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棺》殇若

3、第 3 章

　　时间以天为单位，静静流淌，二夫人想来是怕我真会掐断她的脖子，居然没有再来找过麻烦，其他的几房夫人再也没来找过我们的麻烦，大概是那多嘴的胖女人已经把我的“英雄事迹”到处传扬过了吧，也罢，虽然这样一来，我无缘得见其他的几位夫人及和我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但是想想二夫人的举止，估计其他人也好不到哪里去，不见倒省心了。貌似是因祸得福，略有几分窃喜。
　　我们的日子很充实，或者说劳苦更加贴切些。每天的活儿做完，身体感觉就像散架了一样，四个人围在一起相互锤锤打打，倒也其乐融融。傍晚时分，会有一些粗茶淡饭送来，虽然是简单极了，但好歹没有坏掉发馊，再加上吃饭时，大家一起说说笑笑，倒也没那么难以下咽。我时常会把从上辈子难得听到的笑话讲给她们听，逗得她们连眼泪都笑了出来。其实这样的生活真的很幸福，至少我认为是，虽然清贫，但是温馨，有的时候，快乐与否和财富的多少并不构成正比。看着她们的笑颜，我天真地以为我可以这样平淡的过完一生，忘记上一世的痛，远离阴谋和杀戮。
　　但是，以为就是以为，并没有多大的几率变成现实，平静就在这个晚上被打破了。

　　月上柳梢头，夜分外得宁静，我和娘蜷在被子里，说着体己话，她是个很温柔而且有才情的女人，温婉贤淑，我真得不懂为什么那个男人忍心把她扔在这里不闻不问，但是转念一想，男人，不就是如此么？如那个没良心的爹，如叶峰，或者如主人。女人在他们眼里，只是无用的工具，或者是玩偶，利用过了便可以随意丢弃。
　　想起叶峰，心里涌上一种想毁灭一切的冲动，我以为我淡忘了，以为这么久的平淡生活掩盖了我的伤，原来，一切只是不能想，不能忆起，一旦思念企及，那恨意，那痛楚，就会像火山一样喷发出来，岩浆肆意奔腾，狠狠地灼伤我的心，涌进我的五脏六腑，将我的躯体彻底腐蚀，燃烧。
　　娘是真得累了，说了没两句话，就静静地睡着了。我忍下心头疯狂的杀意，不断地告诉自己，不要恨，不要想，都过去了，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微微侧身，正准备吹灭蜡烛休息，却听到一声撕心裂肺地哀号：“我的儿啊....”声音之惨，令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怎么了这是？
　　娘也被吵醒了，惶恐地看着我，听了听窗外，赶忙穿起了衣服：“朵儿，我们出去看看，这是五夫人的声音。”我顺从地开始往身上套衣服，心里暗想，五夫人？不就是字元的娘么？莫非是字元出事了？
　　我和娘匆忙地跑到小门那里，身后跟着也是被吵醒的，还睡眼惺忪的原婶母女。小门那里挤满了家丁，我们四个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挤到前面，看到眼前的情景，我们惊呆了！
　　一个穿着蓝色锦袍的小男孩躺在地上，浑身湿漉漉的，脸色苍白，双目紧闭，我定睛望向他的胸口，居然没有起伏！他死了？身边一个粉色衣衫的女人哭得天昏地暗，几近晕厥，一个只着白色内衣的中年男人虽然正抚慰着她，脸上的悲痛之情却也看的一清二楚，他应该就是我爹了，想来真惨，到这里都快一个月了，居然第一次见到爹是在这种情况下，不禁多瞧了几眼，小山羊胡子，脸颊消瘦，身体微微有些佝偻，看起来很是苍老。再向四周望望，那个二夫人也在，站在她身边的几个贵妇想必就是其他的夫人了。我感觉到娘在颤抖，抬头望去，却看到了娘的眼泪，她直直地盯着那个苍老的男人，眼神里是满满的痛楚。那是她的夫君啊，但是她却只能在这样的场合里见到他，他漠视她，冷落她，甚至厌恶她，可是她依然为他执着着，这就是爱么？我痛恨娘此刻的眼泪，那个薄情的男人，他怎么值得娘为他流泪？心头那股汹涌的恨意，居然又蔓延开，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但是我也感动着，这该是一份怎么样的感情，叫她忍受了所有的痛苦，却依然那样坚强地守候着！
　　“五妹啊，字元怎么会深更半夜跑来池塘呢？”刺耳的声音，我皱起眉头，望向那个故意掐着嗓子说话的女人。“她就是三夫人。”环儿附在我的耳边小声地说，我颇为感激地看了她一眼，这丫头，居然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睡起来便不见了字元，差人找，却找了尸体，我的儿啊...”五夫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这就怪了，字元这孩子半夜不睡觉，怎么会乱跑呢？”根据环儿的提示，我知道这个说话的是四夫人。
　　“晚了，大家都回去吧，老爷你今天晚上就陪陪五妹吧。”大夫人倒是颇有些主母的气势，挥挥手，示意大家都散了，目光流连到我这里，却刻意地停顿了一下，“八妹妹，不是不让你出来么？”
　　一句话成功地将大家的目光引向我们，我拉了拉娘的手，转身向小屋走去，他们爱哭爱闹，随他们吧，我们可不当出气筒。
　　“等一下，你不能走。”稚嫩的女声响起，扭头一看，是个年轻的女孩。“这是大小姐。”环儿说。
　　“我为什么不能走？”见她正用手指指着我，厌恶之情让我皱起了眉头，我最讨厌别人用手指指我。
　　“这事没弄清楚，你就想走么？”大小姐梅雨婷故作姿态地说道。
　　“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不明白她到底要干什么？她不会是想......念及此处，我心头泛上一种不好的预感。
　　“是你把字元约到这里来的。”这句话不亚于晴天霹雳，五夫人忍住了哭声，直直地盯向我，其他人的目光也都聚集在了我的身上。
　　“证据呢？”可笑。我一晚上都在小屋里，我就不信她还能变出证据来。
　　“爹，你看看。”她扯出一张纸，“这是在字元房间里发现的，上面还有她的名字呢。”
　　距离挺远，我看不清除那张纸上到底写了些什么，只看到爹的表情越来越沉重，到最后，居然用恨不得吃了我的眼神盯着我。
　　“朵儿。”娘拽住我的手，颤抖地更加厉害。
　　“白纸黑字，你怎么抵赖？”梅雨婷的骄纵让我更加心烦。
　　“给我看看。”五夫人伸手接过那张纸，手指颤抖，随即便像疯了一样地向我扑过来，“还我儿子，你还我儿子。”拉拉扯扯地，居然撕坏了我的衣服。
　　“你疯了么？”我狠狠地推开她，明白这根本就是梅雨婷的借刀杀人之计而已，小丫头，和我比心机，你还嫩了点。
　　“你还敢打我？我不活了，老爷，你要为我做主啊。”五夫人索性坐在地上耍开了泼妇的架势。
　　“芝芝你别难过了，来人啊，给我把这个贱丫头拉进柴房，明日就送到衙门去。”看来这个五夫人甚是得宠，梅老头一见她哭闹成这样，居然连申辩的机会都不给我，就要把我抓起来。
　　“老爷，不要啊，朵儿一晚上都和妾身在一起，绝不会是杀了字元的凶手。”娘见周围的家丁就要上来抓我，情急之下，居然跪倒在地，苦苦哀求。
　　“说不定这还是你授意的，你还敢求情？”梅世禄的话之绝情，让娘一下瘫软在地上，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她的男人不信她，她纵使把这个男人当成一切来爱，都无法让这个男人感动，他怀疑她，他把她当成蛇蝎毒妇。
　　“老爷就是这么想妾身的么？”娘伸手擦了擦眼泪，站了起来，那冷淡的表情，看在我眼里，却是几分心死的味道，她是真的被伤了，最后的一点希望都被这个男人毫不留情的话语击成碎末。
　　“难道不是么？因为字元的事，我让你们住进了偏院，所以你恨字元，要他死，对不对？”我真的服气这个老头了，怎么联想这么丰富？
　　“呵呵，哈哈哈哈。”娘突然仰天大笑，笑得流出了眼泪，笑得全身颤抖，那种不好的预感又袭上了心头，娘.....
　　“是的，没错，我就是这么想的，”娘笑得妖媚，我从来不知这个温婉的女子，也有这么妖艳的一面，“就是我干的，你们不要再冤枉别人了，是我以朵儿的名义骗这个傻小子出来的，我就是要他死，他一死方能解我心头之恨，我秦月蓝也是大家名门出身，却因为这个傻小子要忍受这么多年下人的生活，我受够了。还有你，”娘突然转身指着我，“你个贱丫头，要不是因为你，我怎么会吃这么多年的苦，你也该死，你们都该死！”
　　我怔怔地看着娘像疯了一样的指着每个人的鼻子痛骂，眼泪却在眼眶里打转，我不恨她，真的不恨，我不是傻子，我看得出她都是为了保护我啊。可是娘，你怎么那么傻，那只是一张伪造的白纸，你何必要牺牲掉自己去背负那莫须有的罪名？
　　“你疯了，你是个疯子，来人来人，把她拖下去，关进柴房。”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走上前去，七手八脚地拖着娘往柴房方向走去。我抑制不住心头的冲动，准备冲过去救娘，却被原婶死死地拉住。“原婶，你？”我诧异地看着原婶，看到她的泪水早已打湿了衣襟，但是依然拽住我不放手。“你要枉顾你娘的牺牲么？”原婶望着娘，喃喃地说。
　　一语惊醒梦中人。是啊，我冲上去能解决什么问题，我现在是梅兰朵，不是猫儿，纵使我有满脑子的功夫架势，但是这句躯体能发挥出威力么？第一次，我这么现实的看清了自己，我什么都做不了，即使我动手，结局也是未知的，我引以为傲的功夫，根本无用。

　　不知道后来到底发生了些什么，原婶搀着昏昏沉沉的我回到了小屋。我们三个人躺在一张床上，温暖着彼此。今天发生的一切，让我们都有些恐惧，但是更多的，是对娘的担心。
　　“小姐，早点休息吧，明天我们去看看夫人。”原婶感觉到我的颤抖，将我紧紧地搂进怀里，温暖的嗓音轻声安抚着我。我缓缓地闭上眼睛，心里想着，快点睡吧，今天发生的一切都是梦，我一觉醒来就会发现什么都没变。第一次，我有了这么自欺欺人的想法。

　　不知道睡了多久，我才悠悠醒来，看看两边，居然没有了环儿和原婶的身影。
　　“环儿，环儿。”我披上衣衫，拉开了房门，以往环儿都是在这里洗衣服的，可是，现在却没有见到她的身影。
　　“哪儿去了？”我嘟哝着，向柴房走去，我得去见见娘，告诉她我明白她的良苦用心，我会救她出来。

　　才走到距离柴房不远的小门，却见到一群人围在柴房门口，还有阵阵哭声，是环儿！莫非，娘出事了？
　　我发疯似的跑过去，用力挤开人群，眼前的情景，天啊！
　　我身子一软，瘫在地上。娘就躺在距离我不远处，唇角星星血迹，那泛青的脸色和停住的呼吸都在告诉我一个不争的事实，娘死了！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人死了！
　　“小姐！”环儿扑上来，抱住我痛哭出声。可是我，我怎么哭不出来？眼睛涩涩的，涨得好痛，心里有一角轰然倒塌，将我所有的感情都埋没。她死了？她就这么扔下我死了？
　　“小姐，你哭吧，你哭吧，别鳖着。”环儿见到憋得脸色发白，慌张地摇着我。
　　我哭不出来，眼前闪过的全是娘美丽温婉的面容，她笑着给我讲小时候的事，温柔地给我梳头发，被我的笑话逗得前仰后合，有关娘所有的点点滴滴都在我眼前浮现，我怎么也无法把这些和面前的这句女尸重合在一起，不，不，不，这都是幻觉，娘没死的，我还没睡醒，我在做梦，我要赶快醒来，娘不会死的。
　　我喃喃自语，恍惚地站起来，向门外走去，我一定是梦游呢。
　　突然门外闪进一群人，把我狠狠地撞倒在地，胳膊被粗糙的地面擦破了，鲜红的血液刺激着我的眼球，刺骨的疼痛在提醒我，我不是做梦。娘真的死了，她永远都不会再对我笑，对我好了！
　　“娘！”我终于哭了出来，我扑倒在那具已经冰冷的身体上，试图用自己的体温使娘变得温暖一些。身边，原婶和环儿也哭作一团。
　　“畏罪自杀了？”尽管这句话说的极轻，却依然被我敏感地捕捉到了。我扭头往向声音的出处，是爹！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娘的尸体，全然没有昨日丧子时的悲痛，他木然的表情，就像看着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
　　“把尸体拖出去埋了吧，放着像什么样子。”冷冷的下令完，他居然就要转身离开。
　　“你站住。”我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撑着已经瘫软的身体站了起来。
　　“你娘就是这么教你和爹说话的么？”梅世禄脸色隐约可见丝丝怒气。
　　“她是你的妻子，你怎么能这么漠不关心？”我替娘不值啊，她爱了一辈子的人，居然根本没将她放在眼里。
　　“她这等蛇蝎毒妇，连个孩童都舍得杀害，可怜我的儿啊....”他哭了，他居然当着我娘的面骂她是“蛇蝎毒妇”，还为他死去的儿子痛哭出声？
　　“你放屁，枉费我娘那么痴爱你，你却根本就不相信她。”愤怒的情绪让我几乎无法自控，全身像筛子一样的颤抖。
　　他没再理会我，转身向门外的家丁吩咐道：“你们几个，赶快把尸体拖走，后天朝廷就来人了，别叫这事影响雨婷和雨华进宫。”

　　我看着他们将娘拖了出去，却无力反抗。愤怒燃烧了我所有的力气，我很想冲着那张虚伪的脸狠狠地打上一拳，却连握住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娘的离开，让我又有了上辈子那种绝望的感觉，好不容易才拥有的亲情啊，为什么又被剥夺？老天，我欠了你什么，你非要一世一世地折磨我？
　　“小姐，小姐。”原婶和环儿看着周围的人都走净了，才合力把我搀了起来。
　　“小姐，您要为夫人报仇！”报仇？我茫然地望着原婶，她在说什么？
　　“字元少爷死得蹊跷，怕夫人给凶手当了替罪羔羊。”原婶悲痛地说。
　　“那是官府的事。”我真的颓废了，我觉得自己简直是瘟疫，走到哪里，都会带给别人灾难，上辈子自己杀了那么多的人，这世的便是因果循环么？可是该遭报应的人是我，不是那个与世无争的柔弱女子啊。
　　“官府？哪个官府能管得了侍郎家里的家事？小姐，只要老爷一句话，这些个县令还不是乖乖的么？”环儿气愤地满脸通红。
　　“那你叫我怎么报仇？我说话县令就听？”我无奈地看着环儿。
　　“小姐，也许有一天，你说的话他们就听呢！”环儿的天真物语让我无言以对。
　　“有那么一天么？要多久？我死了之后么？”
　　“小姐，你真的不想为夫人报仇么？夫人是为你而死的啊！”原婶见我软弱的样子，不禁气急攻心，吐出血来。
　　那刺眼的红色，在我眼前蔓延开来，刺激着我的神经。娘是为我死的，她是为我死的，可是我现在在干什么？懦弱着，像一个没用的废人，用自己的眼泪亵渎着娘的牺牲，用自己的软弱成全着敌人的快乐！这是我么？我是猫儿啊！那个凛冽的，让敌人深深畏惧的猫儿！虽然我转世到了另外一具躯体，失去了我赖以生存的功夫，但是我还有头脑不是么？我怎么能像个胆小鬼一样逃避？娘，我不会辜负您，我要用敌人的血来洗刷您的耻辱，我要让他们为今天所做的一切悔断肠！

　　“谢谢你，原婶，”想明白的我又恢复了昔日的神采，“娘的仇，只能由我来报了，不是么？”嘴角挂上属于猫儿的习惯性的冷笑，我望向原婶，“您能教我怎么做么？想必您已经有想法了吧？”
　　“小姐，你肯振作就太好了！”原婶欣喜地抓住我的手，“小姐，在这个世界上，权力就是一切，为夫人报仇，还要仰仗权力。”
　　“权力？这天下，权力最大的是.....”我眼前豁然一亮，“原婶，刚才梅世禄时不时说后天有人来接那两个丫头进宫？”
　　“是的，后天就是三年一度选秀女的日子。凡是家中有适龄女儿的大臣们，都会将自己的女儿送进宫里给皇上挑选的。”原婶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有了些许的兴奋之情。
　　“只是，我想靠那个人给我报仇，可能么？”我深思着，如果要依靠那个所谓的皇帝给我娘报仇，会不会有些飘渺？
　　“小姐难道忘记了去年，皇上因为颜妃娘娘的一句话，斩了李大人一家？能够驾驭得了皇上的美人，才拥有天下最大的权力。”原婶的一番话打消了我的顾虑。我颇为惊讶地望向她，怎么也想不到这看似忠厚的原婶居然有这么深的城府。
　　“我娘原先是宫里的宫女。”环儿的话让我恍然大悟，原来是老宫女了，难怪深谙这复杂的情势。
　　“那我们还等什么？”我转身出了房门，“我不信梅世禄能把我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