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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6、四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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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四章、天涯思君未敢忘,茕茕白兔月下茫
浮云部众人退至林边,将要出去,赵云却与孔莲走在最后,经过他时,低声道:“离他远点。若没我的允许,你擅自动手伤他,在我这里,便是违命,死罪。”
话落,他的眸光若有所指地瞥向地上蓝幽幽的一片地方。
那里,正是他之前以枪尖指着祁寒的方位。
孔莲觳觫一抖,被赵云眼中的杀气震慑,一时没能反驳。但眉宇之间,却是愤愤不平的。他走过去,俯身从变成微蓝腥臊的黄土中拔起了三枚铁针,小心翼翼拿油纸包裹了,放回皮革囊里。
赵云不再看他一眼,转身离开。
孔莲漠然望着赵云的背影,眉峰紧蹙,心道:“事已至此,他竟然还是放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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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出林之后,将甘楚纳入马车,由孔莲照料,留下数骑从旁保护,余人便随同赵云一起,飞驰行进,直奔河北营寨。
赵云骑着玉雪龙,来到一处陡坡之时,却见一匹亮得血红如缎的宝驹正站在河旁的柳树下头,歪头看着他们。玉雪龙立时欢嘶了一声,那马儿也像是得了什么讯号,咴咴着洒开蹄子朝他们飞奔过来。
部众见状,俱感惊异。唯有赵云眼神变幻,住下了马,等着小晋江奔过来。
两匹马儿亲密依旧,凑紧了脖子挨蹭着,嘶鸣阵阵。
赵云坐在草地上,看着这两匹马,心中无限哀凉。
数月之前,他伤病沉重,在床榻之上,却将祁寒留给他的一些小物件儿铺在枕旁。有他自制的松香液儿,有为自己绘的素描,也有祁寒遗留下的一些衣物。赵云时时在深夜里端看这些,将自己的脸埋在那些衣物里头,狠狠嗅着上面残存的那人的味道……他不敢叫旁人知道,他仍然疯狂地思念着那个人。几次让孔莲等人撞见了,瞧见他从衣物上抬起头来,那副痴迷如狂的表情,都以为他这是病得疯魔了,变态了。
可事实上,他又哪里不是病入膏肓,情不可抑?
“……离那日已有多久了?”
那时,他总这样反复地询问照顾他的人。
得到的答复,永远是不停增涨的数字。距祁寒离开他,已经越来越久,可他却没有一刻忘却想念他。他这简直就是中了毒,入了那仇人儿子的彀了。日复一日,心慢慢变得冰凉,压抑的感情,却像是火山下的灰烬,藏着一种旁人无法觉察的炽热与猛烈。
赵云总是不停地想,祁寒到底为什么要那样?他开始不停地给祁寒寻找理由、苦衷,有时觉得定是自己琢磨的那样,便就欣喜起来,精神也好一些;有时却又觉得,这世界本来就不如想象那般美好,处处充斥着算计、阴谋、利益……
他常常想,祁寒见他在祈谷坛晕死过去时,是什么感受?
他跟随着曹操,离开下邳城时,可有回头顾望一眼,想一想滞留在郊野营帐中、伤体支离的自己?
他就这么走了,留下自己孤身一人,从此杳无音讯。
他远在许都,会不会像他从前说的那样,无事一身轻,四处去游历、排遣心情,彻底的、忘记自己?又或者,他根本从未把自己这样一个无功无名的人,放进过心里吧……分开的那段光景,赵云病得又糊涂又清醒,总是无法克制地胡思乱想,直想到脑袋发晕,心脏闷痛,躺在床上盖着棉被烤煨着火,却还是觉得手脚冰冷,竟不知该何去何从。
后来,他的伤势痊愈了。又遭遇了极大的变故,他投了刘备。只得硬起了心肠,将那人摆在暗处、摆在心底、摆在夜里去思念,白日里军旅劳顿,将自己弄得越累越好,才好分神移思,不去挂念他。
此刻,见着这两匹马儿如此亲昵,赵云想起之前的事,心中更加不是滋味。
在河畔驻马停了片刻,赵云要走了,小红马咬着他的袍角,往后拉扯,连玉雪龙也不肯走,踱着慢步打转,似是想要跟小红马一起回去,再跑到千翠湖的那片林子去……
难道连它们,也通晓主人的心情,知道他舍不下那个人吗?
赵云目光酸涩,抬手给了红马臀上一鞭,见它吃痛撒蹄跑开,才驱策了玉雪龙,扬鞭狂奔而去。
转过谷坳之时,他听到后头阵阵嘶鸣,蓦然回头,见那红马送出老远,还站在山梁上,朝他频频昂头咴嘶,似在遥相目送。赵云心头一阵酸涩,暗叹一声,想道:“阿寒,阿寒,你为何还不如你的马儿待我情厚?”
众人回到军帐,刘备吃了败仗,妻子家眷又被曹纯拿获送走了,此际正值焦头烂额之际,与关张等人在中军帐里密议,却是没有叫赵云去。他从黎阳归来,听闻刘备的妻小和甘楚等人渡河时被曹军追,才一路赶去,也并不知晓刘备接下来,是打算背了袁绍,偷偷去投奔荆州的刘表。
赵云坐在帐中,摒退了左右,心绪兀自难平。脑海中不断浮现起祁寒那憔悴的模样,心也跟着一阵阵地抽缩,难过又难捱。他拿出那幅祁寒在北新城所绘的画来,望着黑漆漆的炭笔线条,灵巧勾勒着他的脸庞轮廓,一寸一寸,描摹出了他的神采意态,连头上银盔的缨子,也都丝丝分明……
直到黄昏时分,赵云心潮起伏,始终无法宁静,连夜饭也没能吃得下,就一直想着那个人的种种,心头一时热,一时冷的,只恨自己的记性太好,总也忘不了那些相识相知、相许相恋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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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汤药好了……”
段老大端了一碗汤药,推开木门,咯吱吱的几声响,却不闻里头的人回应。
他心念一动,便加快脚步走了进去,果见房中空荡荡的。案头上摆满了白色的纸,漆黑的墨,香炉兀自悠悠燃着,但那人却已不知去向。
段老大急忙放下了药碗,往灶间和隔间探看,却还是没有,这才知道,祁公子是真的出林去了。
他登时着急起来。
早前祁寒刚一走出那座怪林,便陡然摔倒了下去,头在石上磕破了皮,染透了头发,流得满脸的鲜血,十分吓人。他赶紧将人抱进房中,却又发现他腰间还斜插着一支乌黑的箭头,只因入肉甚深,紧贴着皮肉,因此流血不多,之前竟没有发现。
段老大连忙给他处理伤势。幸亏董奉所留的金创药治伤有奇效,洒上后不久,他头上、腰上的血就不流了,伤口也慢慢凝结起来。段老大松了口气,这才依着董奉留下的方子,试着自己拣药煎药,好容易到了晚上。祁公子正午时服了些药,又休息了半日,脸色红润了几分,他才放下心来,往灶间去煎第二副药,哪知片刻的功夫,人就已不见了!
段老大身为飞燕部的副头领之一,肩负张燕的重托,哪里敢怠慢半分,连忙冲出林子去找,可祁寒临走之时,竟又将林子的变化改了,他再次出不得阵去,不由急得嘴起燎泡,着急上火。
其实祁寒就站在林中,听到段老大在溪边不停呼喊自己,却是静静立着,没有吭声。
良久,他毅然转身,最后看了那茅屋一眼,便即悄无声息,飘然离去。
一路上,他步履匆匆想要快步前行,却伤势的缘故,走不甚快,只得慢慢向前,倒似是个悠闲的公子哥,正在林湖之间游荡赏景一般。
月上中天,银沙裹地,祁寒走着走着,眼角渐渐淌下一道难以风干的水渍来。
他心绪纷乱,只想要赶紧逃离这里——远远地,离开任何与赵云相关的所在——这愿望比任何时候都要来得强烈。只要一想起今天的见闻,他便心如刀割,好像整个人都僵滞住了,变得麻木不仁,无法动弹——就仿佛突然间又回到了那狭窄的暗室一样……
因此,他半点也不去想,不敢去想。强忍着心底的闷痛和不时升腾的念头,快步往前走去。这时节,紫微浸月,木槿朝荣,林边也生着一些茂盛的山花儿,正蕴含了苞蕾,在溶溶的月光之下,一点一点,一片一片,随清风缓缓摇曳,缀散发出若有若无的香气。
他穿行在斜坡树林之间,暗夜中的森森树影,将他那身月白色的衣袍衬得更加显眼。出了林子,他走在千翠湖畔,盈盈的湖水闪着冷光,仿佛一块翡翠水晶,莹透又剔丽。
越是往前走,他的腰伤越是疼痛。
他只觉得自己重活这一世,真是无厘头的讽刺。
他愚钝天真,将赵云的爱信以为真……他茕茕孑立,天地浩大,却无一处可以藏身。说到底,他也并没有真正被什么人疼爱珍惜过——也再无人似他想念赵云那般,深切地挂念过他。他重活一世的人生,就算不是个笑话,也是一场毫无意义的幻梦。
其实除了赵云,他对这世界的许多事都很排斥。讨厌这落后的、没有消遣和盼头的生活,讨厌这诸侯并起、四野都是战乱的时代——换句话说,他对此方世界,并无多深的归属感。他一直像是一个陌生的、格格不入的看客,活在这个时代里,却从未真正认为自己属于这里——这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
所以你看,赵云一不在了,他便找不着北了。
祁寒的思绪也不知飘到了哪里,他深深叹了口气,只是随着步伐,信步而行。却不知自何时起,身后已跟了一个人。
那人满身的露水,萧索孤寒,望着他形单影只的背影,有些愣怔。
……
祁寒骑了红马,一路到了白马县陈大户家门口,这才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