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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第七章 放粮 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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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放粮上
这一晚,两人谁也没有睡踏实。洛安没有再接着话题往下谈论自己为何不甘心,子虚也没有打破沙锅问他到底哪点不甘心。
熄了灯到得卧床上,黑暗中道士面朝里墙,秀眸微抿,了无睡意。
洛安抱着自己长剑,在一旁美人榻上和衣而卧,同样毫无困倦,神思魂游天外。雄鸡尚未报晓,他便推了门出去,到院中练剑。
直练到辰时时分,后院中方有人声和走动声。
徐教头循着剑舞声来到院子里,故作感兴趣的看了一阵洛安练剑,啪啪啪的鼓起掌。
笑道:“小兄弟勤奋啊,如此之早便起身练剑,看来这一身武艺不是平白得来。”他亲热的上前拉住他手,“早饭已经备好了,待用完早饭,我带你去县衙门口转转,指给你看发粮的地方。”
洛安收起剑,道:“好。”
两人边走,洛安往四周打量,发觉这后院中还有不少同他一样江湖装束的人,或沿着墙根溜达,或聚集在一起聊天,有几个还拔出兵器来切磋,叮叮当当好不热闹。
注意到洛安的视线,徐教头笑道:“这些人同小兄弟一样,都是走南闯北,五湖四海,被知县大人看中了,力邀来维护安阳县治安的。他们在县衙里待了好一阵子了,出过很多力呢。”伸手随意指了一指一个背靠着墙闭目养神的人,“大人颇为欣赏这位,江湖俗称‘血滴子’,千里追魂不留性命,出手犀利得很。”
洛安看了看那个人,对方脸面掩在一顶灰黑斗笠下,看不清五官;垂放在身侧的手掌粗糙,覆着一层厚厚灰茧,指甲里有黝黑暗红的污渍,也不知是尘垢还是血迹。
他微微挑了挑眉,却没有吭声。
——所谓“血滴子”,多是杀手刺客的代号,传闻行事诡秘残暴,出手凶戾。维护一县治安,需要应付的不过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平民百姓,至多添上下山打劫的山贼马匪。用上血滴子这种职业的角色,岂非是杀鸡用了牛刀?
除非这些人,雇来另有他用。
子虚在用饭的膳堂里等他,眼脸下方有淡淡青色。与洛安对望了一眼,别过身去,拿起馒头慢慢咀嚼。
洛安看着他垂下眼眸静静用饭的侧脸,有心要讲话打破沉寂,又不知同他说什么好。憋了半天,只伸手过去,也拿了个馒头,一声不吭的吃起来。
徐教头抱着臂膀在旁边笑眯眯的看他俩进食。
他从未见过一道一俗如此古怪的配置:看这两人先前表现,分明是感情极其要好的友人,好到甚至要挤在一间屋子里入睡;今日又变得欲言又止,一个不肯做声,一个不想搭讪,他俩之间的关系当真有趣得很。
洛安练了一个多时辰的剑,肚子早就饿了。他饭量远比子虚要大,一连吃了五六个馒头下去,才发现子虚捧着自己那一个馒头,刚刚细嚼慢咽完,拭了手在静静等他。
“你再多吃点……”迎上子虚的目光,洛安愣了片刻,挤出一句。
子虚道:“饱了。你慢慢吃。”
他至少肯同他搭话,说明昨夜的事情已经过去了。黑发青年松了口气,旋即再不客气,又抓过一碗米粥吃起来。
徐教头笑道:“道长不用刻意节俭,县衙里粮食多得是。”他挤挤眼,一副与子同谋的亲热口气,“给县太爷做事,这点酬劳还是给得起的,放心。”
子虚将手袖在道袍中,无可无不可的嗯了一声。
这徐教头不说还好,一说县衙里粮食充足,绝对管饱;洛安便突然觉得手中馒头沉重起来。他想起一路走来,在道路上看见衣衫褴褛,背井离乡的百姓,伸手乞讨只想换得一两口吃食的孱弱女子,这早饭便无论如何咽不下去了。
他将馒头又放回盘子里,起身道:“我也饱了。我们去放粮的地方罢。”
子虚仍然端坐在那处,头也不抬,道:“这馒头你不吃,也给不到那些人手上。”
又被一眼看穿心思,洛安狼狈了一下:“我……”
“是啊是啊,小兄弟,别省着,放开肚子吃。”徐教头更加热情,一把抢过盘子,塞了好几个到洛安手里,殷勤道,“带着,今儿白天守在那里的只有你一个人,时辰久了容易饿,姑且备着填填肚子。待晚上完事的时候,大哥再带你们去吃好吃的!”
距离县衙正门口约莫五十丈远的地方,已然搭起了一个简陋的棚子,棚子两边的竹柱子上,用红纸贴着大大的几行字:“安民告示:即日起十五日内,县衙自日中至日沉时分开仓放粮,各户人家凭本县户籍前来领取,每户二斗,逾时不候。”
“每户二斗?”洛安算了算,“顶多撑上二十日……”
徐教头耸了耸肩,不以为意的模样:“搅合些清水,做成稀粥,怎么着也能撑上三个月吧?”
洛安道:“一个成年男子,一年至少需要四石米粮;赶上能吃的,家里出苦力活的,四石恐怕还不够……”
徐教头赶紧堆起笑容,道:“那是,然而县衙里统共也就只有这么多粮食,若是分下去多了,怕是有些百姓分不到呐。饥荒年间,少不得勒紧腰带过日子,有口气活着就不错啦。再说,这水患,朝廷不是一直在想法子治吗,兴许用不着那般久。”
洛安强行忍住了即将滚到嘴边的“方才不是大手大脚的,说县衙里不缺粮吗”,但脸色已然有些不好看了。徐教头觑着黑发青年模样,心知方才说漏了嘴,唯恐他撂挑子走人。
转了转眼珠,转而向子虚讨好笑道:“洛安小兄弟在此处值守,道长若无他事,便随徐某四下走走,看看安阳县城的风物人情如何?你二人既是初来乍到,一定还未好好游玩过……”
子虚淡淡道:“我同他在一处就好。”
暗自骂了句不识抬举,徐教头的耐性也基本告尽,一心只想摆脱他俩自去快活。
把洛安带到棚子里,给他找了个板凳坐下,指了指一口光秃秃的大缸,道:“再过半个时辰,就会有人运粮食过来,小兄弟务必记住维持放粮秩序。若是有人闹事,直接将人抓捕便是,打残了也不要紧。”
草棚外,已经有三三两两的百姓聚拢了过来,大都衣衫残破,面有饥色,渴望的眼神像久旱逢甘霖一般,湿漉漉的往里头瞅个不停。
洛安道“我自有分寸”,徐教头便借口另有要事,急不可待将他俩甩下,自行去了。
子虚在洛安身边坐下,两人四只眼,一起瞅着那口空荡荡的大缸发呆,又瞅了瞅外头越聚越多的百姓。
子虚道:“还有半个时辰才运粮过来,左右无事,贫道出去摆个摊。”
洛安:“……”
洛安:“你摆罢,别收人家太多银钱。”
子虚道:“这些来等赈灾粮的,几个身上有铜板?我不过寻些事由打发时间罢了。”
洛安看着他施施然走了出去,东张西望了一会,在一棵枝浓叶茂的树下寻了个阴净地,熟门熟路支起了他那简朴的卦摊,“赛半仙”“神机妙算”的旗帜立在风中招展。
他看了会,子虚正襟危坐在卦摊前,闭目养神,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他收起昨夜同他正色谈心的表情,又变回那个嬉笑怒骂、浑不在意的道士了。
这副模样的子虚令洛安熟悉,也令他心安。
他望着他半晌,直到渐渐有人拢去站在卦摊前,将道士的身影若隐若现遮住为止。
此时有好几名县衙兵勇模样的男人,吆喝着让人群闪避,抬了好几个/大/麻/袋/进棚子来。麻袋放下,沉甸甸的谷粟逐一倾泻在那口大缸里,落下的声响叫棚外越聚越多的人群一个个闪亮了眼睛。
那县衙的兵士挥舞着手,厌恶的冲拥挤的百姓道:“走开!走开!别跟苍蝇似的围在这里!排队去,一个个来!!”随即冲洛安道,“你杵在这里干嘛?出去守在棚子门口!招子放亮点,有人不守规矩,就敲他一棒子!”
黑发青年没有去接他递过来的粗大木棒,微微皱了皱眉,一言不发地抬脚往外走。他站在贴着安民告示的柱子旁,对站在最前面的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温言道:“老大娘,别挤,当心脚下。”
大概是习惯了那些衙役平时的颐指气使,老妪惊奇的看了眼这个语声温和的青年,只觉他身材修长、容貌俊朗,似乎同那些惯于仗势欺人的家伙有些不一样。
但想想给县衙做事的人,十/有/八/九/不是什么好东西,便没有理会他,仍然踮着小脚,热切的往里头看。
大缸渐渐装满,空麻袋被随手扔弃在一边。手拿着账簿的文书扯着嗓子道:“知县大人有令,安阳今日奉旨开仓放粮,以慰我县百姓疾苦。众人当感皇恩浩荡!!”
零零散散响起“万大人父母官”“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呼应。
那文书好似不满意这些市井百姓冷清清的回应,清了清嗓子,还待鼓说,洛安回头道:“到时辰了,发粮吧。”
他面上没什么表情,一双漆黑如点墨的眸子里却是冷光一闪,寒意逼人。那文书给他一瞪,方才想好的台词竟是惊到了脑后,愣了愣,悻悻然挥手让放人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