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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八章,珠玉在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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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珠玉在侧
如果说世间有儒将,莫若周持。
周持年届七十,生于“三五中兴”年间。面容清癯,举止稳重优雅,虽然年岁在他的脸上刻下皱纹、染白了头发,却带给他越来越迷人的风度。周持并不英俊,却整洁,静静地站在那里,就如世间的风霜也摧折不了的一棵玉树一样。在他身边,就算是章思甫,也会禁不住地轻声细语、谨言慎行起来——对于他们这些“年轻人”,“三五中兴”就像一个短暂的繁华的梦,是只能从书中读到的盛唐,而周持就像那个时代的缩影,在无声地审视着这些后辈。
珠玉在侧,觉我形秽,周持带着谁也学不来的雍容行走在权力的中心。
好像知道周老就在那扇门后面,章琢与慕慈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垂低了头。“打扰了。”慕慈打开门,章琢先进去,留他在后轻轻关上门。孙懿从他们俩一进门,目光就开始在两人与周持之间逡巡。他曾经觉得,慕慈与章琢都是一顶一的青年才俊。慕慈博学内敛,章琢敏捷犀利,但是在周持身边,两个人都像是烛火遇到了日光,慕慈的学识与气度显出年轻人小家子气的畏缩,而章琢更像个毛头小子一样冒失。周持啊。孙懿看向老人威而不怒的面孔。在心里叹了口气。
“总统阁下,周将军,莫教授……”慕慈环视了一下在座的人,一个一个致意。
“不用多说。”章思甫扬起一只手打断了他,“你在出发之前说过我们要将USSC纳入考虑,你是怎么想的?”
“此次峰会大概是决定南极洲的开放与否了,我想如果我是USSC的话,一定会借这个机会左右敲一笔罢了……”
“如何敲?”章思甫沉声问。
“沙皇国要求如果南极开放,北极也必需得到相同的待遇。”不等慕慈开口,周持淡淡说道。声音不大,屋内的人却都沉默了。“此时佐别列夫应该已经在会见新罗马的代表们了。讽刺的是,这个闭关锁国近半世纪的国家,居然还有一票否决权。”周持的补充在寂静的房间里听上去有些突兀。
“如果USSC与NRE谈崩,USWA就会马上拉拢USSC,甚至答应与其分享北大西洋的权力?”章琢猜想。
“USWA已经在这样做了。”莫枫说,“近年来USWA内部的民意越来越难以预料,而四大寡头都不希望南极陷入国家管控,诸多政治团体为了赢得支持率也有与政府政策相悖的趋势。USWA在南极争夺上毫无优势,但是USSC的加入说不定会打开他们的突破口。”
“那样的话,USWA也可能投出赞成票了?!”章琢激动地大叫,猛地一挥手,“这样我们更得做好战备了!随时准备开打!”
“我只是说USWA的行为会更难预测。”莫枫委婉地回答,“很难预测。”
“慕慈。”周持依旧是平静的样子,“说说你的看法。毕竟最先提出的是你,你不会是一时兴起吧?详细说说你原先的设想。”
“既然事情已经发生,我的原想法也就不重要的了。”慕慈垂下眼睛,沉吟了一下,“我比较好奇的是,USSC的‘接应者’是谁。USSC国力虽强,突然走出国门,世界上的其他任何地方都不是其权力范围,他们也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构建权力网。所以,一定是事先与什么组织达成了协议……”
“你认为是谁?”周持锐利的目光直直盯进慕慈的双眼。
“我不知道。”慕慈抬起头与之对视,“只希望,不是在南极内部就好……”
“你们认为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一直在听讨论的章思甫问道。
与会的几人都沉默了。周持站起身,微微抬起下巴,斩钉截铁地说:“我们立刻与沙皇国接触!”
章思甫点了点头算是应允。几个人又开始谈论其与USSC进行谈话的具体事宜。在这方面,能说上话的也就只有周持一人了。毕竟就算对于年近花甲的章思甫来说,USSC闭国的时候他也太年轻了。“‘白银末裔’索雷尔·哈耶斯基·佐别列夫,生于冰墙初建时期,可以说目睹了整个沙皇国闭国的过程,是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还在世的‘瞭望者’。”周持背着手慢慢踱步,“这个人受过良好的教育,身上带着深刻的贵族做派,而且为人雄烈强硬,寻常的外交手段应该对他没用。要有一个人,能跟他针锋相对,却不至不欢而散。”
“我可以试试。”莫枫说,作为知识分子的莫枫,身上是带着些文人的风骨与傲气的。
“不行。”周持干脆拒绝,“初期试探,身份不能太高,也不能太敏感。”
“子怀,你行不行?”章思甫问慕慈。
“师兄不行的。”章琢不等慕慈回答,接过去话,“师兄太温和。干脆我去!”
“‘身份敏感’是说给你当耳旁风的吗!”章思甫瞪了儿子一眼。
“其实,成鼎去很合适的,我想。”慕慈笑道,“放成鼎去,说敏感是敏感,说不敏感也不敏感,说高不高说低也不低,第一次干脆与USSC打打八卦掌。”
“我跟着去一同去,就没什么说的了。”一直一言不发的周梓桑突然说,“我是外交部发言人,我与章公子同去,就算是一个半官方半私人的会面了。”
众人想了想,也是最好的方法了。此时已经是晚上七点,讨论了一个下午的众人才觉得饿,约定了吃过饭一个小时之后,继续详谈。周持先向章思甫敬了个军礼,再向周围几人略略点头示意,第一个走出来会议室。章思甫,莫枫随后跟了出去,再之后是孙懿,章琢站在门口等着慕慈,看到他和周梓桑两个人在里面慢条斯理地收拾东西,无趣地撇撇嘴,自己出了门去追赶父亲。会议室中只剩下慕慈与周梓桑。刚刚讨论的激烈与紧张似乎还没散去,已经放松下来的两人不由感到一股疲惫。慕慈收好的东西,余光看见周梓桑对着镜子在整理已经是很整齐的头发,独自向门口走去。“等等我。”周梓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慕慈停下脚步,没有回头。他听见周梓桑收好镜子,踩着不疾不徐的步子向自己走来。“走吧。”周梓桑在他身边停了一下,把右耳边的一根发丝别进耳后。两人并肩走在走廊上,已经是傍晚七点,南极却因为极昼的关系依旧是明晃晃的天,透明的甬道外明亮的蓝色海水上漂浮着巨大的洁白的冰块。让人有一种走在时间之外的静谧感。
走廊很长,慕慈与周梓桑并肩走着,一直沉默。
“我的房间到了。”周梓桑在一扇门前停住脚步,“我先告辞了。”
“你不去餐厅?”
“我就在房间简单吃了。”
慕慈点点头,转身继续向前走。周梓桑扶着门框,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很快地问道:“斯陶,还好吗?”
“好。”
“那就好。”周梓桑笑笑,轻轻带上了房门。
也许是被引起了话题,许久不回忆的慕慈居然想起了许久以前的事情。其实也不是那么久,不过十五年前,现在看来却是上辈子的事情一样。那时候周持叔叔与父亲还时不时把酒言欢,到兴处击节歌唱、彻夜长谈。那时他还是对诸事都不怎么在意的慕公子。有人与他说要做一个生理上的取样,就去做了,回去之后还捂在被子中偷笑着与程安讲。直到有一天,父亲把一个充满着淡黄色液体的培养罐交到他手里,说:“拿着吧,这是你的孩子,不过好像也没什么用处了。”他转动着培养罐,里面是一个蜷缩着的,已经成型的小小胚胎。“哦,他母亲是谁?”慕慈猜出这是那次取样的成果,笑着问父亲。“没有。”慕珏回答。“怎么会,人皆有父母。”慕慈不解。“你不懂!”慕珏有些生气。“我不懂其中渊源,我只知道,人皆有父母。”慕慈看进父亲的眼睛。慕珏对着幼子黑黑的一双瞳仁,叹了口气。第二天慕慈就带着培养罐与礼品到了周持的家。周持在书房读书,周梓桑在一边写字,看到慕慈进来,手微微颤了一下。周持眼睛都没抬:“你来干什么。”“我来……”慕慈一时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他与周梓桑并没有结婚,不知道如何称呼周持,而越过周持与周梓桑说,这是我们的孩子,又开不了口,而且不论怎样,这个身份总越不过周持去。他有些明白父亲所说的“没有母亲”的意涵了。“这是你的女儿。”慕慈沉吟了一下,对周梓桑说,“你不看看吗?”
“这不是我的女儿。”周梓桑垂着头回答。
“怎么不是?”慕慈不解,“她身体里难道不流着你的血?她一半的生命难道不是你给的?”
“是。”周梓桑依旧盯着面前的魏碑字帖,“但是她不是我的女儿。”
“……你是说她还没成型?还没‘出生’?”
“就算她出生、长大、死亡,她也永远不是梓桑的女儿。”周持阖上书,抬眼望着慕慈,掩饰不住地不屑,“取了你的血,再造出一个你,那个人就是你的孩子了吗?就算把你整个复制了,再造出一个婴儿,那人就是你的孩子了吗?禽兽尚知必经妊娠、哺乳、养育,才有母子伦常,而你就凭着这一个试管加上几个数据,就说这关系叫做‘母女’了?愚蠢肤浅!这个东西你拿去吧,这是你父亲要的,我给了罢了,与我周氏无干。慕氏败坏至此,我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你……”慕慈抱着培养罐,当做礼物的桂花酒不知什么时候从手中落下,洒了一地。慕慈抱着自己的“孩子”呆呆站在一地的琥珀色中,酒香冲鼻,“你说,这个‘东西’?”
“与我来说是东西,与你来说是骨肉。”周持说,“这是你父亲执意要的,我拒意明确,他居然出此下策。既是如此,你有责任担负起为人父的职责,不过这个孩子注定是不完整的,是无伦的,不管她将来如何优秀,她都是畸形的。”
慕慈低下头,周持的话他无法反驳。怀中的孩子将永远没有母亲。就算是一个刚刚出生就死了母亲的孩子也是“有”母亲的,就算是一个弃婴也是“有”母亲的,而这个孩子,这个被取样的精子与卵子造出的东西,将永远“没有”母亲!而就算是自己抚养了她长大,她也是永远没有人伦意义上的“父亲”的造物!
“带它走吧。以后当她每一次询问自己的母亲,每一次质疑自己的身世,都是对慕氏的愚蠢与自私的一次拷问,都是在展现你们丑陋的灵魂。这个东西的存在就是你们耻辱的印记,不可抹杀!亦是我一生的污点……”
“囡囡啊……”周持的话时隔十五年又回荡在耳边,慕慈忍不住轻叹。
“爸爸!爸爸!”一时间慕慈还以为自己日有所思竟日有所梦了,但面前分明就是慕斯陶站在走廊中间蹦蹦跳跳地冲自己挥着手,而且身边还站着似笑未笑的施耐德!
“囡囡!”慕慈快步走去,慕斯陶一下扑进慕慈怀里,手杖堪堪抵住地面,不然两个人真有可能仰面栽倒。即便如此,施耐德还是象征性地在慕慈的后腰扶了一下:“小心。”施耐德居然用上了生硬的中文。
“爸爸,这位先生帮了我。”不等慕慈发问,慕斯陶先说道,“我有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谈。结果才发现我们在不同的区,是这位先生带我来的。他来看NRE的青少年代表的,我们在走廊遇到了。他说他是您的好朋友。”
“给您添麻烦了,施耐德先生。”慕慈揽着慕斯陶的肩,不好意思地冲施耐德笑笑。
“为淑女效劳是我的荣幸。”施耐德回答,“您女儿真好看,一定是吸取了父母双方的优点。”
慕斯陶抱着慕慈的腰,抬眼看慕慈。眼神好像是再问那个多年前就不再好奇的问题:我妈妈是谁?慕慈沉默地把慕斯陶向自己怀里揽了揽:“找我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啊,那个啊。”慕斯陶突然严肃了起来,“先生你得先回避一下了。这是我国机密。”
“好,好。”施耐德并不恼怒慕慈的冷遇,拉起慕斯陶的小手吻了吻,“我先行告辞了,慕小姐。”
“麻烦您了。改日一定登门道谢。”施耐德走过慕慈身边的时候,慕慈微微侧过身。
“好,先再见了。”出乎慕慈的意料,施耐德停下脚步,在慕慈的两边两颊蜻蜓点水地各吻了一下,“就算这里二十四小时都是白昼,我的房门也随时为您敞开。”
“爸爸?你怎么了?”慕斯陶看着一脸震惊随后陷入沉思的慕慈,有些奇怪。施耐德最后一句话是贴着耳朵说的,慕慈几乎以为自己是出现了幻觉。
“没什么。”慕慈带着女儿进了房间,取了两盘简餐,“所以,你的重要的事情到底是什么?”
“我仔细想了您那天的话。”慕斯陶有些苦恼地说,“但是,我发现,我要想说服别人,我要先说服自己。”
“很好。你迈出了重大的一步。然后?”
“然后,我发现,说服我的,是相反的观点。爸爸,我觉得我们不应该进入南极……”
“这样啊……”慕慈放下筷子,靠在椅背中沉吟了一会,突然直起身来握住女儿的手,眼里闪过一丝惊喜的光亮,笑着说,“那么,就对全世界,真真实实地说你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