦走进茶楼，这是她第一次来这种貌似很高档的地方。
只是也不知道今日一个个的都发了什么疯，挺大的一座茶楼里竟几乎是要坐满人了。
“早知道就不跟着他了，”小墨一边寻着空位一边念叨，“这么苦的东西，怎么还有那么多人爱喝啊。”
小墨一心只注意着找位置，倒忘了跟着相玦，待她找到位置打算招呼相玦时，才赫然发现相玦不见了。
“呃……好像跟丢了。”小墨迅速望向茶楼里其他的位置。
然而此时正是生意最好的时候，茶楼里乱糟糟的，几乎每张桌前都围满了人，又有传茶的伙计在人群间不停穿梭。小墨已经看的眼都快花了，可别说相玦，她到现在连个和他差不多高矮的背影都没找到。
就在小墨决定放弃寻找，打算回相玦家里去等他的时候，忽然一阵低沉呜咽的箫声自她耳畔悠悠响起。
小墨一惊，寻声望了过去，却见箫声源自茶楼正北侧的戏台上。诺大的戏台此刻空空旷旷，唯台子正中央孤零零站着一个人，恰是相玦。他手上执着一支寻常里常见的紫竹箫，飘渺的箫音凄凉哀婉，辗转悱恻，台下的茶客们被箫声吸引竟渐渐安静下来。
找到了相玦，小墨提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她坐在椅子上，微闭着双眼静心聆听，她到还不知道呢，相玦这厮竟然还有这么一手。不过仔细想来也是，他若什么都不会，如何能置办下那一套宅院。包子有肉不在褶上，别看那巷子里的小院不大，她可是知道，他家里那些既不能吃又不能用只纯粹摆来占地方的乱七八糟，可都是好东西。
越想越不靠谱，阖着双眼看似沉稳的小墨，实则早已神游到九天云外去了。
……
箫声渐缓渐轻，渐轻渐弱，待小墨从满脑子乌七八糟的思绪里回过神时，旋绕在堂间空灵凄清的箫声已慢慢散尽。
小墨申了个懒腰，打着哈欠，她估摸着午时已过，想着相玦若是还不走，她便要在这茶楼里点一份午饭了。
“小二……”她头也没回的大声招呼着，想要先问问这楼里都有些什么吃食，然而却无人应她。小墨提高嗓音又喊了一声，仍然没人搭理。
后知后觉的小墨忽然查觉到一丝诡异的不对劲，她的周围……
太/安静了！
小墨环视一周，发现无论茶客还是茶楼伙计竟皆是一副沉醉于乐声之中的享受表情。箫声早已停止，何况再怎么余音绕梁，这会儿也该消散的差不多了吧。
这情形静谧得有些诡异，小墨探头朝茶楼门口望去，她不认为这样怪异的景象会没有过路的行人好奇。然而，待她如此想着的时候，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茶楼外有说有笑的结伴进来三人，三人说话的声音虽不大，但在眼下如此安静的时刻，却是清晰明显。三人见状自然也是一脸奇怪，可过了不过片刻，小墨便见这三人的神色竟突然变得和茶楼里的众人一模一样。
她被震惊了！
因着陆续又有几人自楼外进来，可不论是尚站在门口亦或已经寻到座位的，片刻后，皆是一脸如痴如醉。而茶楼外那些匆匆行过的路人，竟也是没有一个对这里诡异情景感到怪异的。
茶楼里一片陶醉，茶楼外无人在意。唯小墨一人如此突兀的怔愣着不知所措。
“小玦呢？”忽然想起来相玦，担心他也成了这个模样，小墨急忙朝台上望去，却见相玦也正望着她。
“唔，你没事吗。”相玦奇怪地问道。
“啥？”小墨没听懂，没事？她当然没事，有事的是这群人好不好。
相玦未答，他从台上跳下，朝着小墨这边走了过来，一直走到距小墨不过半步远时才停下。相玦抬起空着的左手，食指指尖轻轻抵在小墨眉间。
相玦的手指异常冰冷，小墨只感觉一阵阵的寒流正顺着他指尖灌进眉心，这让她心底一颤，“呃，你干什么？”她小心道。
虽说前几天已经答应把自己这条命还给人家，可她到底还是很惜命的，她不躲，不代表她不害怕啊。
这眉心被人指着怎么看都是很危险的吧！
相玦没有解释，只轻声道：“唔，你看。”
话音还未落，小墨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天地瞬间昏暗，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
待她再醒来时，竟是到了一处苍茫无垠的冰原之上。
冰原极为广阔，四际皆被寒雾笼罩，寸草不生，唯中心处有一水汽氤氲的寒潭，潭水清幽，周边生长着些小墨叫不上名来的奇花异草。
冰原上寒风阵阵，然而身处在冻雪与凛风的包围之中，小墨却离奇的感觉不到半分寒意。她好奇朝着寒潭走去，忽而，一道仿佛亘古苍凉的说书声自远处飘渺传来。小墨驻足细听，入耳的声音很缓慢，略带沙哑，但却意外的令人心静。
只听那声音娓娓言道……
“却说那年轻美貌的女子，芳名冰涓，原是长在北寒山颠天池边的一朵千年冰鹃花。”
话音刚落，小墨脚边一朵白叶蓝芯的五瓣白花忽的一阵乱颤。
那声音又道……
“斗转星移，时光流逝，这冰鹃花不知在何时竟生出一分灵识。她便苦心修炼，及至小有所成，只待机缘到时，便可渡劫为人。”
“然而，世人只道有天劫，谁又知人间情痴。”
伴随着悠远的说书声，小墨眼见着那朵白色小花越长越高，越长越大，及至有半人高时，从花蕊中竟生出个一寸长的小人来。小人眉眼精致如画，雪白的发丝松松束在身后，着着一身白底蓝花的衣裙，正一脸好奇的四顾张望。
苍凉的说书声仍在小墨耳畔不紧不慢的缓缓叙述着，身前花中的小人也在慢慢长大，渐渐出落成一个清秀温婉的少女。
往后的故事是那般似话本中的模样……
不谙世事的少女下山来到人间，尘世繁华，迷离如烟，种种机缘之下，少女于危难之际遇见一个人。
一见而误终生……
小墨想，眼前这个少女的心太过纯粹热烈、爱一个人才会用上整颗心，无论轮回，惶恐不够。
少女坠入深渊，一身修为为了拯救心爱之人而损毁殆尽，唯独剩下一缕执念元神，念念不忘，镌刻入灵魂转生。
少女的眉眼变得模糊不清。
说书人的声音渐缓渐远。
眼前的光景忽变，一阵熟悉的感觉袭来，小墨整个人再次陷入黑暗之中。
“阿鹃……”
昏倒前，小墨口中不停重复着这两个字。
……
小墨醒来时正坐在茶楼里她自己的位置上，她瞧见冬阳透过窗棂洒落的一地余晖，她怔愣片刻，然后揉揉眼睛坐直了身子。
掌柜气急败坏的叫骂声、茶楼伙计欢喜的讨赏声、茶客们谈天论地的呼喊声混杂着门外串巷走贩的吆喝声，嘈嘈杂杂的声响一拥而至涌进她耳中，平日里厌烦不得的喧闹，此刻却让她感到意外的踏实与温暖。
相玦这会儿刚从台上下来，他两手空空，那支紫竹箫也不知被他放到了哪里。他周围围了一圈听书听上瘾的茶客，皆是央着他再讲一段，相玦却朝着那些人笑了笑，便不再搭理，只是朝着小墨这边走了过来。
“都散了，散了啊。”小墨几步蹿到相玦身边，朝着那群人大声嚷嚷起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明日的分解，都散了，散了。”
见相玦确实无心再讲，众人也只得纷纷嘱托他明日定要再来，然后一脸恹然的回了各自位置，继续吃茶闲侃罢了。
给相玦解了围，小墨拉着他回到自己那桌，叫来伙计送上一壶新茶后，她神色急切的问道：“那姑娘后来怎么样了？”言罢，她又补了一句：“咱俩什么关系，你可不能敷衍我啊。”
相玦摇了摇头，“不好。”
“欸？怎么会这样！这傻姑娘怎么就不知道个好歹呢。”小墨也是着急，她当然知道这句不好的含义。
正如那说书人讲的，阿鹃死前曾耗尽最后一缕元神化为执念，只为了能在来世也寻到那个人。小墨想她定是找到那个人了，此时相玦却说不好，想来定是这个人非她良人，又误她一世罢。
“唔，是我没有拦住她。”相玦黯然道。
“这里有你什么事？是那个混蛋混账。”小墨郁闷道：“也怨那些编戏文的，把好好一个姑娘写的这般身世悲凉，真是讨厌。”
……
小墨叽叽喳喳的还在说个不停，相玦却只觉她的声音在耳边越来越远。
真安静啊，相玦想，就像下雪的时候，日子能安静到发白。
他到底也没有告诉小墨，其实这并非是话本戏文。
一如那故事里的女将军，从来也不是故事。
只是他还会继续讲下去，哪怕只被人当做是虚构的戏文话本。
因着他的幻境里还有许许多多这样的“故事”，他要让世人都知道，都记得：
这世间曾有无数痴情人，便亦有无数的人负心。
作者有话说第2章 下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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