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月练】新年 ...

  •   民国二十八年初[1]。
      此时的日头已经偏西,虽是立春时节,合着中国旧历却才不过腊月中旬,日头照样是迟起早落。江风逼人,带着微潮的寒气。斜落的日头越发地暗下去,将半片天空染得殷红。城内外建筑紧密地排列在一起,斜阳将其轮廓镀成血红的颜色,向偏东的方向投下深暗的阴影,随着时间的流逝缓缓拉长,显得越发阴晦。
      这是兴于长江畔的武昌城,隔江相望着素有“东方芝加哥”之称的汉口重镇,本都是华中地区的繁华之地,此刻却沉寂得吓人。城内外的街道上空无一人,陷入可怕的沉默。唯有从江那岸隐约飘来的钟声[2],在城市的上空响了一遍又一遍;每响一次,这寂静就加深一分。从高处望去,此时天色虽已昏暗,但点起灯火的人家还是廖廖,整座武昌城都仿佛被笼罩在了落日的阴影里,俨然已是一座孤岛。
      武昌城外的八铺街[3]上同样不见人影,只有不知哪家的黄狗躲在堂屋[4]的门后吠了几声,主人连忙啐了两声,那声音便也消停下去。养狗的这家姓贺,虽说家中同样没有几件物什,可摆在这八铺街里倒勉强算是“阔绰”的。
      他家是战火起了之后才辗转到这来的,街坊邻居都只知道来的时候还专门有人替他购置了家用,可没多久就全被贺爹爹[5]给变卖了,至于再多的内容也就了解得不怎么深。不过倒是有人听说他屋里的姑娘[6]早些年嫁到了个好人家,夫家的环境挺好,丈夫也是个留过学的知识分子,倒是成了个阔太太,遭人羡慕。
      只可惜武汉沦陷了之后,这里就被日军划为了难民区,平常出入还得靠着所谓的“良民证”,不方便与外界互通有无。随着越来越多的难民在这里聚集,家境算不上落魄的贺家倒显得有些不同款[7]。这世界终究还是现实的,战祸肆虐的年代更是如此。贺家高不成低不就的家底在这八铺街独树一帜,穷人家不愿攀附,可若说是结交,心里头又总是有个坎迈不过,还是觉得在身份上有差距。一来二去地,贺家便也不再与邻里相与,变得独来独往了。
      贺爹爹唤停了乱叫的狗之后,转头又走到里屋里。由于年事已高,他走起路来并不是太方便,半边身子总像是木着,走起路来一崴一崴地,速度极慢。里屋并不大,也没得什么摆设,只剩下两块木板随意搭起的小床置在角落,门后边摆着两个旧脸盆,毛巾随意地搭在边缘上,其中一角还拖[8]在地上。
      那床上坐了个小姑娘,身上穿着漂亮的小洋裙,模样款式还是全新的,长得倒是灵醒[9],蛾眉杏目,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地,是个美人胚子。只是这会儿,她瘪着个嘴,两眼幽幽地望着窗外,听见脚步声才转过来。见到是贺爹爹,本来就水漾了的眼里立马就绽开泪花来。
      “爹爹[10],我妈妈为什么还不来接我啊?”她问道。
      贺爹爹见她这个样子,连忙扶着门框,借着力快走了两步。五十多岁的老汉,按照古时候的算法,也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只是天命之年,迎来的却是国难当头,故土沦落。自家的姑娘前些天将宝贝外孙女送来他这难民区的破宅子里,托言说过些时日会有人来接的,而后转身便走,去意决绝,如今一点声讯都没有,还是生死未卜、前途叵测。
      想到这些,他禁不住长叹一声。坐在破棉絮上的贺小满倒挂着眉头,一双漂亮的杏眼里噙着泪花,鼻尖微红,见爹爹不理自己,便又将刚才那话重问了一遍:“爹爹,我妈妈她为什么不来接我?”
      贺爹爹痛苦地阖上双眼,眉头拧成解不开的结,兀自平复了好久,才缓缓开口道:“她有事情去了,小满就在爹爹这里住几天,好不好?”
      贺小满不解地眨眨眼,将他这句话慢慢消化。又过了好久,再次问道:“那她是不是不要我了?”
      “怎么会呢你这孩子!”提及此,贺爹爹的声音也不自觉地拔高了几度,但怕吓着小满,还是努力平和地说:“你妈不可能不要你的,就是豁了她的这条命也是。”
      “可是她不来接我……”
      “你——!”贺爹爹知道自己不该跟个小孩子计较,更何况还是自家的外孙女。可是小孩子不懂战争也不懂生死,你就是给她讲,她也只能了解个大概,参不透这当中的道理。只有经历过生死的人才会懂得,可是眼前的孩子童稚未退,就算战火当前,身为家中长辈又怎么会愿意让孩子经历这些呢?
      贺小满是贺家唯一的后人,过些时日才满七岁,因而学名也没起,一直以来就随便捡着个名字冠着,权作称呼。她的父亲姓张,但在贺家总还是“贺小满”、“贺小满”的叫。
      七岁的孩子当然难明母亲的苦衷,贺爹爹还想跟她解释,她却已经移开了视线,盯着窗外暗红色的天。钟声好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声、又一声。
      贺小满眨巴眨巴眼,突然说了一句:“六点了[11]。”
      贺爹爹听到这话差点没气得背过去[12],闷闷地指正道:“是五点。”
      “可是学校的老师都说是六点啊。”
      “贺小满。”贺爹爹极少这样子叫她的“全名”,他慢慢地踱到她面前站定,严肃地看着她,极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你是一个中国人,所以你必须数着中国的时间,明白吗?”
      贺小满或许是不懂的,可她知道自己的爹爹生气了。
      “知道啦。”
      “嗯。”贺爹爹点头,又慢慢地转过身,说:“饿了吧?爹爹去跟你弄点东西吃。”
      他的背后,贺小满默默地用袖子擦干脸上的泪痕,好不容易才露出一个笑容:“好。”

      年关[13]越来越近,街上的气氛也越来越压抑。没有往日街上人们来来去去置办年货的热闹劲,八铺街在白天里也没多少人敢上街走动。难民们身上棉衣的补丁又多了几层,甚至有的人还穿着夏天的薄衫,在屋子里哆哆嗦嗦地又忍耐了几天,便被冻死了。
      每天都有人在这里死去。
      除开被日本宪兵杀死的之外,绝大多数都是冻死在武汉的冬天里的难民。大街上,屋檐下,每一天经过都会看见浑身青紫地蜷缩着的尸体。有时候走访邻居,敲敲门,也会无人应。
      这颠沛流离的战乱年代,能活着就算是侥幸。城里的富人们或许还在为了多几块炭火与日本人苦苦周旋交涉,外头百姓的疾苦却向来是无人问津。
      贺小满的洋装里也加上了棉衣,整个人都变得圆滚滚的,看上去不伦不类。可是能捱过冬天就算是好的了,贺小满在这里住着的这些日子,算是好好地体验了一把人间疾苦。从前住在租界的洋楼里,跑过几条街还能听见学生们琅琅的读书声。去年学校里的学生们还念着诗书礼义,慷慨激昂地站起来高谈阔论以表自己的赤子拳拳之心。贺小满虽没上过学,却总是踮着脚趴在窗沿上看到过的。父亲本来说今年开了春就把自己送去读书,以延续张家书香门第的传统。谁想到战火来得这么快,租界附近的学校依然开着,贺小满的父亲却绝了送她去读书的念头。后来被母亲送至八铺街,贺小满就更没有什么机会接触学校了。
      但她还是常常梦见自己又回到了租界里,轻快地跑过几条街,熟悉地摸到学校的后门,小心翼翼地翻进去。课还在上着,黑板上写着的字却从原来漂亮的方块字变成了奇怪的符号。老师再也不教“青青子衿”或者“留取丹心照汗青”,而是教着学生们读“啊依呜”[14]。教室里还时常响起教鞭的噼啪声,每一次都叫她觉得心惊肉跳。这次的老师板着个脸,发现了躲在窗外偷听的她,快步走出来,教鞭落下——
      贺小满从梦里被惊醒。
      寒冬夜里的风从窗隙里灌进来,吹在身上一阵冰凉。此时窗外一片火红,贺小满从旧床板上踮着脚向外望去,不知是哪户人家家里着了火,雄雄的火焰将冻僵的夜晚烤得一片炽热。
      在屋子里转了一圈,也不见贺爹爹。贺小满偷偷摸摸地从堂屋的摆柜里摸出一根蜡烛,又轻轻地拿出半盒火柴。她没有忘记这一天已经是二月十八,自己的生日。从前在租界里住的时候,每逢生日父亲总会为自己购回一小块儿蛋糕,插上蜡烛,叫她闭着眼许愿,说这是外国人的风俗,生日许的愿一定会实现。
      贺小满穿着单衣,手脚已冰得像块冻铁。她边跺着脚,边搓着手,企图让自己浑身上下暖和一点。她颤抖着从火柴盒中摸出一根细细的火柴,抖着手擦了好几次才擦出火花,小心翼翼地为蜡烛点上。
      这已经是贺爹爹家里的最后一根蜡烛,贺小满知道爹爹不过外国人的风俗,也很心疼这根蜡烛,但出于小小的私心,此时还是要趁他不在独自点上。
      橘黄的小火苗为她带来一点点的温暖,贺小满盯着摇曳的火花,慢慢地展开一个笑容。火光衬得她的笑容更加明艳。
      贺小满虔诚地闭上双眼,不敢让这根珍贵的蜡烛燃烧太久,遂赶紧许下愿望。
      “希望……”
      希望战争早日结束,希望一家早日团聚。
      愿望说出来就不会灵验了。贺小满一直记得父亲这么说过,所以只能在心里说来。
      堂屋里再次沉入一片黑暗之中,贺小满心满意足地收起蜡烛,按照记忆把它放回原处。
      “希望爹爹不要发现。”她这么想着。临回屋前,贺小满又往门口看了一眼,今天晚上的大黄狗很安静,也没有吵闹。

      第二天一早有人急匆匆地敲响了贺家的门。贺小满睡眼朦胧地从床上爬起来,打开门,发现是住在隔壁的大婶。她不知道这位大婶姓作什么,平常素不来往,此刻也只能随意招呼。招呼了了,大婶焦急地同她说道:“伢[15]呃,你屋里爹爹出事了!”
      贺小满直到看见她爹爹的尸体之前都是懵的。她读不懂大婶瞧她的眼神里复杂的内容,脑子里只反反复复地剩下一句“出事了”。出事了?谁出事了?出什么事了?贺小满不知道。她随意地套上棉衫,顶着清晨的寒风往大婶指的方向赶去。空气中弥散着的焦糊味越来越浓重,贺小满认识这间屋子,它离贺家不远,只隔了两条街。周边没什么建筑,屋里久无人居住。
      这样的屋子为什么昨天夜里会突然起火?贺小满这会儿才觉得疑惑。
      她越赶越近,周围早已聚集了不少人。人群中的议论声此起彼伏,落在贺小满的耳朵里却只剩下嗡嗡地一片朦胧。她什么都听不见了。
      躺在焦黑的废墟里的那个人是她的爹爹吗?他怀里抱着的那个是不是他家的大黄狗?爹爹为什么会在这?贺小满的双脚此刻像是有千斤一般沉重,她一步一步地挪向那还留有余温的焦木,靠近躺在那里的那个人。
      “贺爹爹这是莫样[16]搞的啊?突然就死了。”
      他的身上被烟熏得漆黑,早已辨不清面目。
      “你们昨个晚上冇[17]听到狗叫声啊?他像是带[18]这里杀狗子吧。”
      他怀里抱着的那个,的确就是家里的那只大黄狗。
      “哎哟,你说他是为莫斯[19]想不开唷。宵禁的时候宰狗子,怕是被日本人捉到了[20]吧。”
      “啧啧,真的是要小心啊,这死得太冤枉了。”
      贺小满什么都听不见。
      周围人的议论声都渐渐地远去,她小心翼翼地摸上躺在废墟里的那个人焦黑的手,他的手上也残留着温度,好似还活着一样——只是双眼再也无法睁开,只是胸膛再也不会起伏。
      如果不是怕打扰到自己……
      如果不是因为这是除夕……
      如果不是为了自己的生日……
      越来越多的情绪淤塞在胸口,一直沉默的贺小满突然仰头长哭,声音撕心裂肺,久久不散。围着的人群那麻木的脸上总算流露出了些许动容之情,议论之声渐渐消去。
      只有这个刚满七岁的孩子的哭声越来越响亮,像是要破开天际,破开这荒唐的时代一样,将心啊肝啊全都痛哭出来,呕出一片赤子之心给这不仁的天地看看,将这滚烫的鲜血祭给这早已荒芜的土地。

      贺小满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做起了梦来。
      梦里的租界,梦里的父母,梦里的爹爹,梦里的大黄狗,都统统地远了、远了。只剩下滔天的火光,烧遍了这早就死去的武昌城,向四周漫开,直到把整个神州大地都点燃。到后来,不论是天或是地或是那江水,都被烧成殷红的血色,沸腾着、叫嚣着,与武汉陷落那几天三镇的火光像极了。
      她醒来的时候身上一阵冰凉,浑身上下都汗湿了。有一个男人坐在自己旁边,穿着一身军装,看上去二十五六七的年纪。她发现自己不认识这个人,不认识这间屋子,也不认识自己了。自己姓甚名谁,从哪来,往哪去,为什么会躺在这,统统都记不得了。
      只是依稀记得似乎已经到了过年的时节,便问那人:“今天是什么时候?”
      那人怔了一下,随即答道:“大年初一。”
      她虚弱地一笑,笑得快要哭出来了似的,说:“新年快乐。”
      “嗯。”那人点点头回应道,没有重复那一声“新年快乐”。
      这个新年,战火依然,举国上下,再难同乐。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月练】新年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