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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章一·完 ...

  •   至今他仍记得入谷时在药王面前立下的誓言。
      就算他以笔行武不行医,他也一刻不敢忘——
      “我为医者,需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愿普救众灵之苦。”
      “若有疾厄来求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蚩,怨亲友善,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凶吉,护惜身命,见彼苦恼,若己有之,深心凄怆,勿避艰险、昼夜、寒暑、饥渴、疲劳,一心赴救,无作功夫形迹之心。”
      他为何要记?
      他也不知了。
      仿佛就是潜意识里强行的想要记住。
      似乎,是为了记住一个人。
      记住那人当年初见时跪在药王面前说出这誓言的样子。
      然后,记住他。
      冥冥之中,恍然又响起了那陌生又似曾相识的声音。
      “……来日方长。”
      而那人的容貌,却是笼在迷雾里,模模糊糊地回忆不清。
      若要细想,便觉是好长好长的一场梦。

      凌钰生于开元二十三年,六月廿六。
      天下太平,宇内昌盛。
      他的母亲是书香门第的小姐,父亲是长安小有名气的游医。本不是门当户对的婚事,幸而外祖父为人开明未加阻拦。两人成亲后定居在长安城外的天都镇郊,生活虽不算富裕,却也和和美美。
      凌父曾极度希望他承其衣钵,于是待他七岁那年,凑了盘缠亲自将他送进了青岩万花谷。
      无奈从小闻惯药香的他对医术的兴趣还不及武学的百分之一。
      那时凌钰第一个见到的同门便是裴问。
      彼时也不过才十岁的裴问却已是日后那有些冷冷淡淡的性子。
      “是叫凌钰吧。”穿着半夏套的少年淡然地扫了凌钰一眼,“我是裴问,跟我来。”
      短短一句话,半个字都没多言,说罢转身就走。
      他乖乖地跟在他身后。
      看背影,那时的裴问比他只高半个头。衣衫规整,刚过肩膀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连走路都走得从容不迫四平八稳。
      一看就知道是一个严谨且十分规矩的孩子。
      “裴问,咱们这是去哪啊。”
      凌钰可绝对不是个静得下来的人,一路上的花鸟虫鱼他看了都好奇得紧,直想捉到手里研究。
      走在前面的少年足下一顿。
      “叫师兄。”
      “好。”凌钰答应,“裴问。”
      “……规矩不可废,长幼有序。”平淡的声线,说的道理却是一板一眼,“虽是不知你最后会入哪位师尊门下,但你既是入了谷,理应称我一声师兄。”
      “裴问。”凌钰也不知自己当时是个什么心态,执拗着不肯换称呼,“虽说我以后是你师弟,但是我就是想叫你的名字。裴问,裴问,裴问……”
      小小少年还略显稚嫩的声音脆生生的,咬字清晰地喊着他的名字。
      一遍又一遍。
      如此固执。
      “……这般没大没小的样子莫叫师长们看见了。”裴问转头,静如深潭的眼眸看着凌钰。
      他第一次拗不过凌钰,便是这般了。
      听出裴问话里的妥协,凌钰笑弯了眼,“裴问。”
      “何事。”裴问继续向前走着。
      “我们这是要去作什么啊?”他还是很好奇。
      “去三星望月拜见我师尊。”淡淡地答道,伸手点了一个大致方向,“穿过这花海不远就是了。”
      “咦?方才我见驿站那里有羽墨雕呢,我们为何要用走的?”
      凌钰眼尖,那停在栏上充满灵性的禽鸟他可是好奇得很呐。
      早就听说过万花谷内驯雕为骑周转便利,今日没能尝个鲜不免有些遗憾。
      裴问转头又看他一眼,目光里的森森寒意让凌钰缩了缩脖子。
      噫……?
      “日后自然多的是尝试的机会,何必急于一时。”见凌钰乖乖地闭了嘴,裴问淡然一甩衣袖,继续走。“来日方长。”
      “……噢。”凌钰嘟囔了一声,跟上了裴问不知不觉加快的脚步。
      后来他才知道,这次他没能一试良禽风采的原因。
      他这个素来心若明镜不动如山沉着冷静的师兄裴问——
      恐高。
      摸了摸鼻子,凌钰勾起嘴角。
      来日方长……么。

      拜见裴问的师傅药王孙思邈的结果就是,凌钰被放到了僧一行大师的门下,获得门派字号天工。
      原因却是简单的可以。
      当时恰好有工圣的弟子经过,他身后那吱吱嘎嘎的小阿甘直接吸引了“好奇宝宝”凌钰的目光,当即就扑上去又是摸胳膊又是拽腿儿的,搞得那弟子简直哭笑不得。
      药王一看,摸了摸胡子当即大手一挥直接把凌钰划去了工圣门下。
      “裴……师兄。”本来是想喊裴问的,但看了看附近的师长,想起裴问先前说的话,倒是难得乖乖地又转成了师兄。“你是药王门下,门派字号是啥啊?”
      凌钰拿着刚到手的腰牌*,手指头绕着下面精致的流苏转圈圈。(*:不晓得门派字号应该刻在那里干脆就整个腰牌好啦,哎嘿。ο(=ω<==ρ⌒☆)
      裴问从袖袋里摸出那同样质地的小巧牌子,上面盘绕的篆体字清晰地显出“杏林”二字。
      “药王门下,杏林名医。”解释起这些来裴问也是井井有条,“此外还有商羽,星弈,书墨,丹青和芳主,分别对应了谷内的琴圣,棋圣,书圣,画圣和花圣。这些字号本是按照万花七圣而来,即琴棋书画医工茶,不过却是以花替了茶。但茶圣你若是想见,倒是也可以去一趟觅星殿。”
      凌钰挠了挠后脑勺。“嘿嘿,除了我的和你的,其余的一个都没记住。”
      “……”裴问真想糊他一脸春泥。“……反正你正式开始学艺之后这些前辈你都须得去一一拜见。待会儿你就得去花圣那里接受试炼。”
      “啊……”瞬间变成苦瓜脸。“可不可以不去,感觉会好麻烦的。”
      “不可以。”斩钉截铁。“现下棋圣远行还未归谷,你只需要去拜见琴棋书画四圣即可,何来麻烦一说。”
      “……呜。”
      “大不了我陪你一同去。”做出那副被遗弃了的幼犬样的表情赚同情真是……唉。
      败给他了。
      裴问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很快他就后悔了。
      虽说棋圣不在谷内,可是棋之一试还是有的,蜀棋魏棋各捡四个回来倒也不是很难。
      但是——凌钰你能不能不要一个劲儿往啸猿群里冲?
      而且要不是他拦得及时,这小子差点一头撞到猿王面前去。
      裴问的冰霜脸头一次出现了裂缝。
      他是不是碰到了一个麻烦精?
      “哇——!这猴子好凶哇哇哇!裴问!救命哇!!!!”
      看着凌钰吱哇乱叫着朝自己跑来,裴问忍住糊他一脸春泥的冲动,甩了一个商阳指过去。
      天知道他现在真的很想给凌钰来个“玉石俱焚”。
      得,还是先把他招惹来的麻烦处理了吧。
      暗处,凌钰偷偷地奸诈一笑。

      裴问觉得,凌钰真真是个能找事儿的。
      从刚开始门派内试炼的各种惹祸,到后来凌钰硬要他陪着行走江湖,简直就没让他消停过。
      不过这些年唯一长进的就是,凌钰晓得喊他师兄而不是每天大咧咧地扯着嗓子直呼他名字了。
      可喜可贺么?
      他一点也不觉得。
      比起凌钰每天这样那样的事儿多,裴问真心想对着凌钰大吼一声“你别找事儿了行不我准许你喊我名字!”
      可惜,裴师兄天生性子偏冷,这种仪态尽失的事情他是做不出来的。
      跟凌钰同门的天工师兄师姊们也都说若不是裴问这样的冷性情,估计除了师傅们谁也忍不了这个小子这么多年。
      其实,裴问也奇怪自己为何能忍得了凌钰这么多年。
      为什么呢。
      想当年,凌钰拜见了僧一行大师正式入了天工一门后,当即投入了机甲的研究之中。
      那叫一个兴趣盎然热忱非常。
      不过第一天他做的机甲弹就废了一座屋子,第二天他拼出个升级版差点灭了他自己……在凌钰刚接触机甲的时候他把工圣的地盘搞得那叫一个鸡飞狗跳。
      以至于到今天,就连天工的师兄师姊们提到凌钰这人儿都是一阵心有戚戚汗意津津。
      但是吧,不得不说凌钰这小子在这一块的天赋上跟他的武学一般那叫一个不可小觑,经年累月下来那实力跟坐了火箭炮一样蹭蹭蹭地往上蹿。
      凌钰十二岁那年跟着工圣去了一趟唐家堡,同样以机甲闻名江湖的地方。看过了那些个庞大威武的守卫机甲,回来他就一头扎进自己屋子里研究出了个升级版的阿甘。
      当时凌钰跟裴问得瑟,说这个阿甘会端茶送水挖矿采草做饭制药洗衣下毒……虽然这些功能听起来杂七杂八的,倒都很实用。
      第一个试用的裴问如是觉得。
      裴问十六岁,凌钰十三岁的时候,裴问被凌钰拉着去了一趟日轮山城。
      那些个倭寇的惨状简直无法言表,凌钰一杆玉笔耍得溜溜的,该躲躲该打打,一招一式绝不含糊,完全没让裴问出手。
      当然,主修离经的裴问也顶多给他补点内力缝点血,扁人他绝对不行。
      ……
      长年累月跟凌钰相处下来,裴问已越发沉稳淡定,几近快达到泰山崩于眼前依旧如常的心境了。
      ……虽然时常也会被凌钰气得有想抽他的冲动。
      比如现在。
      “师兄~裴师兄~~~”明明声音有些低沉却偏偏要捏着嗓子喊他。
      裴问坐在药炉边执了本典籍正看着,听这声音后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何事?”
      凌钰挠挠头——小时候就养起来的坏习惯,怎么也没改掉——说道:“方才裴元大师兄抽问我药典内容来着,但是我一个字都没背出来,于是他令我到你这儿背书。”
      “……你说吧,这个月这都是第几次了?”裴问起身从书架上抽出药典递给凌钰,又取了个软垫来给他。
      嘿嘿一笑,凌钰很是随意地坐下。“其实我是故意的。”
      “哦?”长本事了啊,连大师兄都敢糊弄了。
      凌钰笑得那叫一个没心没肺:“因为我知道要是我背不出书大师兄一定会叫我到你这里来的啊。”
      “……”
      “啊,还是师兄你这里舒服。”
      房间被炉子里的炭火煨得暖烘烘的,空气里满是柔和的药香。裴问安静地面对着药炉依旧看着那本典籍;凌钰坐没个坐相,抓着那本裴问递给他的药典翻着。
      至于看没看进去,那真的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还是和小时候一般,凌钰不是个坐得住的人,一本典籍堪堪翻了几页就再看不进去。
      ——有这功夫还不如去研究他的新型机甲呢。
      “师兄啊。”懒洋洋地靠过去,伸手去揭那药壶的盖子。“你这黑乎乎的一壶又是什么啊。”
      “……”裴问的注意力大半还在手中书上,对于凌钰的问题压根就不放在心上。“所以说,你还是赶紧的把药典记熟的好。”
      都说老天爷给了某人一个拉仇恨的天赋技能就一定会再给上一个永久的Debuff平衡一下凡夫俗子们脆弱的小心肝以免他们黑化,凌同学在武学和机甲方面的确聪颖一点就透,但是在万花弟子普遍都十分优秀的医药乐理字画上可谓是十窍通了九窍——
      一窍不通。怎么学都不见长进,倒是背书的技巧与日俱增。
      这强力的Debuff一叠差点没要了凌钰的小命。
      比如什么伤风吃错药,扭脚敷错草那都是小事。更甚者就是听琴圣弹琴时睡着被罚跟着商羽的弟子弹了好几天的琴;跟着书圣习字的时候往宣纸上画乌龟——偏生那乌龟还画得极其不好看——被罚抄字帖几百遍;跟着裴元大师兄学习太素九针的时候一不留神把一排银针全部招呼到了旁边的杏林弟子身上然后直接被大师兄训得直欲“五体投地”……
      最后实在不堪这些重负的凌钰明智地选择了单修花间游,潜心武学。
      “哎,要是我爹知道我到万花谷却没学医术去行医救人估计掐死我的心都有了。”
      这是某人某次打木桩练习的时候留下的颇有些欢实的话。
      “师兄,你这药要熬到啥时候啊?你都不跟我说话很无聊耶。”对着柜子里的瓶瓶罐罐摆弄了半天也不见那人对自己有丝毫的反应,凌钰暗自撇了撇嘴,继续发挥死缠烂打的本事决定直到裴问理他为止。
      “无聊就去大师兄那边背书好了。”裴问还是不打算理他。
      “……”一击必杀。

      看了看自己手上那本整洁却每一页上都用朱笔写满了批注的药典,再看看药炉边那个青丝如瀑端坐品书的人,凌钰本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他只是安静地,翻到了药典的下一页。
      一如往日。
      有些事情他很想告诉裴问,却又怕他知晓。
      很矛盾的心情。
      相比自己的心意不被知晓,他更害怕裴问以后避他如蛇蝎。
      这么多年相处下来,他了解裴问亦如裴问了解他一般。
      虽说裴问性情偏冷,很多事情都是淡然处之,但是在一定情况下也十分注重礼节和规矩。
      裴问的仪表永远整洁到一丝不苟,无论何时都是规规矩矩的一身深紫色万花门内套装,头发梳得一丝不乱;面对师长恭敬有礼,对待师弟师妹也是一贯的谦和有度;学术方面也是不变的严谨求实,实战也几乎从未有过乱了自己阵脚的时候。
      这样一个进退有度严谨知礼的人,凌钰觉得,或许是无法理解他的。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喜欢裴问。
      这份感情似乎萌芽得很早。
      早到,也许就是一见钟情。
      凌钰向来不羁于世俗,喜欢一个人那便是喜欢了。
      他向来坦然与洒脱,从不觉得喜欢上裴问是种罪过。
      对凌钰而言,只不过是喜欢上了一个人,那个人碰巧和他的性别一致罢了。
      如此而已。
      他不说,也只是因为怕裴问厌恶他。
      某些事情上,他也不可能做到完全不在意啊。
      于是有些话凌钰只好默默地压在心底,等待着一个也许永远不会出现的时机,希冀着可以告诉裴问。
      现在,他还只能缄默不语。
      来日方长,不是么。

      这一沉默就晃过了好些年月。
      天宝十四年,凌钰二十岁,裴问二十三。
      唐玄宗在其位上已安居到第四十三个年头,一开始的勃勃野心早已被盛世繁华的光景消磨得不剩几分,愈发溺于声色疏于朝政,耽于贵妃之魅,至此君王不早朝。
      温柔乡向来是英雄冢。
      佳人不幸变作祸水。
      然后,一发不可收拾。
      这一年注定要成为盛唐的一场噩梦,惊醒座上那老迈的君王;史官笔下浓重血色的一笔,书写下大唐繁荣的逐渐崩塌。
      公元七五五年十二月十六日,安禄山史思明携重兵谋反叛乱直逼皇城。
      这一场动乱使一代绝色魂断马嵬,也险些使江山易了主。
      唐朝于这风雨飘摇中宣告了它鼎盛时代的终结——
      史称,安史之乱。

      “师兄,你听说了没,扬州七秀坊也已经声明要加入到保卫大唐的队伍中去了。”就算是双十的年纪,凌钰还是和少年时期没什么两样,一副有些玩世不恭的模样。“誓与大唐共存亡呢。”
      那些个曾经于花台上跳出惊世舞曲的七秀姑娘们,纤秀双手不但舞得出翩跹云袖,还执得起锐利双锋。
      这份英气绝不会输于男子啊。
      “是么。”裴问此时正在碾药准备取其汁以备疗伤之药。
      青岩万花谷虽说向来以世外桃源相称,但这外界的动荡多少也会对其有所影响。
      都道国家国家,先有国,才有家。
      万花弟子一早便都加入了支援大唐的队列中,大多是像裴问这般依着谷内的号召自愿分散到前线的天策军队中,也有部分是通过其他渠道。
      比如凌钰。
      “真是想不到我有生之年还能看见浩气和恶人联合的阵势呢。”
      凌钰坐在窗边,看着不远处那些红与蓝的阵列,嘴角微微一勾。
      裴问闻言朝那方向看了一眼,却只觉得凌钰那暗红色的衣装和衣摆上嚣张的双斧标记刺眼非常。
      在江湖上何为邪,何为正?凌钰似乎从来不在意这些,他做事全凭喜好。
      连入阵营也是。
      凌钰十七岁那年是在谷外度过的,难得的没有要裴问同行。待到十八岁他回来的时候,还是带着惯有的小孩子心性,笑起来嘴角的弧度依旧有点轻佻,裴问却觉得有什么不同了。
      但这变化他却无法用言语表达。
      “国难当前,你们也理应暂时冰释前嫌。”伸手接过凌钰递过来的瓷瓶,裴问娴熟地敛起药汁。
      “我和浩气的可没有仇。”耸耸肩,凌钰重新坐到窗边,“要不是谢渊老头感觉太严肃我本来还打算入浩气呢。”
      “……”从一定程度上来讲,他还真适合恶人谷。
      “哎,是少谷主。”忽然凌钰挑挑眉,从窗沿上跃下,“还有穆少盟主?居然是他们俩带队呢,那我可得早点回营去了。”
      裴问没有加阵营而是保持着中立,因为他一向不喜欢阵营之间的打打杀杀,所以身在恶人谷阵营内的凌钰是溜到这天策军的营内来找他的。
      “师兄,阿甘我给你又修了修,你安心用啊。”
      说完他敏捷地从窗户跳了出去。
      “……做贼呢?”裴问看了看门,再看了看窗户,摇了摇头。
      然后继续手头制药的工作。

      战争是裴问讨厌的事物之一。
      不为别的,就是那飘荡的血腥气也叫他心头不适。
      虽是从医,裴问却讨厌血。
      这种暗红色的粘稠液体总叫他心里发怵。
      所以他无法理解那些为了一己私欲而挑起斗争的人。
      牺牲了那么多人,值得么?
      现下裴问却正在枫华谷的天策营内,处理着一个个被狼牙兵所伤的军士。
      前方的战斗已进行了数日,曾经如画的枫华谷却因这厮杀血色蜿蜒疮痍满目。
      何苦。
      以前裴问曾听到凌钰坏心眼地吓唬他的师妹说这枫华谷的红枫全是被死人的血浸红的,吓得他师妹去洛阳的时候都不敢经过枫华谷。
      现在这修罗场一般的地方,那些枫叶还依旧红得灼目……
      或许,其实真的像凌钰说的那样吧。
      用血才能浸出的如厮红枫。
      不远处能看见狼牙兵带着驯养的战狼在冒着焦烟的战地里徘徊,周围满是敌我的士兵尸体。
      那些个蛮夷的脚踩在尸骨上,却如踩在飘落的枯叶上一般,发出“咔”的闷响,露出已经溃烂发黑的创口。
      简直叫人直欲作呕。
      凌钰……也有些时日没出现了。
      “听说恶人谷的少谷主主动请缨说要为这次的突袭带队做打头的冲锋阵营呢。”
      门外传来声音,似乎是一些人在议论着什么。
      “……然后浩气盟一向好脾气的少盟主罕见地与人发生了争执呢,听意思似乎是想让浩气做冲锋的……”
      “……最后还是定的恶人谷呢……”
      “……什么时候出发?”
      裴问忽然开口。
      “哎,什么?”一旁临时过来帮忙打下手的一名星弈弟子一头雾水地问。
      “恶人谷的队伍。”
      “哦,是今日申时吧。”另一名丹青的弟子接上话,复又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估摸着还有一个时辰左右的样子。”
      ……时间原来这么赶么。
      皱了皱眉,裴问却没再说些什么。
      心里却焦躁了几分。
      ……奇怪。
      有些事情,隐隐埋在心底,呼之欲出却又不敢承认。
      “裴师兄~”营帐的厚重门帘被掀开,那熟悉又多日未闻的声音窜入裴问的耳朵。
      仿佛心里舒了一口气一样的感觉,他垂于身侧的手松了一下,却还是如平日一样不冷不热地开口:“申时出发?”
      “对啊。”凌钰走过来,顺带笑眯眯地和帐内的一干师兄弟姊妹都打了招呼。
      “那为何不去准备?这可不是儿戏。”闹不好就是要送命的。
      “嗯。”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裴问只觉得凌钰嘴边的笑容变得有几分凝重。
      但是他的话语依然漫不经心:“放心吧师兄,有少谷主在,我们绝对能杀得那些蛮子哭爹喊娘。”
      “凌钰!”话语里罕见地带上了情绪,裴问都不知自己是对他的漫不经心不满还是对他的松懈感到无奈。“你……”
      “我知道的。”笑意不减——不是他想笑,只是这笑容的面具他戴了几十年了,习惯了,摘不下。“白白送死的赔本买卖我不会做的。”
      “我会回来的。”
      “……”
      “我要是不在的话师兄会苦恼的吧,毕竟师兄天工不怎么好,修不来阿甘呢。”
      “……凌钰,闭嘴。”
      “哈哈,我会回来替你修阿甘的,就这么约定好了。”飞快地卷了桌上一颗裴问刚研好的上品止血丹,凌钰再次撩开帐帘,“师兄这个就借我当约定的凭证了哦,回来再还你,来日方长嘛。”
      的确,这小子的话一定不会有事的。
      祸害遗千年啊。
      裴问难得地带出了笑意,旋即又暗暗嘲讽自己多想了。
      是呢,约好了啊。

      安史之乱结束于公元七六三年。
      那一年寒雨连绵中,一代盛世的最高位交替不动声色地让日后的大唐江山衰颓渐现。
      回到谷中的,少了一个卓绝的医者。
      那个机甲和武学的天才还在,只是,再不会笑。
      而且,奇怪地不愿照镜子。
      就仿佛,从镜子里会确认什么他不敢面对的事。
      他也经常做一个重复的梦,梦里那个人一直在说着什么。
      ……来日方长……?
      那人的面容,他却是不愿回想。
      他腰上挂着天工的腰牌,袖袋里却一直放着一块干干净净的杏林弟子的腰牌,和一颗血迹斑斑的……
      止血丹。
      好像……是谁给他的。
      是谁啊,他不记得了。
      有些事情,直到失去了才会知道它在生命里的重要。
      他只是模模糊糊地记得一些片段,那个看不清面孔的男子朝他轻佻地笑着。
      啊,不对,是他朝着裴问师兄笑呢。
      是呢。
      所以,那个曾跪在药王面前许誓的少年,是裴问师兄啊。
      他是凌钰。
      他是对裴问说出来日方长的人。

      “师姊师姊,你有没有看见凌师兄?”鬓间簪着小花,穿着娇俏紫色衣裙的小女孩抱着摞书卷仰着头问一个同样穿着紫色衣裙的女子。
      “……你说哪个凌师兄?”不能怪她记性不好,实在是谷内姓凌的有好些个的错。
      “就是那个坚持不修离经易道的凌钰凌师兄啊。”
      “哦。你说裴……啊不,凌钰师兄啊。”
      “裴?”小女孩疑惑。
      “啊,你听错了。”女子打了个哈哈,“凌师兄在花海呢,你去找他吧。”
      “哦,好。”于是小女孩就抱着那一摞书卷哒哒哒往花海跑去了。
      她有好多问题要去请教凌师兄呢。
      “凌钰么……”女子看着小女孩的背影,叹了口气。
      拂了拂衣摆,她向反方向走去。
      曾经这个还会被凌钰吓唬到的小师妹,也已经长大了。
      她不知道当年在赶去枫华谷之前他们都发生了什么,但是却知道那人的确已经不在了。
      随着战火,逝去了。
      于是被留下的那一个,把自己给忘了。
      裴问师兄……也许觉得这样做,就会认为凌钰师兄还活着吧。
      多年前某次凌钰师兄醉酒,不小心让她知道了他喜欢裴问师兄这个事情。
      不过看裴问师兄那不食人间烟火的冷淡模样,她一直以为凌钰师兄的感情绝不会有结果。
      何必执迷不悟呢。
      但现在看来,执迷不悟的,是裴问师兄。
      之前看不透,看不开。
      待到醒悟的那一天,却为时已晚。
      那个对他说出来日方长的人早就化为枯骨。
      那个,这么多年来仿佛理所当然的存在,不见了。
      留他一个人活在世上,慢慢将自己活成了那个人。

      “唉……我把这个还给你好了。”
      “之前在营里跟你说的话,就当我没说过吧,反正我这人经常不守约。”
      “只要你好好的,那便是我的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
      是么。

      谁都不知道,他记得那入谷时许下的誓言,那跪在药王面前的少年,其实本是想要记住凌钰。
      而不是记住裴问。
      可后来,他变成了凌钰,记忆便自动地调了个个儿。
      裴问是凌钰,凌钰才是裴问。
      从此同生同死,真正的……
      来日方长。

      公元七六三年,凌钰三十一岁,裴问三十一岁。
      事实却是,裴问三十一岁。
      凌钰,二十岁。
      并且,再不会老去。
      【END】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章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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