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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孤家寡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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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定北境狼烟大败大渝之师的大梁军队凯旋回京之日,正值初春。
明明该是嫩柳抽枝春雨霏霏的节气,那一日却不知为何,又落了盐絮白雪,为这本该喜庆的日子添了几分悲凉肃杀。
金陵城外土丘连绵,实是孤坟座座。将士们手捧着兄弟的骨灰瓮,在那黄土白雪中,神情肃穆地一步一步走向城门。
两旁本在为胜仗欢呼为王师凯旋的百姓渐渐安静下来,他们看着那些将士皲裂的皮肤,含泪的双眸,沉重的脚步,染血的铠甲,犹带朔气寒意的兵刃,不知为何竟再也发不出一丝声音。
任何言语,在人命面前,都苍白无力。
而大梁太子——身着朱红金丝朝服的萧景琰,就负手站在城墙上,望着那烽火铁骑,望着那浩荡大军,望着那大梁旌旗,眉目间不悲不喜。
早在前几日,他就收到了大梁完胜的战报,同时递于他手上的,还有那沾染点点血迹的战死者名单。
那一瞬,他竟觉那名单有千钧镔铁般沉重,压得他本沉稳有力的双手颤抖不已。
赢了这仗,却输了挚友故人,有何可喜?
有何可喜!
低叹一声,萧景琰慢慢走下城楼。最后回望的那一眼,让他想起了三月前的离别。
曾经他也是站在此处,眼睁睁地看着那人在衰草枯柳黄土飞扬的金陵城外对他安慰一笑,然后率军出征驰骋远去。
而现在他仍孤家寡人地站在这城墙上,在漫天大雪中远眺那军队回城,但那将士中再也没有了他亲自送出城的故人。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故人长绝,不过如此……
萧景琰觉得有白雪吹进了眼里,惹得眼睛发红,几欲落泪。
金陵城墙有些许坍圮,旧日的痕迹早在一日日的风霜雨雪中模糊成一滩滩梦境,再也难寻。萧景琰顺着城墙下楼,走至城门前,看着那些将士单膝下跪高捧骨灰瓮,双唇颤抖却又说不出话来。
这些战士,他们都有自己的生活,或许与父母谈笑宴宴,或许与妻子如胶似漆,或许与孩子游玩嬉戏,或许与好友对峙棋局,或许与红颜折柳别离,又或许,孑然一身,无所挂怀。无论何者,他们都舍弃了那小小的安逸,而为了保家卫国义无反顾地奔赴战场。哪怕马革裹尸,亦死不旋踵。
梅长苏怀揣着一颗赤胆忠心,那些普通兵士何尝不是如此?!
萧景琰站立于军前,目光掠过那一个个经北疆风雪磨砺而显得粗糙的脸庞,掠过他们因失去弟兄而悲恸难忍的眉目,掠过他们生了冻疮冻得发红的皴裂双手,掠过他们高举的犹带冰雪凉意的骨灰瓮,嘴唇翕了翕,终是与落雪同化成一片寂静。
他笔挺地站立着,然后慢慢弯下腰,对着那些为了国家付出鲜血甚至付出生命的将士们,行了身为一国太子的最隆重的大礼。
在前的蒙挚,静静地看着他,然后回了个大礼。
两人都没开口,没谈战事,没谈慰劳,也没谈梅长苏。
萧景琰抬头望着那在金陵似乎永未终结的大雪,神思恍惚。
小殊,原来,已经三个月过去了。
*
萧景琰在一开始是绝不相信梅长苏真的已经撒手人寰了。在手抄战死名单时他曾失声痛哭,但心里仍存侥幸。十三年前那般没有退路的艰险困境梅长苏都活下来了,现下上苍会不会仍旧恩赐一个奇迹?
就是这个侥幸,折磨了他一霜月春秋。
但现下的他却丝毫不知,反而从不停止这样的念想。他想,这是他欠他的。
萧景琰欠梅长苏的。
曾经的怀疑伤害带给那人的痛楚,现下一一回报到他自己身上,尽管是以不同的形式——生离死别。
他看着中书省为他草拟的抚恤负伤将士及阵亡这家眷的诏书,无声地笑了笑,笑得眼睛都红了。
带有老茧的指尖抚上诏书上“家眷”二字时,萧景琰心中是如何的温柔缱绻,连他自己也不知。
他与小殊虽不是亲人,却胜似亲人。情义早已超过血脉,融入了他们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在每一个寒彻冻骨的暗夜温暖他们瑟瑟发抖的心。
情义至此,你说,他算不算小殊的家眷呢?
……
萧景琰痴惘着,未闻案上灯烛噼里啪啦的细响。
等他苦笑一声回过神来后,东宫外早已暮色四合天光溅落,暗黄云层沉压下来,穹顶似是要倾覆大地。
萧景琰望着窗外的夕景,心中只觉空荡荡的。
小殊啊,原来,已经四个月过去了。
*
诏令下达几日之后,萧景琰启程前往廊州。这是他登上太子之位后,继平反赤焰之案,做的第二件疯狂之事。
未加思索,不带理智。
但当萧景琰握着马鞭,在呼呼风声中驭马奔驰时,心中流淌的是从未有过的快意。
他暗暗地叫喊着,快些,再快些!
他想象着,也许自己的小殊就在廊州等他,等他到了琅琊阁,看见的就会是拥裘围炉的梅长苏。
未死的故人会在他跨进门槛的刹那对自己温柔一笑,然后轻声问候,“景琰,你来了啊。”
景琰,你来了啊……
……
他要的也不过如此。
风声渐息,心中的汹涌澎湃终在蔺晨捧出骨灰瓮时冻结殆尽。
“这是……”喉中艰涩异常,竟是再也发不出任何言语。
蔺晨的眉间似乎落了一层厚厚的霜,带有无尽的疲惫沧桑。
他细心地吹去骨灰瓮上的灰尘,轻柔地摸了摸,像是在触碰安放其中的灵魂。他说,“是啊,这是长苏的……”
萧景琰瞪着那骨灰瓮,颤抖着伸出手,却在触摸的那一瞬停止了动作。
“他,他……真的……?”千言万语堵塞在喉中,却说不出口。像是一旦说出,就会尘埃落定已成终局。
蔺晨抬眼看他,隐带讽刺,“他本就活不久,现在拖着病体北去靖乱,你说,他有多大几率活下来?”
压在心底的悲恸再也难抑,随着落雪覆上了萧景琰发红的眼眶。
他面庞抽搐,声音在寒风中支离破碎,“是我,是我……是我害死了他……”
蔺晨看着他几欲癫狂的神情,嗤笑一声后毫不留情地打击,“太子殿下实在太抬举自己了。我告诉你,梅长苏绝不是为了你而死的!”说到这,连蔺晨的声音也有些颤抖。
他别开眼,望着那琅琊落雪,说“长苏,是为了这天下死的。”
刹那,万籁俱静。
……
“嘀、嗒……”
是雨雪砸落在屋檐飞甍上。
萧景琰被这细微之声惊醒,与蔺晨对立无言。
片刻后,他脸色灰败地从怀里拿出那五两银子,递于蔺晨手上。
“负伤者得三两,阵亡者得五两。这是我……欠他的。你帮我把它,与骨灰……置于一处吧。”
蔺晨似笑非笑,“人命还真贱啊。”
萧景琰急得眼睛发红,“不是这样的!现下国库亏空,以后……”
还没等他说完,蔺晨就接过了那五两银子。
“行了我知道。身为长苏家眷,我就代他收下了。”
萧景琰听着蔺晨那随意的话语,恨恨地咬了咬牙。
“可是萧景琰啊,梅长苏从不稀罕这点钱,我也不稀罕。你该给他的抚恤,”他顿了顿,“是你的后半生。”
余生日日夜夜,即使相思入骨噬心,你都得给我记着他。
……
萧景琰,这才是你欠他的。
“……我明白的。”他依稀笑了笑。
梅长苏啊梅长苏,你真真是智谋无双。即使身丧黄泉仍旧算计着让我日夜思念求而不得。
那你,怎么不算计着,让自己活下来呢?
……
萧景琰抬头望了望那被琼雪覆盖的山头,再也无话。
琅琊阁的雪,似是也从未停过。
几个时辰后,哒哒的马蹄响起在归途上,来时痴狂落拓,去时心如死灰。
山水相别,旧日不逢。物是人非,徒留己身。
萧景琰驰骋着,觉得疾风把自己心中那些侥幸的念头带走得一点不剩。
原来,小殊,是真的不在了。
真的——
再也见不到了。
*
元祐七年,柳氏太子妃难产而死,幸留一子,取名萧豫珏。而老皇帝在缠绵病榻月余后终于驾崩,东宫太子萧景琰登基,百官俯首,万民齐贺。
国师一身道衣,鹤发松姿,立于祭坛前作法,以昭上天。
萧景琰着玄色龙服,头戴帝冠,眉目刚毅,尽显帝王之相。
他位于东上首,望着那跪在他面前的臣子,望着那琉璃盖瓦的层层宫阙,望着那梅长苏拼死打下的大好河山,双唇微抿,神色莫测。
距离廊州一行,已过半月有余。
那不安分的心,也在这接连的阴阳永隔中变得麻木。
猎猎风声中,他听见高湛在下高声宣读诏书——
“皇帝臣琰,敢用玄牡,明告于皇天上帝、后土神只:洪惟太祖皇帝,受天明命,肇造弘基,神功圣武,遗厥子孙。迨我皇考,受于天命,宣礼明刑,缔仁缉义,抚顺黔黎,函夏兴仁,八紘同轨,遐迩驰义,祥瑞屡臻,天人协应,无思不服。今先皇托天下于琰,称晷纬凝象,川岳表灵,天运降命,琰乃明主。惟望琰显谟遗略,深恩厚泽,用干戈而讨逆,本仁义而纳降,以遐迩向化,丕业日隆。琰志在拯世,欲兴皇祚,匡复大梁,拯我兆民,故虔奉皇运,畏天之威,敢不钦承休命。今敬简元辰,升坛受禅,告类上帝,以永答民衷,式敷万国,祚于大梁,永绥四海。惟明德是飨。钦此。”
……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百官称臣,声音起伏不绝。
萧景琰按下心中浮思,抬手开恩沉声以应:“众爱卿平身。”
……
小殊,你看,我终于如你所愿,登基称帝了。
可是而今,我也真的成为,孤家寡人了。